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嬷嬷说:“谢氏不懂事就在于此了, 做出些出格的举动,免不了要人为他收尾。今日不但劳动无数宫人, 还吓到了我们四娘,这就是他的罪过了。”
“要是有人愿意帮他一下,是不是他就不会死?”阿四心里明白,但凡有一个人愿意给谢有容一点希望,或许他就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人只能依靠自己走出困境。别人给予的,迟早会因各种缘由收回,得到后的失去更痛得多。谢有容没能走出来,和她姬阿四有什么关系?
回过神来后,她渐渐为自己的流泪感到羞耻,决定将眼泪毁尸灭迹。她将脸埋入柳娘的怀里蹭蹭,将眼泪偷偷抹在嬷嬷的衣服里。
柳娘对孩子的动作只做不知:“谢氏之死,自是他咎由自取,与四娘无关。至于旁人的过错,也会在他自焚时划去,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再爱护,又怎么能希求旁人来替他做主?”
阿四怔愣:“嬷嬷……”
柳娘取出袖中帕子仔细擦去阿四额头的汗水,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8⑴48①69六伞轻声教她:“四娘不要学谢氏。你要明白,此生最要紧是你自己,旁的都是虚的。哪怕是圣上,也比不上你自己要紧,不要太善,更不该因为善念折磨你自己。不明就里的过善和过恶,都是会反噬自身的。”
没有长辈会希望自家孩子是个割肉喂鹰的善人,反倒是能猎鹰的,才是最好的孩子。
即使自私自利——天底下有谁不自私自利呢?
真正被刻意教出来的圣人要么默默无闻地埋进土里,要么青史留名的英年早逝。
大周姬姓已是顶峰,代代皇帝都被称为圣人。可见这权势下的圣人,比那些善人好做千百倍。
这话有点复杂,阿四联系之前在弘文馆受到的一点“统治者”教育——想要百姓听话就得剥削百姓,让百姓穷但不穷死。她几经犹豫,开始猜测嬷嬷是不是勘破了她脑海中的社会主义思想,乱七八糟的胡乱想一通后,还是老实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时移世易,我会注意不要随便大发善心的。”
“……嗯,嬷嬷带你下去吧。”柳娘思考一会儿,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有些事急不得,她决定先放一放。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渐小,柳娘最后用帕子擦干阿四后背,搂着阿四从阁楼下去。
冬婳带着人正急匆匆赶来,另一头姬宴平带着宫人也在找人,三处人一碰面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冬婳送了好大一口气:“可算是找见四娘了,立政殿走水的消息传到,圣上立即就让我来寻四娘。”
谢有容死便死了,就是怕他临死之际反噬。既然阿四活蹦乱跳的,旁的也就无所谓了。
“立政殿如何了?”柳娘将两人避开人往阁楼的事和冬婳、姬宴平都说了一声,随后叫来宫人往东宫、弘文馆保平安。
阿四一身整整齐齐地站在殿前,理直气壮地忽视刚才的事情,大声说:“内相快回去和阿娘说,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呢。”
冬婳先向阿四应承:“我即刻就去向圣上传达四娘的话。”又向柳娘道:“路上听人回报,说谢氏是将宫人一并支出去了,因此其他人都还好,就是闵小郎知道消息哭得伤心昏厥,御医已经去看了。立政殿扑灭了火,看着倒也结实。圣上说那处地界好,现今败了风水,要推倒重建。”
阿四小手一举:“丹阳阁太小啦,我的伴读没地方住呢。”
冬婳含笑道:“好,我去和圣上说,修起来给四娘读书用。”
这话说的阿四就不爱听了,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好学,于是说:“我不爱坐着不动的。”
“那就让人推平了,供阿四玩耍。”姬宴平遣回身边的宫人,走过来抱起阿四插话。她手指搓了搓阿四的脸颊,挑眉道:“阿四哭了?怎么黏黏的。”
冬婳是要向皇帝回禀的,向几人告辞离去。
阿四不满:“是汗水,阁楼太高了,爬起来很累的。”
柳娘帮着说话:“是,四娘总是容易出汗的。”
柳娘惯常穿青色,这颜色瞧着素雅又利索就是不耐脏。她衣裳换的再勤快,也架不住跟着孩子四处跑,阿四今儿是半点不染尘埃,倒是柳娘看着有些狼狈了。
姬宴平眼睛尖,瞥见柳娘里衫一角晕湿,知道多半是阿四哭了。她心中久违地升起一点做阿姊的良心,没有拆穿阿四,保持妹妹一点小孩的面子,“是么?那就早些回去洗一洗换一身衣裳吧。”
丢人的流眼泪似乎已经就这么糊弄过去,阿四放心下来,不住点头:“好好好,今天我要和阿姊睡。”
谢有容的死没有再给阿四的生活带来任何的影响,立政殿的火一熄灭,连带着谢有容相关的事情也在宫中消失。
宫中大小事本就由皇帝和晋王管着,少一个谢宣仪就是内库少出一份供给,这事并没有瞒着宫外人,声势浩大的失火也瞒不住人。皇帝体恤还未走出大周境内的恭王太妃,要求谢氏宣仪的葬礼小办,切不可将消息传入恭王太妃耳中。
有了这一出,皇帝对后宫男人的心思越发淡薄,她下旨废去立政殿,也明令今后不再礼聘世家男子入宫。
这回文武百官安分许多,也没人再敢问出子嗣问题。
阿四倒是听见有人谈论过,但这问题太简单了,她也答得上来:以后的皇帝就是睡了世家男子不负责又能怎么样呢?
谁腹中的孩子归谁家,反正男人被睡了又不会怀孕。
一个自焚的人,他的葬礼在火中就结束了。世上唯一伤心的人,就是齐王了。
人到中年之时失去了一位血亲,即使是不同道的血亲,也难免伤怀。
齐王在宗庙暂住的时日超过以往,表示担心的人不在少数,皇帝也多次慰问。齐王的独女姬宴平反倒是全无影响,甚至不明白她的老母亲在做什么。
某日,姬宴平特地带着阿四拜访宗庙里的齐王。
两人在偏厅等候时,阿四和姬宴平无意间说起齐王和谢有容是血缘上的兄妹,姬宴平当场大吃一惊。
“诶?阿姊不知道吗?”
姬宴平眉头皱得死紧:“这种事会告诉我们才奇怪吧,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阿四捂着嘴心虚回想,似乎是一岁不到的时候听谢有容和齐王聊天知道的,但前段时间齐王也跟着去恭王府和恭王太妃告别了呀。
她立刻道:“之前和阿娘一起去恭王府听见的。”
而且,齐王和谢有容相处并不背着人,照理来说,姬宴平不该不晓得啊。
阿四这么想,并且诚实地向三姊询问。
姬宴平的恶霸本质再次暴露:“我阿娘连白毛道士都喜欢,说不定她就是好这一口,越得不到的越喜欢,反正男人不会怀孕也不会混淆老姬家血脉,我管她是不是和谢宣仪有关系呢。”
姬宴平的话也不能算错,毕竟就阿四的观察,皇帝阿娘对齐王和谢有容的态度,简直云泥之别,一个是心肝宝贝,一个是心肝宝贝附赠的挂件。
要是齐王真喜欢谢有容,皇帝指不定还要帮着强取豪夺一番满足妹妹的心愿。
至于白毛道士,其实长得确实不错,气质蛮特别的,不怪齐王喜欢,阿四看了也顺眼。
就是相遇的时机不太对。
阿四望着屋外驻足不前的一女一男,诚恳地再心里为姬宴平祈祷。她长长地叹气,老气横秋地踮起脚拍拍阿姊的肩膀:“三姊啊,你听我一句劝,以后说话前一定要让人在外头守着。”
那番话听在阿四耳朵里很炸裂,落在齐王耳中更是起到了波澜万丈的效果。
而白毛道士已经将手里那柄看着就不轻的拂尘塞进了齐王手中,笑语晏晏:“人前教子,在所难免。”
姬宴平严肃地挥开妹妹的手,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这样挑拨母子关系的男人要不得,有害后嗣,是要败坏家门的。”迅速捞起衣摆踩上绳床就往窗外翻。
阿四没能从姬祈哪儿学得的翻墙,姬宴平已然炉火纯青,眨眼间,一起来的俩姊妹已经一里一外相隔数丈远。也不知道姬宴平时什么时候摸清的宗庙布局,头都不抬就跑,没多久就消失在三人眼中。
看完姬宴平行云流水的动作,阿四不由怀疑起姬宴平的居心,不会是故意激起齐王阿姨的怒火,再把无辜的她留下来顶包吧?
第52章
眼睁睁看着姬宴平飞速逃离现场, 阿四对于自己目前五头身的现状有自知之明,绝无可能在齐王阿姨手中逃脱。
但她毕竟什么也没干呀,虽然现在稍微有点尴尬, 但那也不是她造成的, 罪魁祸首已经逃离,剩下的人包括她在内都是受害者!
齐王随手甩两下拂尘都满身仙气, 对阿四一点头, 转身就往姬宴平逃遁的方向追去, 那利落的身手和敏捷的速度, 谁能看得出这是个中年人呐。
照理说齐王完全可以让手下人帮着抓孩子,但姬宴平是混宫里长大的混世魔王, 宫人多抱着两头不得罪的心思不参合母子俩的小游戏。齐王大概也有自己的考虑, 总是乐得亲力亲为地管教孩子。
“齐王阿姨和三姊真亲近呀!”阿四忍不住感叹。
她目送齐王阿姨的背影消失在墙后, 转头对上那张堪称不老童颜的白毛道士,她不尴不尬地打了声招呼:“白毛道士好呀!”
张实笑出一双月牙弯,手曲右拇指和食指, 伸直其余三指弯腰行礼:“公主万福,鄙人姓张名实。”
阿四眼看周围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不得不亲自寒暄:“嗯嗯, 张道人,阿姨阿姊们都叫我阿四。”
“四娘瞧着就是好命格, ”张实笑赞了一句,“绝处逢生,有源源不断的紫气傍身,这一世连着下一世都是好福气。”
这话阿四爱听, 她小脑袋跟着点,看这老道也顺眼许多, “我可是阿娘的女儿呢,祈阿姊说过,大贵大富、克夫克父。”
张实忍俊不禁,眼角的笑纹显眼:“这两样并不能完全放在一处的,不过就着眼下的天时来看确实也不出错。”
阿四礼尚往来夸赞,搜肠刮肚挑出好词:“你多少岁了?还是蛮好看的,风韵犹存。”
她左看右看,觉着这人还挺会保养的,早二十年就和齐王有交集现在看着也怪年轻的。不怪姬宴平暗地里猜测齐王和张实的关系,就是阿四心里也要对两人的关系打个问号。
当然了,这不是阿四对齐王阿姨的人品不信任。而是男人嘛,尤其地位低下的男人总爱上赶着爬上权贵的卧床,她通过阿姊们见识太多啦。
张实今儿实在乐得很,也不在意仪态了,席地而坐和阿四说道:“我要比齐大王小两岁,今年三十有七,放在外头也是做祖父的年纪,说不上年轻了。”
阿四才不傻傻地坐地上,她指挥宫人搬来绳床往上一坐,瞧着还要比张实高一个头,居高临下的视角果然令人满意,她嗓门都洪亮了:“那确实老了,怪不得三姊想不通啦,毕竟玉照阿姊超过二十五岁的男人就看不上了。”
张实柳眉一挑,“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我可就不同啦。”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支盛放的牡丹放在唇边一吻,浅红的唇色眨眼染上朱赤,而后将牡丹别在耳尖。
雪白的人衬上朱红的唇,又有洒金的牡丹在畔,眉目变幻间深红如墨的眼眸也显出非人的妖异。
我的天母呐,这个老男人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阿四目瞪口呆:“这可比我前日里看的百戏精彩得多,人长得好就是占优啊。”
张实笑时色如春花:“百戏……那是要下苦功夫、甚至要搭上性命的活计,我就不一样啦,我是靠骗人度日的,自要有一副过得去的皮囊。”
“这是怎么做到的?”
阿四伸手要摸牡丹的真假,张实也不拦着,侧耳由阿四拿过牡丹里里外外揉成一团,手中具是花汁和金粉,怎么也瞧不出奥妙所在。
张实说:“每个人都有活法,这是我从百戏人手里学来的,他们就靠这一手向高官贵胄讨饭吃。我若是轻易将其中玄机说了,日久天长他们的生计怎么办呢?总归四娘是福禄寿样样不缺的,只当看个新奇就是了。”
有道理的话阿四都是听的,她谨慎地依靠灵敏的五感确认齐王阿姨不在附近,俯下身偷偷问出另一个好奇的问题:“那你和齐王阿姨是什么关系呀?”
“现在的孩子呀……”张实轻笑着揉揉耳朵,反问道,“那四娘还觉得我老?配不上齐王么?”
这么说呢,你就是天上的星星托生的在阿四心里也配不上她的阿姨,和老不老有什么关系。但为了八卦,她点点头道:“怎么会呢,张道人你漂亮着呢。”
张实又问出另一个致命问题:“四娘觉得是我看着年轻些,还是齐王瞧着年轻些?”
“这是不能放在一处比较的。”阿四皱眉,这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没说两句话就开始不懂事了,哪有他问个不停的道理,赶紧满足小公主的需求才是正理。
阿四的阿娘和阿姨瞧着也不老相,具是神采奕奕,一看就是还能再向苍天借五十年寿命的样子。但是,经过四年的熏陶,阿四已经初步了解部分等级观念。
在大周,臣下就是臣下,即使只是随口的言语里,也不会和主君摆在一起,这是有损威仪的。
张实表示理解,于是说:“这方面的道理也是共通的呀,我自知毛发雪白是人中异类,出身也卑贱,而齐大王千金之躯,又怎么会和我放在一处?我不过是凭借一点小把戏和早些年的情分能够得到齐大王两分青眼,做一个门客罢了。”
突然正经的回答让阿四反应了一会儿,倒也不出她的意料,毕竟齐王生姬宴平肯定往最好的挑选,张实这种天生异类要不是运气好多半是活不下来的,齐王就算出于最朴素的优生优育观念也不能选他呀。
齐王一手逮着姬宴平、一手握着杂乱的拂尘回到偏厅就见张实和阿四正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玩耍,融洽地让齐王有些诧异:“你们俩倒是相处的不错。”
阿四诚实道:“要是三姊和张实好好聊过,她也会喜欢的。”
从姬宴平的行为就可以知道她是个经常以己度人的,既然她觉得齐王可能和张实有瓜葛,那就说明姬宴平可能也偏好这一类男人。十五岁的年纪嘛,有偏爱的类型也是很正常的,反正大周地大物博,林子大了总能找到一只雪白的鸟雀。
姬宴平对抗阿娘再次败北,她冷哼一声:“我才不喜欢和老男人说话。”
齐王不去管孩子口角上的争纷,将拂尘抛回张实的怀里,把姬宴平往宫人怀里一塞:“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阿四这才注意到姬宴平的衣服破了不少口子,一条条挂着飘荡,她犹豫地判断是逃跑造成的?还是齐王揍出来的?
迟疑的目光落在最有可能的拂尘上:“这玩意能伤人?”
难道世上真的有内功,能够让柔软的毛变得坚韧?
阿四的目光严肃起来,有点想学。
张实用巧劲将拂尘的白马尾提起,掰折开,套住白马尾的锁扣落下,露出里面的利刺。
他笑容依旧:“这铁拂尘,算是个暗器吧。三娘久居宫中,不太知晓外头的把戏也是有的。”
“……啊,”阿四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看张实的眼神好像一个反贼,“宫廷里是可以带这玩意的吗?”
虽然宗庙位置在太极宫最左侧,比掖庭还要远离中央,但依然是在宫里啊。
张实将手往尖头一摸,将手摊平给阿四看:“没开刃的,不然三娘也不会只破了外袍。本就是给三娘带的礼物,玩个新鲜。”
做道士可不是轻松事,不但要有信仰,还得能文能武。
宗庙里没旁的衣服,姬宴平又不愿意将就巫女的祭服,最后穿了一身齐王的新衣。母子俩的个子已然相差无几,穿衣也不妨碍。
姬宴平一脸嫌弃地穿一身紫道袍走出来,当着三人的面大摇大摆顺走那柄白马尾铁拂尘,不忘问阿四:“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装扮相似,眉宇间的感觉就更像了,齐王和姬宴平之间若非气质迥异,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四跳下绳床跟着三姊走,将感想说了:“三姊和齐王阿姨长得真像啊。”
勉强算是一句好话吧。
姬宴平哼哼鼻子:“明年……不,年底,我就比阿娘长得高了。”
阿四伸出胳膊努力比较一下,主观地展望未来:“我觉得我以后会比阿娘阿姨阿姊们长得都要高!”
姬宴平俯视一会儿将将长出自己腰间的幼妹,倒也没急着否定:“说不准吧,不过我确实比阿姊们长得都快。圣上比阿娘高,你比我们长得高也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