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好整以暇地笑看阿四,等着看她的回答。阿四说:“这是不一样的。相处的时间短暂,我就以客人的礼节对待王女,偶尔的相让是会被人理解的。如果相处数十年,我就要以家人的方式对待她,大周的学子如何,就要待她如何。这才是长久之道。否则日积月累,必有一方心生不满的,而王女本人也会对我朝的科举升起轻视之心。”
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虽然天真些,等闲挑不出错来。再者,哪有下属去替自家顶头上司教子的,吏部官员遂道,“贵主说的在理,妾无话可说。”
阿四有些得意地望向皇帝阿娘,想听听阿娘的态度。皇帝对待阿史那德清是否科举一事也并不上心,与她而言阿史那德清是科举入朝还是受封入朝别无二致,既然阿四说了,她也道:“那就依了阿四,不必特意关照回鹘王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阿四还记得科举不糊名一事,特地将这事提溜出来说:“要我说,还得给答卷都糊上名,好叫人分辨不出考生,才能算公平。不然王女都从太学考出来,却过不了科举,指不定心生介怀。”
说完,阿四设想了阿史那德清的爽朗性格,感觉上她不是会为此纠缠的人。但为了自己的目的,难听的话还是得她背着。
糊名在先帝朝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应用在吏部授官时,未曾在春闱中使用。此时阿四提出来,旁的人也不惊讶,只是感慨四公主为了这事,倒是十分用心。
从前不用,不是众人不知道糊名更有利于公平,而是大多走过这座桥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够得到一两分便利。这也算是从九品中正制转到科举制时留下的一个活扣,变相地留一道后门,不至于让旧贵族对科举制生出太大的反叛心思。算是一种缓和矛盾的方法。
在场的人最次也是寒门——有财有地少官的门户,大都是科举制的受益者,因此甘露殿安静了一会儿,谁也不乐得做出头的椽子。
皇帝是不会缺人用的,只要下面的人不要做的太过分,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眉眼带笑扫视场中官员,落回自家小女儿身上,纵容道:“既然诸卿不反对,这回就按阿四说的办吧。其他的就依照旧例,女男分榜、人数一致,秀才一科就不再设了。”
科举本是皇帝选才,皇帝都开口了,下方的诸位官员俯首称是。
阿四要是有尾巴,此刻定是翘起来了。她兴奋地好像完成一桩大事,得意地在场中晃了一圈,等吏部的人陆陆续续开始退场,又留下常见的那几个。
她慢慢悠悠回到皇帝身边,开始另一个正题:“阿娘,我前日里在安图县公府上碰见一有趣的阿姊,好似说在国子学就读。是个说话很利索的娘子,我蛮喜欢的,就是她不如我,生在父家还不受待见,真是可怜。”
“噢?那这小娘子是不是来年参加春闱?”皇帝打趣,“你要是早一些说,我们就晚一些糊名科考,也能帮你捞一捞这位小娘子的名气。现在知道不糊名的好处了吧?”
阿四经过上辈子深刻的义务教育,坚决不动摇:“太过不平是要生怨气的,日久天长必定是要出危险的。我是人,心中有偏向是正常的。但明面上绝对要抹平,不能拦了下面人心里的希望呀。再说了,出身好、又普通些的人自有家族庇护可以荫庇入朝,又为什么非要去占了其他人的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老气横秋的话说得众人又笑一回,皇帝摇摇头说:“那好吧,我家小儿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就听你的。”
阿四剩下的时间也不打搅阿娘处理政务,自顾自往大员中间一坐,拉着等候回话的人大声聊闲话。一边和左边的老头子说苛待女儿的不是人呐,一边和右边的官员说这样的人就该被御史揪出来严惩不贷。
阿四的运道总是很好的,人群中正有一个御史台的官员,还是旧相识。伴读王诃的大母、御史中丞王施寒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一定尽心尽力,不负四娘重托。”
“这就对啦。”阿四半点没认出人,奋力依照姬宴平说的营造自己对那个小娘子的在意。
突如其来的科举糊名消息一经传扬, 不知多少人摔了碗碟。
科举最初对考生监察较为严格,也有主考官认为仅仅一次考试选用人才,可能会导致部分有真才实学的人埋没。后来就有了考生将往日作品集成册向主考官“纳卷”和向权贵名流“行卷”, 从而获得名声和权贵、考官的推荐。
最初的设想都是好的, 但实行的时间长了,各种弊病逐日放大。
甚至有了不去“纳卷”、“行卷”就考不中的地步。而被权贵看中的人, 高官名人甚至可以和主考官商讨把这人排第几。
阿四今天难得乖巧地坐在翰林院, 她是为了听学士们对科举改制的议论来的, 但这群人大都不是科举上来, 而是有偏才被钦点的。因此阿四没能从她们口中得知外面太多消息,大致知道外头正议论纷纷, 倒也没人敢说不好的。
幸好吏部刚刚开始审查考生资格, 大多数的考生都还没出门走动。只有少数人被打乱了十拿九稳的计划, 就连阿四的伴读裴道这天都有些愁眉苦脸的。
阿四先看其他正常的小伙伴,再看皱着脸的裴道,她问:“是家中有事烦心么?兴许我能帮上你的忙?”
这话说的太客气, 边上坐着的孟学士笑道:“四娘有所不知,道娘子家中姊妹多,彼此间是要攀比学问功名的, 上头的阿姊们都是平平顺顺地进士及第,徒留她卡在这儿。道娘子闹心的正是将来科举的事儿呢。”
河东裴家的人, 朝中多得是人举荐,裴道从前还真没担心过这事,读起书来也更依照自己的偏好,现在心上多压一块石头, 今后就要专心研读经书了。但她也知道,科举糊名也是正当的, 认为自己的是小人想法。
只是年纪太小,难免有些藏不住事。
裴道脸微红,羞愧道:“是我想差了,糊名也是为公正,本该如此的。”
阿四疑惑:“人都是会想要简单地过的,这不是很常见的吗?没有什么好惭愧的。道娘日日勤勉苦读我都看在眼里,比起你来,我才是不学无术。道娘将来肯定是能考中的。”更让她不解的是,“道娘今年十岁,就算翻过年也才十一,怎么就急科举的事儿了?”
点破说开了,裴道渐渐回到往常的状态,侃侃而谈:“女子十五及笄,因此供养女儿的,早一些十二三岁、晚一些的十七八岁就要尝试科考。再往后二十多就要考量生养之事了,若是屡次不中,就只能先延续血脉然后继续科考。偶尔也有孕妇入场科考的,终究是少数。我家人都说我学得快,再过两年就该下场试试了。”
孟学士帮着补充:“科考的地方在尚书省的廊外,早春时节,若是好天气就罢了,万一是个阴凉天,冻手冻脚的,时间也长,于孕妇来说确实不大方便。”
阿四关注点偏移,忍不住道:“考生都坐在一处考么?那不是很容易舞弊?应该搜擦完、进到小房间里一个个关起来考才对。这样最好,不受风吹日晒雨淋,省了监考的心思,还能杜绝考生与考官之间眉目传情。”
“眉目传情?”孟学士笑得好大声,“好吧,四娘总有些想法的,不妨今日写成简明的条例上表圣上。稍微学一些,也不枉四娘总忘翰林院跑。”
一屋子娘子欢声笑语。
阿四振振有词:“我这是比喻,说说罢了。你们太坏了,嘲笑我。”她气呼呼地跳起来,不在在翰林院逗留,往外面走去,“能说明白的,为何要写?太费劲儿了,我才不要。”
“哪儿能呢,我们只是觉得四娘说的有趣。”孟学士跟了两步,学着阿四说话:“想清楚才能说清楚,说清楚的才能写清楚,动动笔就能为自己的主意查漏补缺,这是很划算的。”
“我只要大概说一说想法,自有人替我想折子的,我做何劳累己身?”阿四走得更快了,小跑离开劝学气氛越发浓郁屋子。
阿四跑得太快,一不留神碰到捧花的闵玄璧和絮絮叨叨的养花学士,闵玄璧手中的小花盆往下一栽。阿四眼尖手快,飞手抓住后将小陶盆塞回闵玄璧手里,倒打一耙:“连手里的东西都拿不住,真叫人操心。”
说完也不等两人有所反应,蹦蹦跳跳往外走,对自己刚才迅速的反应极为满意。
果然,还是得学点直来直往的东西,她手下哪里缺文人哟,不如学点腿脚功夫保护自己。
留下闵玄璧怔怔地捧着小陶盆望四公主走远,养花学士薅稀疏的胡子,同情自家小学生:“你呀,还不知道以后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阿四不晓得小男子心里的鼓捣,满脑子都是长大了一个打十个的英武。想到就做,她立刻向柳娘提出要找武师傅,“孟妈妈从前总夸我力气大呢,说不定我只是不好文,却能在武上有所成就。”
孟予离开前和柳娘是交接过的,对阿四许多小毛病……孟予称之为癖好,都交代得很清楚。尤其是阿四用不完的精力和从不生病的身体、以及哄睡阿四的技巧。
柳娘对阿四的信口胡说不赞同:“我去为四娘安排就是了,但四娘不可在外面说不好文。你就说自己在学、只是学得不精,反正又不会有人考你。再说了,我们四娘什么都好,哪有不好的。”
阿四又学到一点,“我记得了,要是总说自己不学无术的,以后和人吵架都不好吵的。”
柳娘无奈点头:“倒也不是说这个,不过先这么记着也行。我这就去找人给四娘安排武师傅。”
皇帝年幼时是一王姓男将军带着学的,算是那时候少有的极开明的男人,时过境迁那位老王将军也驾鹤西去了。皇帝心下感怀一番,倒也不耽误她手底下给阿四批了尤熙熙带着。
学武虽都是一套差不太多,但身体女男有别,教导起来更方便也更明白些。
尤熙熙最近正空闲,被临时调动每五日给阿四上一次课算是顶天的闲差了。太极宫里的人都知道咱们四公主向学的时候少,更爱在外面跑。
开春初学武,阿四正新鲜,她起了个大早等着武师傅到来。校场在丹阳阁隔壁的立政殿旧址上,自从立政殿烧黑了,皇帝干脆下令推倒建了一处校场给阿四玩乐。
阿四从前觉得多少有点晦气,但现在不一样了,学武真开心嘿嘿,在哪儿都开心。
什么晦气?学武有所成的,哪有不打杀人的?
做人就得像尤熙熙一样,上岸下水,切人如切瓜。
尤熙熙教着教着,意外发现金贵的小公主还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出乎意料地筋骨强壮、天生大力。她按照正常孩子的耐力,又考虑不能太枯燥,选了一套基础的拳法,带着阿四学了一个时辰,已经从形似转变到神似。
阿四半点看不出累,像是完成一项游戏,蹦跶着找柳娘要吃喝。
同样是头次正经给小童当武师傅尤熙熙,再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难得产生一点不确定的想法,由着糊弄地教学似乎有点对不起阿四这幅根骨啊。
倒是阿四抱杯牛饮蜜水,就柳娘手中帕子擦擦嘴后,一脸“我懂你”绕回尤熙熙身边,“我的身体就是很棒的,这点我早就知道啦。”
都走后门了,没有过目不忘的脑袋瓜就算了,要是连好身体也没有,她很难忍住不和鬼差闹啊。
人变鬼之后就是很容易发疯,现在做回正经人回想曾经,还对鬼差生起轻微的歉意哩。
阿四拍拍手,觉得自己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好了,都开始同情鬼差了。
尤熙熙上下打量阿四,沉思道:“既然阿四也懂得天赋不能白费的道理,我就放心了。五日学一日也太疲懒了,不如五日休一日,相信我们四公主坚持没几年,我也要沦为手下败将了。”
五日学一日已经是阿四和柳娘商讨出来的最大让步,她本来是打算斩钉截铁地拒绝尤熙熙的提议的,但听见尤熙熙拍的马屁又极为受用。
这可是能在曲江池游个来回,沉了力士顺带还能摘一船莲子的人,连姬宴平都推崇的尤熙熙诶。要是能打败尤熙熙,岂不是说几个阿姊都打不过阿四了。
实在是非常、非常有诱惑力。
阿四两边眉毛纠结得一高一低,一边犹豫学武很辛苦,一边眼馋尤熙熙画的大饼。这可不是普通的纸上大饼,因为阿四自知有资质,所以这可是能吃进嘴巴的牛肉大饼。
尤熙熙抱胸等阿四选出个结果,她俯视阿四皱起的小脸,对自己造成的效果相当满意。她随手抽出兵器架上一柄红缨枪耍了个漂亮的枪花,在阿四羡慕的眼神中笑得开朗又灿烂:“阿四想好了吗?休息的时间快到了,要继续了。”
还是柳娘更心疼阿四,她擦擦阿四鬓角的汗珠,笑道:“四娘不要钻了牛角尖。要是喜欢就先试试,之后不想学了再说,又能如何呢?”
阿四恍然大悟,确实诶,尤熙熙又不是她唯一的选择,没了尤熙熙还有无数人排队等着当她的老师。
她指着正在场中耍枪法的尤熙熙气道:“熙熙阿姊肯定是故意的,欺我年幼。”
“这可不是欺骗。指不定多久,我就要往北戍边,这可能是阿四做我学生的最后机会咯。”尤熙熙甩枪猛然前冲,明晃晃的枪头晃了阿四一脸。
阿四下意识举起手掌挡光,比她举手更快的是身侧的柳娘,手边抽出一柄软剑向尤熙熙突刺,力道之大,阿四耳边犹然能听见一声剑鸣。
两把未曾开刃的枪剑迅速纠缠在一处,下一刻又以阿四看见但不能反应的速度分开。
尤熙熙红缨枪杵在地,俯身歉礼:“柳内相宝刀未老,冒犯了。”
柳娘轻飘飘将软剑丢回剑鞘中,在阿四目瞪口呆中,袖手笑得弥勒佛一般:“老了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以尤将军矫健的身手,到了卫国公帐下,一定前途无量啊。”
第65章
阿四揣着沉重的心事, 心不在焉地学完下半场,小尾巴似地跟着柳娘回丹阳阁用点心,边吃边喝还得空出一会儿嘴问:“柳嬷嬷原来是会用剑的?看起来真潇洒呀。”
被小童用放光的目光盯着, 柳娘忍俊不禁:“我年轻时偶然见过公孙娘子舞剑, 心生钦慕,于是拜师学了一些皮毛。是尤将军收着劲儿, 让着我罢了。”
“我都没见过嬷嬷练剑, 半点都没有生疏。”阿四晓得这些人说话谦虚, 实则私下不可斗量。
柳娘道:“我起得早些, 四娘凑巧没碰见罢了。”
“我上回见嬷嬷习字,以为已经是最早的了, 没想到在此之前竟还练剑了, 古人闻鸡起舞竟不是骗人的?”
阿四啃着香甜的茶点, 暗叹柳娘七旬的人依旧善剑,精力充沛得让她感到可怕。
柳娘轻巧地拉开话口:“要是四娘乐意,今后我将舞剑的时间往后挪一挪, 和四娘在一处也就是了。不过,四娘可想好了,今后都得在那儿呆一上午了。”
“要是我将来能和嬷嬷和熙熙阿姊一般……闪闪发光, ”阿四挥舞手臂,用力点头, “我愿意多用点力气。”
考虑到阿四初次习武,柳娘准备了热水将阿四泡个严实,叫来按摩师把阿四按个透彻。
照理说,隔日身体都该有些酸疼。阿四起床时特地轻手轻脚的, 下床走了两步,她发现昨天练的那套拳对自己毫无影响, 欢欣鼓舞地向柳娘说:“我一点儿也不难受,可能是按摩师的功劳吧,我每天都要她来。”
柳娘和宫人们一齐道好,顺利将阿四收拾齐整。吃过饭,阿四照例出门先往翰林院方向提脚走,拐弯处碰巧遇上从玄武门方向来的尤熙熙。
阿四恍然:“今儿我得去习武才对。”
尤熙熙撞见阿四就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快步跑来要逮住逃学的小公主,唬得阿四撒腿就往后头跑。两人一前一后追到校场,满天都是阿四的欢笑声,校场里头的宫人洒扫完毕正有序往外退,此时也侧首看来。
阿四微微气喘地站住脚,双手撑在膝盖上回头,见柳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上来,立刻就有了底气。她站直身体指责尤熙熙:“熙熙阿姊无缘无故追我做什么?”
尤熙熙并不接受指控,摊手笑道:“我只是晨练跑动,阿四才是,见到阿姊跑什么呢?阿姊又不会吃了你。”
阿四口舌不如油嘴滑舌的成年人,双手叉腰说不出个所以然。柳娘走到阿四身后,抽出挂在腰间的木剑,笑着提醒尤熙熙:“时辰差不多了,尤将军开始授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