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对母女间抗争持乐观态度,毕竟目前天下是姬家的天下,她对皇帝阿娘和阿姊们都很有信心。
不过,她们说的关于乡贡的事倒是启发了阿四。
作为统治者想要治理天下不那么费劲,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关键的时候只有一个声音。而母女说出来的一个重要的阻碍的就是家族,根系庞大的家族控制了一方土地和百姓,所谓父老。
放大了说就是世族,大周那些族谱比天大,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世族。科举制的推行弱化了世族对土地的控制,他们更多地要聚集到鼎都来,本身也不再组建武装。
但这对于皇帝来说还远远不够,这种以父为纽带组成的世族,意味着一个有自主需求的利益群体,他们极其容易因为自身的需求发出与皇帝不同的声音。
从古往今,能查阅的资料中,秦国是做的最极端的。用密密麻麻的法律将每个大家族打散,保证民众都是单独的小家,无法集结的小单位力量最好控制。朝廷可以最大程度地剥削每个人身上的油脂,尽可能地聚集在国家,打造成强大的国家和弱小的无知民众。
但这需要众多的官吏一同治理,而官吏也是人,且是无知平民无法抗拒的有权者。难免就会造成层层剥削,导致最后到了皇帝手中的东西比最初变多了,但又没有那么多。
而这些官吏盘剥百姓所得的,又再次补充自己的家族,久而久之又是一个无法掌控的局面。
阿四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处假山下,清晰地认知到这又是一个死局。
就像从前的周天子注定死亡一样,秦国带来的制度同样是一个破灭的结局。
当时姬宴平笑得开心,她没有明说。
但现在阿四懂了,后世的皇帝当然吸取教训了, 不过, 吸取的不是要百姓次次受苦的教训,而是秦国分化管理民众、彻底搜刮民脂民膏的好处, 以及过犹不及的教训。
所以不同朝代放在明面上的永远是仁慈的一套, 而到了后期, 纸包不住火, 就有了朝代的更迭。
主导更迭的人无论出身贵族还是贫民,那个领导者坐上皇帝宝座后, 或许最初时会体恤曾经的自己所处的百姓, 然而, 最后都会体谅自己治国的辛苦。
此时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阿四仰头得见群星璀璨, 她从没这样清醒地认知过,自己一直一直处在一个可怖的世界。不管前世今生,世界底层的规则从未改变过。
“四娘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柳娘不紧不慢地走到阿四身后, 跟着她向天空投去一瞥,而后蹲下身去阿四对视, “四娘是累了、想回宫了?还是有什么想和我说?”
阿四想说的东西很多,但又卡在喉头,她有点委屈地问:“为什么柳嬷嬷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柳娘抬手抚平阿四凌乱的鬓角,笑道:“因为我们四娘将心里的事都写在脸上, 我一看就知道,四娘在说‘嬷嬷, 我很难过’。对不对?”
阿四诚实道:“是的,我有些事情想和嬷嬷说。”双手往柳娘身上搭,心情奇异地好了许多。
“那阿四是想在这里说?还是回宫再说?”柳娘手臂穿过阿四腿弯,抱起孩子往回走。
阿四往外一指:“叫上三姊一起回家吧,在这一点意思都没有,婚礼有什么可看的,我只盼早日没了婚礼才好呢。”
柳娘边走边笑:“我们四娘都开口了,这事早晚有一日要消散的,说不定有一天见人办婚礼都和见人不穿袴一样可笑。”
“不穿裤子?还有人不穿裤子吗?”阿四怕热又好动,穿不住无腰无裆、只有两只裤管的胫衣,柳娘就选了胡服中的长裤,裁成“短裤”给阿四夏日穿着。
阿四平日里也没有翻人裙底的爱好,加上裤和袴读音仿佛,她至今也不知道旁人穿的都是亵裤和胫衣。
柳娘顺利将阿四的注意力引开:“秦时人就少有穿袴的,尤其是男人,多是□□下半身,以长长的衣裙遮蔽。”
阿四皱眉嫌弃:“嬷嬷……”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柳娘抱着阿四坐上马车,随行的护卫随之跟上,马夫挥鞭驱马。
“三姊不回去吗?”阿四问。
柳娘笑道:“三娘已经十五岁,快要及笄的人了,事先和长辈商量过是可以留宿在外的。”
马车自坊间驶出,拐入正街,没过多久就到宫门前。阿四已昏昏欲睡,黏在柳娘的颈侧迷糊道:“我还有事没说呢,不能睡。”
柳娘横抱阿四换坐肩辇,低笑道:“睡醒再说罢,嬷嬷又不会突然消失不见。”
困归困,这点自知之明阿四还是有的,“要是就这样睡了,我醒来就不记得了。”
临到丹阳阁门前,阿四挣扎着下地自己走。丹阳阁中灯火通明,热水早就备下了,柳娘沾湿面巾为阿四擦了一把脸。
阿四点点头:“洗完脸果然不困了。”
她往坐床上一瘫,拍拍肚皮说:“我好像又饿了。”说“又”是因为前不久才吃过一顿,人一思考就饿的快。
宫人端来一盘青枣、一碟茶点、一杯牛乳。
阿四细嚼慢咽吃了个七成饱,懒洋洋地拉着柳娘开始讲今天的奇遇,把那对母女的满腹牢骚说了:“科举中这样的事多么?要是人人都依照权势定科举高下,人才不就都埋没了吗?”
柳娘却说:“常人家中能有多少力气读书识字?想要找人才多从世家大族中寻找,次一些也是寒门。你今日说的那一家,多半就是寒门出身,家里稍有些人脉家财,实际上,也只供出来一个能够得上晋王府婚宴的官员。这种人朝中并不多,找起来也容易。又是母女的,大致上就那么一二人。”
怎么突然就跳到要把人找出来了?要是因为她一句话,导致那个姑娘的希望破灭还挺让人愧疚的。
阿四伸手按住柳娘的手,“嬷嬷是要找出人让阿娘惩处她们吗?”
柳娘任由阿四动作,笑问:“四娘不是想找出人来帮一帮吗?她家我也略有耳闻,那小娘子在国子监刻苦,却不算特别有天赋,未必争得过庶弟,为四娘一桩心事,我帮上一帮也不算吃亏。”
“她会接受吗?”阿四又迟疑了,她是很想这么做啦,这是不是另一种不公平?但往前千百年女人都不能入仕,也没人为此叫屈,似乎又觉得合理起来。
不过,这样的娘子一定是有自尊心的吧?
柳娘说:“不必忧心的,在这个难得给女人开了一扇门的时候,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先冲进门,而不是先问原因。真清高的人,现在还养不出来。”
全然不缺金钱的人才会说不在乎钱,当腻了官或者故意隐居山间等人来寻的人才会宣称自己淡泊名利。
只有拥有过的人,才有资格说不屑。
而对于从前没机会的人来说,只有蠢到生来没带脑子的人才会自命清高。
如果这个小娘子是这样的人,今后也就不必再关注了。
阿四深以为然:“是了,我每天吃山珍海味犹然感觉不满足,更何况别人?”
她决定这次要自己去和阿娘说,和柳娘问清楚了那家人的身份,第二日起个大早去甘露殿找阿娘,结果居然不在。
内官拱手:“四娘来的不巧,今日是大朝会,再略等一等吧。”
这么早出门,一定很快回来吧?
她问:“阿娘要什么时候才下朝会呀?”
“近日事多,照往日的时候估计,约莫还要两个时辰。”
阿四先对皇帝阿娘的工作量表示敬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甘露殿。她还记得姬宴平说过的妹妹小技巧:想要的东西找太子,想解决的麻烦找楚王出主意。
她又去弘文馆找人,远远能看见弘文馆的门了,她才想起来,楚王今年已经超出弘文馆的就读年龄了,她现在和太子一样每日参朝,根本不在弘文馆。
阿四迟疑地在木廊停下脚步,庭中植有数竹,竹子间有木凳。她走进去坐在木凳上是,开始思考要不要去宣政殿附近等着,到时候先抓到谁算谁。
这么一想又有点麻烦,要是她能自己做主就好了。
不对不对,今天想着给素未谋面的小娘子做主,过几天她岂不是就打算上天摘星星玩了?这种危险的想法要不得。
阿四的焦躁地动动脚,软底的鞋子踩在不平的路上有些硌脚,可能是踩到石子了吧。阿四抬脚低头查看,发现是土地裂开一小块,似乎是竹笋萌出了。
竹笋啊……正冒出头的竹笋,炒肉一定很香吧。
她环顾左右,发现宫人都被她留在弘文馆外面了。只好自己起来就近敲敲学堂的门,探头探脑:“你们身边的人借我一下呀,我想挖个东西。”
姬宴平作为阿姊,义不容辞地站起来,和上面滔滔不绝的先生说:“四娘来找我了,我出去看看。”
给皇子做先生就这点不好,博士也不能去和顽童讲道理,无奈应允:“好吧,只许你一刻钟。”
只要跨出了这道门,才懒得回来呢。
姬宴平带着侍从大步流星向门外的阿四奔去,双手捧起阿四就夸:“我的好妹妹,今天怎么知道要来找三姊玩啦?”
阿四手指往竹林里伸,也很高兴:“笋,吃笋呀。”
昭宗是极爱食笋的,经常在竹笋萌发的季节大办笋宴,上行下效,本就美味的笋更是风靡鼎都。出于宫廷对笋的大量需求,宫中还设有官职司竹监种竹供笋。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观竹是雅事,吃竹笋也是雅事,确实好吃嘛。
“冬笋的时候到了啊。”姬宴平懂了,接过宫人手中的木棍,跟着阿四来到她找到的笋边蹲下。她划拉两下后,看见半遮盖在黄土中的笋衣,转头笑问阿四:“那我就开挖喽?”
“嗯嗯,”阿四跟着蹲下,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看。
姬宴平用木棍撅土,三两下挖开两寸厚,用裙角包住手掌刨出雪白色的底部。挖出个大概模样后,姬宴平信手掰出竹笋,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半满的纸张抱住塞进阿四的怀里。
自己费力气刨出来的笋瞧着就比旁的笋来的香,姬宴平满意地夸:“金衣白玉,尖似小船,是颗好笋。”
阿四也夸:“回去炒肉吃,一定很好吃。”
姊妹俩相视一笑,结伴回家吃竹笋炒肉去了。
柳娘亲自下厨做了一顿竹笋炖牛肉,阿四问了竹子的各种做法才知道,现在基本上没有“炒蔬菜”的概念。
阿四夹起一块笋往嘴里塞,冬笋入口微苦,回味香甜且爽脆可口。她和姬宴平就着热粥抢着把一顿饭吃完了。
吃得肚圆,阿四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办,只好把那对母女的事情再和姬宴平说一遍:“光记得吃笋,都忘记我还要去找阿娘和阿姊了。”
现在这个时间再去宣政殿堵人又有点晚了。
姬宴平耐心听完阿四絮叨的一大堆后,拍板说:“这事很简单的,没必要找圣上,我教你怎么做。”
“能参加姬难那小子的婚宴、还在国子学读书的娘子,不用知道她是谁的,肯定是文武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孙。到了这个品级是时常出入甘露殿议政的,你就哪天往甘露殿一坐,当着有其他大员在的时候和长姊聊聊天,说说你婚宴那天碰见了个喜欢的娘子。”
阿四晃晃腿,“这不行吧,谁知道我说的是哪个?”
姬宴平哂笑:“不用担心这个,每个人都会觉得说的是自家女儿。就算那个某官不在场也不碍事,在场的官员多了,自会有他知道的时候。”
第63章
阿四小脑瓜转动, 慢慢倒下靠在姬宴平大腿上,问:“三姊,你说我要是在甘露殿说我喜欢那个小娘子, 但厌恶其父, 会怎么样?”
“那就更有趣了,”姬宴平低头笑语, “他们就要回去冥思苦想是不是哪个女儿被自己薄待了, 或者打听同僚家的家风, 甚至连御史都要去探听有没有能上告的地方。而阿四还关注着, 那个小娘子的亲父再生气也不会轻易将怒火撒下,而是尽力弥补, 必要等风平浪静。”
这不是有趣得多?
阿四来劲儿了, 爬起来穿履, 马不停蹄地就要出门去甘露殿。这回她学聪明了,叫了脚程快的力士先去甘露殿说一声,自己则慢悠悠地等肩辇送。
临出门, 阿四向姬宴平招手:“三姊今天不回弘文馆了么?”
“下午弘文馆要小考呢,我才不回去,”姬宴平懒洋洋地要在妹妹这儿午睡, 好避开喋喋不休的内官。
阿四这才想起来,得想办法把科举变成糊名的, 不然后面又有屡试不中的士子大旗一拉,弄一场造反就很可怕了。杀一杀世族倒还好,但是很伤大周朝的寿命呀。
又得了一项提醒,阿四笑:“谢过三姊啦。”兴奋地跑出门, 冲向自个儿的征程。
徒留姬宴平莫名其妙的,翻身闭眼睡觉, 放弃思考幼妹的想法。
力士通传到位,冬婳在门口守着等阿四到来。
阿四乐颠颠地跑进甘露殿,果然看见里面多多的人。
皇帝瞥见女儿的身影,嘴角一弯,示意正在说话的尚书省官员继续。阿四自觉绕开这群一看就是同一个部门的人,挤挤挨挨贴到皇帝阿娘身边坐下。
吏部审查了科举考生的“解状”和“家状”,简单点说就是准考证和个人资料。还得查看三代人的关系和姓名,就算是一个名字与皇家冲撞,或者从前犯了大小事儿的,那都是要被刷下来的。吏部官员将这次筛出来的名单交到皇帝的案头,供皇帝批阅。
科举不但分文举武举,还分了女榜男榜,明面上看名额都是差不多的,用的试卷也是一致的。
阿四发现了其中的险恶用心,女人科举将将二十年,有条件读书的女人肯定不如男的多,要是同榜竞争,寒门庶民说不定会有所偏向,但分榜就不同了,都会想着两头押宝,说不定还觉得女榜竞争的人少一些,多让女儿读书上进。
反正是同样的题目,考出来优劣是可知的,等到女人写出来的卷子足以和男人分庭抗礼乃至更胜一筹了,这分榜也就可以顺势撤下,再博得一点改进、公平的名声。
心脏生在里头,只要不把人剖开,谁晓得心到底往哪边偏?
阿四心里说得多,面上安静地听尚书省官员说完,才抬头问阿娘:“科举不是来年三月么?怎么现在就开始了?”
皇帝笑:“阿四也知道这个?”
阿四理所当然道:“我听说过呀,都说这是最要紧的一桩事,朝中宰相大都是进士出身呢。我打听过了,我的几个伴读的母亲基本上都是进士及第的。”
“这倒是不假,我当年亲自送她们赴考的,记忆犹新。”
有两位也在现场,当即长揖道:“圣上恩德,莫不敢忘。”
“两位卿家起身吧,朕不过是和小儿玩笑。”皇帝拿起吏部刚呈上的名册翻动两页,阿四伸长脖子偷看,愣是半天也没瞅中一个眼熟的。
皇帝瞧女儿这幅样子就想笑,特意翻到后面,指着一个阿四认识的人给阿四读:“这个人,是谁?”
阿四虽然不爱读经书,但识字是不难的,她说:“是阿史那德清……诶,是回鹘的王女。她也可以考科举吗?”
“是啊,边境臣属我朝的小国民众只要考得过,都是能来的,回鹘与我朝已经是友邦,当然是可以的。况且,阿史那德清为了阿难都愿意留在鼎都长居,自然要给她一个立足的地方,总不能让人连一份糊口的差事都不给吧?”
皇帝草草翻过名车,朱笔一勾,返还回吏部。
这倒也是,咱们也不是亏待上门婿的人家。不过,阿史那德清就算官话说得不错,那她也是外国人,写起诗赋来够呛吧?
想到这阿四又有些讶异:“难道她学的这样好么?已经能够参加科举了?”
皇帝和在场的官员一并笑了,方才的吏部官员站出来说:“阿史那王女其他的都好,经书的理解和作诗上难免不如大周学子,可她毕竟是回鹘人,也可优容一二,比常人宽松一二成,过了太学的考试成为生徒,也就可以参加来年的春闱了。”
阿四就说:“那不就是还是一样,既然学识差一些,到头来还是要被刷下去的,又有什么意思?”
吏部官员不好说的太明白,含糊道:“这就要看运道了,即使进士科差一些,明经科也是一样的。”
“噢,”阿四直白道,“那就是她一定会考的中,因为有两国邦交的情分在……是这样吗?”
小孩子直白容易令成人无颜,吏部官员多年官场打诨的老人了,堪比城墙的脸皮应是没有半点神情波动,含笑夸赞道:“是啊,公主真是聪慧。为边境安定,安图县公自愿远嫁,那么大周的士子在这上头稍微让一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