在姬若木被择为太子之前,她就曾多次离开鼎都外出采风,身边的辅导者见到她行为言语的缺漏,必须随时进谏,因此在民间闹出过不少笑话。幸好姬若木从不急恼,总能及时抚平风波。
阿四听到耳中的是:原来十几岁的时候,她是可以出远门游玩的。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隐瞒身份仗剑天涯,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简直太棒了!
“我以后也能出远门玩吗?我习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行侠仗义……”
柳娘无情戳破了阿四不知从何而来的幻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娘出行身侧少说也要数百人随行,再加上车马行囊,保证走到哪儿都是贼匪四散,绝无可能亲自动手。”
要是真碰上阿四要靠自己求生的大事,大概率就是疾病来势汹汹,阿四要凭借意志力和病魔做斗争。
阿四嘴硬:“微服私访嘛……听起来很有趣。”
柳娘说:“杀人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若真有四娘愤怒得非要亲手杀人的时候,未免也太让亲长心疼了些。”
阿四立刻从心道:“那还是算了吧,希望天下间少些恶事。”
聊到兴尽,阿四从沉郁的心情里走出来,和柳娘商讨起送姬宴平的贺礼。
柳娘的意思一如既往:“四娘心意尽到即可。”
阿四自认是六岁的大孩子,库房里逢年过节收的珍宝也越攒越多,很应该送点奇珍给最喜欢的三姊。
这样才能让姬宴平以后多多带自己出宫游玩。
第71章
能从卅山县的泥坑里爬出来的女人果然不是凡人, 第二天孙辛就受到皇帝的召见,第三天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参加姬宴平生辰。
听说孙辛在甘露殿面对众多比她站的高得多的人面前慷慨陈词,阿四是紧赶慢赶冲到现场去围观了, 可惜来的还是晚了一步, 孙辛已经进行到叩谢隆恩的环节。
孙辛站在裴相身后,面泛红光, 脸上写满了自己对未来的期待。在阿四的眼中, 孙辛周身的光芒照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这场经历对她而言称得上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天时地利人和, 孙辛原本哪一样也没占到,但天地间的事情总是奇妙得让人难以预料。她乘上东风, 就此上青云。
阿四站在门外, 宫人有意让出最好的视角给她。皇帝坐在首位, 下面的官员站成两派,女人朝气蓬勃地占据了大部分的地方,将少部分的男人排挤到角落去, 此刻似乎全天下的光辉都汇聚在这儿了。
怦、怦、怦……
阿四凝神细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正在激烈跃动的是自己的心脏。鼓动的声音从心房传到耳室, 迫不及待地占据阿四的感官,试图让全世界都听见她在呐喊。
快去加入她们, 加入到这场奇迹的狂欢中去!
此刻,里面的人还在争论,嘴巴在张合,但阿四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两步,又驻足不前。迎接阿四的宫人有些担忧地半蹲下, 打量阿四的面色,伸手轻轻拍了拍阿四的后背:“四娘身体不适吗?”
阿四如梦初醒:“没呢,里面好热闹,我晚一些再进去吧。”
宫人就笑:“不会打搅圣上与诸位押衙的,四娘不必担心。”
阿四这才跨步进门,在争论的官员们之间穿过,有的人向阿四微笑致意,有的人全神贯注。她好似头一回真正认识到能够堂堂正正进入甘露殿这件事对女人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而眼前这群挥斥方遒的人,拼尽全力才拥有一席之地,而后又是多少夙兴夜寐的日子,才换来如今的盛况。
这间宽阔的殿宇里看似轻易地容纳了她们,但又是那样的拥挤,无数人在门外求之不得。
阿四开始深思自己的将来,她天然拥有优势,她的一句话、短暂的会面,就足以让孙辛走上朝堂。
难道她真的甘心就此做一个吃喝玩乐的闲王吗?
阿四缓慢地走近皇帝,靠在长案上,伸手抚摸堆叠成小山的奏疏。即使阿四识字之后,皇帝也未曾隐瞒过任何有关朝政的事,桌案上的书册任由阿四翻阅,皇帝的坐床也随意女儿蹦跶。
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长成一个像阿娘那样顶天立地的人,或许她这辈子都会保留自己心中对权力的敬畏,也可能永远戴不上代表九五之尊的冠冕。
但她今时今日,寻摸到一点更重要的东西。
阿四想看到这片地界充满女人,想要甘露殿最阴暗的角落也被太阳照到,大周最偏僻的村落里的女人也能像孙辛一样正大光明地走出来,走到这座威严的宫殿里。
或许这才是她来到这片土地的一样,见证女人一旦挥断枷锁会带来何等强大的力量。
阿四心潮澎湃地规划心目中的蓝图,全然不知在外人看来,四公主满脸严肃,双眼放空坐在皇帝手边,仿佛正思考一些极为重大的事情。
官员的议论声渐渐停止,依次退下,不少人离开前都笑看阿四。太子特地留下,走到阿四身边问:“阿四今天是怎么了?在想什么?半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可真不像她了。”
阿四美滋滋地想,长姊果然一直关注她啦。
她苦恼的事可多了,立刻说:“她们都说明日三姊过了生辰,就要住到宫外的府邸,以后我在宫里就见不着人了。我正想着怎么说服阿娘,让我可以自由出入呢。”
说着,阿四一瞥一瞥地看皇帝,试图明示阿娘网开一面。
皇帝只当没听到,含笑看女儿们对话。
太子也不能擅自做这个决定,既然阿四出宫不行,那就反着来,她笑道:“那我就上书母亲,叫三娘晚一些开府,再住在宫里陪阿四半年好不好?”
这……好像也不是不行。
阿四几经犹豫:“三姊会愿意吗?”
姬宴平在宫里就是四处找乐子的性子,连亲娘处都时常要去找些事情挨打,是个连宫墙都关不住的淘气大孩子。阿四实在是很难想象姬宴平知道自己因为妹妹的一句话导致自己要再蹲半年宫殿这件事的表情。
一个不好,就是要影响手足感情的大事。
太子笑得沉稳:“三娘……当然是不乐意的。”
阿四怨念满满:“那还是算了吧,阿四忍一忍就好了,不要叫三姊受委屈了。”
可怜的话说到这份上,就是一国太子也得服输,当场向宫人要了一份纸笔,写成一段简短的奏疏塞进阿四的手里。
太子指着皇帝的桌案向阿四示意:“阿四快放上去,好叫母亲第一个看见。”
阿四一一照做,然后翻身抱住皇帝的手臂耍赖皮:“阿娘快给我第一个批了。”
皇帝哑然失笑,朱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允”字,“再过一个月过了生日,就算你到七岁,不算你坏了规矩。”
阿四闻言兴奋道:“好!”
这一页属于阿四人生中的第一份奏疏也由她自己带了回去,她拿着东西跑到姬宴平面前自夸:“三姊,我都是为了你呀。”
阿四深得柳娘赠礼精髓,顺带将这份特殊的奏疏送给姬宴平作为生辰贺礼。
姬宴平抽出揉皱的纸张,摊开一看,当即明白了前因后果,跳起来揉搓阿四的脸颊:“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阿四也不反抗,黏糊地说:“是呀是呀,阿姊要记得经常来找我玩。”
姬宴平看透妹妹的小心思:“是要记得带着你一起出去玩吧。”
阿四嘿嘿笑:“跟着三姊才有好玩的。”
隔日,麟德殿中姬宴平神采飞扬地接下封王的旨意。
最近正是皇帝忙碌的时候,只露面对长大成人的女儿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就带着高官们离场,将主场留给姬宴平自由发挥。
姬宴平和修道的齐王不同,她热衷于世上最热闹的东西,歌舞是少不了的,各有风采的少年来客更是坐得满堂都是。姬宴平仗着自己终于可以放开了饮酒,和闵玄鸣等几个好友推杯换盏、好不快意。
她也没忘记年幼的妹妹,拉了一群小娘子和阿四一起玩游戏。
阿四是头一次同时看见这么多的同龄人,她怀疑姬宴平是不是将鼎都里叫得出名号的人家都请了个遍。
她不禁问坐在手边的孟长鹤:“这宴上的来客,都是三姊定的?”
孟长鹤放眼望去,将殿宇中两三百人大致瞅了一圈,肯定道:“我听家中姨母说过,这回的宫宴,都是宋大王亲自挑选的客人。”
“三姊不是也长居内宫吗?”阿四比对了一下自己和姬宴平的交友圈,自我怀疑,“为什么我认识的人还没有三姊的零头多?”
裴道说:“据说宋王早些年住在齐王府的日子多,她是最常出门交际的,交友并不过问出身,即使是走贩,能聊得上两句的她也乐得交好。不过,宋王不爱和男子嬉戏,多说两句就要厌烦。只有这一点,叫宋王的风评不如楚王。”
姬赤华的为人处世要比姬宴平圆滑许多,两人相处起来看似都好说话,实则姬宴平更容易交心。但姬宴平讨厌一个人也摆明车马,哪怕是亲阿姨家的男儿姬难,说厌烦就厌烦一辈子。姬赤华就不同了,总有法子让看着不顺眼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裴道鹤补充道:“两位亲王都是好脾性的,各有风采,只要能交好几分,人人都只有高兴的。”
阿四可太知道话中的水分了,姬宴平有下令将崔家人杖责近死的事儿在前,现下比得上崔家的门户也没有几家,自然是人人自危的。再看笑闹在一处的姬宴平等人,已经边边角角坐着的安静如鹌鹑的小郎们。
她随口猜测:“既然阿姊都不爱和男人玩儿,这些小郎是哪儿来的,不会都是收了三姊的请帖不敢不来吧。但也不一定,毕竟我听说总有小郎向往阿姊们的。”
毕竟是正式册封的亲王,泼天的富贵,总有人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最特殊的人。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裴道拿过一块五福饼慢慢吃了,堵住自己的嘴。
阿四只是随便问问,没有非要一个答案的意思,跟着拿了一块五福饼。
她咬一口细细品尝,发觉没品出是何种馅料,换了一边再啃,疑惑道:“这炉饼滋味不错,就是吃不出馅料。”
这话裴道好接,说:“这饼叫五福饼,取了五谷混合制成,有‘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五福寓意。认真讲究起来,大概是没有馅料的吧。”
阿四听了一愣:“诶?这饼的名儿倒是和我撞在一处了。”
阿四长到六岁, 可算是想起自己是有正式的大名的人。
伴读们听了也是怔怔,平时无人喊阿四姓名,要么是尊称, 要么是按照排行称呼, 一时间还真说不出阿四的名讳。
阿四大大咧咧地说:“我是姬无拂,和这五福饼叫起来怪相似的。”
孟长鹤端起方案上的奶茶喝, 然后说:“现在外面都叫这加了乳酪的茶叫公主茶, 以后四娘的名讳传开了, 五福饼也要叫公主饼了。”
宫外的人多追捧宫里的事物, 这奶茶就是沾了阿四名气才迅速进入各家各户,往后卖胡饼的店家, 多少也要蹭一蹭东风。
这是阿四多少耳闻过, 美食的创新就得看民间百姓, 她是极期待能外出品尝百味的。
阿四就问:“外面的奶茶比起宫里的是不是更美味一些?”
孟长鹤低头啜饮,品味后说:“用料肯定是宫里好,但外头花样繁多, 在西市能一个月不吃重样的。”
阿四听了更兴奋,她立刻对手中同名的五福饼失去兴致,拉着小伙伴们盘算起一个月后去哪儿玩耍:“我还没去东西市看过, 都说两处很是热闹,阿娘许了我下月出宫耍玩, 届时我们同游鼎都。”
几人围到一处商量起先去东市,还是先去西市。
姚蕤祖上是做生意的,母亲是富商巨贾,说起东西市头头是道:“东市来往多豪门, 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不过东市距离兴庆宫近了些, 为着贵人清静,难免就少了些人气。西市比起东市热闹得多,非但有各类商铺,街上表演百戏,行人络绎不绝,还有胡人、胡商开设的酒肆和商户,衣食住行无所不包,最特殊的一处,就是波斯邸。”
“波斯邸?”阿四从没听过这新鲜的地方。
“波斯邸是专供波斯商人等外来商贾和我朝商贾做些珠宝古董生意,里面经常有些来自西域的新鲜玩意,早些时候我家的堂姊在哪儿买过一把有着幽蓝色裂纹的细弯刀,素纱也能挥手割破,十分锋利。后来,堂姊是送给宋王了。”裴道说。
“我似乎是见过的。”阿四听了,也想起在长安殿瞧见过的一柄刀具,用刀鞘扣住,姬宴平是不许人触碰的。在内宫能持有刀具本就是件危险的事情,姬宴平极少打开它,那柄弯刀也是少数不许阿四去拿的危险物品。
王诃补充道:“西市有一家名食‘衣冠家’,她家的馄饨,称得上是一绝,尤其是汤味,鲜美得掉舌头。前段时间正是端午,我阿娘觉着府中厨子做的粽子太腻,特地着人去她家买了一篮棕子,剥开粽叶,粽身白莹如玉,放凉之后依然可口。再有樱桃毕罗、冷胡突鲙、鳢鱼臆、连蒸诈草……等美食,边上还有一家胡女当家的酒肆。”①
阿四听饿了,面前吃惯的御膳也味如嚼蜡,“原来外面还有这等风景。我都没见过。还有些什么?尽管说出来,到时候我可要出门玩得尽兴。”
伴读们平时瞧着读书认真,论起来吃喝玩乐也不曾落下。年龄最小的孟长鹤轻易举出二三例子:“我远远望见过骆驼商队,那是我首次瞧见骆驼,两个高高的驼峰,由红衣黑裤带尖帽子的西域人牵着,载满了绒毯。姑婆当时带着我买了一卷,我偷偷摸了骆驼腹部的毛发。那个胡商说,骆驼能吃一种浑身是刺的绿色果物,脾性温顺,能在沙漠中长途行走。”
“这样牵骆驼的胡人多吗?”阿四心神摇曳,上辈子都没近距离接触过骆驼呢,可不能错过了。
裴道说:“实在不少呢,二十年前和回鹘和谈之后,这样的胡人经常来往,骆驼商队都是成串出现。听大母说过,胡人定居鼎都的有近千人,居赀殖产甚厚。想来行商之人挣两头钱财,货物送到鼎都卖出,又把我们的东西带回到西域去。鼎都胡人熙熙攘攘,里面的利润一定是相当丰厚的。”
阿四说:“能在不同的国朝来回奔波,一定很辛苦吧。利润高,想来税也是重的。”
姚蕤摇头,话语里带着浓厚的羡慕:“高\\祖年间有律令,蕃胡内附者,上户丁税钱十文,次户五文,下户免之。②胡商本就富裕,这点税银,如同虚设。胡人也因此络绎不绝,不少人到了大周就再也没挪过窝。胡商携带货物入京,只需要缴纳沿途的关税和进入集市交易的市税,此外就别无其他了。”
阿四掰着指头算算时间,觉得吃喝购物都有了,还得找些歌舞凑凑趣,于是又问:“外头的歌舞怎么样?宫里那几个我都看腻歪了,想找些新鲜的。”
自从阿四知晓那些男伎是供皇帝玩乐欣赏的,她对男伎难免就带上一些偏见,总觉得他们表演起来就是搔首弄姿。而教坊中的女乐师大都是四十岁的老人了,阿四瞧老人还得给自己费力表演就觉得心虚,还是得到外头寻摸一二。
裴道想了想道:“那就得去平康坊了,说起来和宫中教坊是一处的,得是学得最出彩的人才能入宫侍奉。无论平康坊的人还是教坊的人,这方面的事我记得都是晋王在管理。早些年的时候平康坊有些不好的营生,叫晋王一锅端了,此后乐户大量清减,仅剩部分改不了道的留着,每年从病坊收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做学生。”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还是在西市观看百戏吧,别扰了孩子们的清静。”
阿四大概听明白了,这是早年有些腌臜的事,晋王阿姨已经肃清过一回,后来宫里都不再收受女伎,下面的人更是不敢做筏,歌舞伎人反倒是在鼎都少见了。
留下来的都是在晋王治下清清静静地生活,各有去处。
但有一点阿四好奇:“既然教坊不再收人,那宫里的男乐师都是从哪儿选出来的?”
王诃与姚蕤登时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阿四。孟长鹤也不晓得,转脸盯紧裴道。就在裴道冥思苦想找个好说话的方式,后头传出一道声音:“上面那个是我一个族兄,是少有被掖庭局的押衙选中的小郎呢!听说再过一段时日就要受封内官了。”
阿四竖起耳朵听的同时不忘顺着声响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个小女娃正指着歌舞中一位年轻乐师向同伴炫耀,说自家是多么荣耀,家中兄长被挑中入宫已经十年了……她和姊妹今日能入宫参宴正是有这位族兄的缘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