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拂望着山间忙忙碌碌的人,不知百姓喜悲,她却是快乐的:“说出口是很好听的,但这都是我心底的念头,她们或许听从,或许不能明白,但都没关系,因为她们无法拒绝我,总会去做的。这件事,归根结底只是我‘一己之私’,但此地的庶民只能沉默忍受我的安排,久而久之,我现在做的事情就会成为她们世世代代遵从的规矩。只要做了,怎么想真的重要吗?”
长寿也沉默下来,手搭在窗沿,静静地望山许久:“我……好像明白了。”
姬无拂倏然笑了:“倒也不用这样地认真,不必尽信我。你若是拿刚才问的话去问旁人,定是十个人能给你十个回答。老裴相就很爱见我这样善待百姓,但她嘴上是绝不会承认的。”
“我还有一问……”
“是要问老裴相吧?”姬无拂一猜一个准。
长寿问:“季母将老裴相千里迢迢请到这里来,却不为她安排差事,只是这样叫她做个看客,又是为何?”
“我是个少年亲王,少年人做点出格事不奇怪,亲王有这养山的财帛也不奇怪,但我不愿负担太多的声名。”姬无拂告诉姪儿,“上古之时,百姓有大功大贤大德之人,受禅让为后,其中不乏十余岁,就是与你一般大的少年人,因大灾中救万民,得以为后。今时今日王位限于血脉,我们都在此列。我既然不想手足相残,也不会轻易去做个多么受百姓吹捧的圣人。当今的局势看着好,也经不住几回手足相残。但老裴相不同,她是太上皇的旧妾,是我的老师,是为人所公认的贤德之人,我希望福州百姓能记得老裴相的好处,如果能立个生祠就更好了。”
长寿苦笑:“这世上也只有季母会与我说这般的话了。”
姬无拂眼眸微垂,半蹲下与长寿对视:“我是在告诉你,圣上视太子如亲子,我待太子如亲姊,她也会将你放在与长庚同等的位置上,所以……”
长寿半晌等不到下半句话,歪了歪头。
姬无拂笑道:“所以从下个月起你就不用跟着阿鹤了,她太年轻,是不够资格做王子师傅的。老裴相是个看着严肃实则极为心软的人,你又有王家之财,就将就着用些在福州百姓身上。福州是上州,人口众多,其她的东西我都会帮你铺垫好。你是将来的嗣端王,出仕以四品起步,将来先做福州司马,之后再升福州刺史也很好啊。”
长寿深深地盯着姬无拂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道:“季母,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嗯嗯。”姬无拂认真点头,“你就快要及笄了,就要成人了。”
长寿慢慢吐息,伸出五根指头:“季母就比我大五岁噢。”
“嗯?”
“我也是个少年人,也有很多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怎么能完全依靠季母呢?”长寿咬牙提醒,“季母说的再多,有一样是说不准的,就是我俩指不定谁走在前面。”
在三十好几的太子,六十来岁的皇帝眼中,十四岁的长寿和十九岁的姬无拂又有什么不同呢?无论做什么都还像是胡闹的年纪,到底有什么好在意名声不名声的啊?
姬无拂见没能糊弄住宝贝大姪儿,手指尴尬地挠了挠袖口的花纹:“是吗?哈哈,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跟着老裴相学一学没坏处。”说着就要往外面去吃茶。
长寿叉腰道:“季母不会是觉得老裴相年纪大了管不了福州的事情太久,就多教一个我出来好接上老裴相的差事,长长久久地经营一州吧?”
向来听力出众的姬无拂跟聋了一样地大步向外走,风太大了根本听不清长寿说了什么。小孩子的意见一点都不重要,反正姬无拂是担了太子和端王嘱托把长寿捞出门的,长寿还是得听她安排。
长寿一回到闵县内的住处,便写了短短一封信,加上姬无拂给的图纸一起,叫人送往新都。事情该做总是要做的,即便她分辨不清秦王话中的意思几分来自太子,几分在于秦王自己,但长寿还很年轻,她有充足的时间去分辨这件事。
开垦田地加上种地、试验新粮种,几样凑在一处,哪一个也不会很快,临到农时一切都要给粮食让路。姬无拂亲自打开了晒干保存的玉米粒,据说玉米已经在人类的圈养下完全失去了自行繁殖的能力,必须依赖人类的帮助才能把秋天结果的玉米粒良好保存到来年春天种下。
玉米、土豆、番薯,姬无拂试着在福州的土地种下,与此同时,大周各地都有来自新都的使者在做同样的事情。
姬无拂也照料着一亩三分地,她对自己的运气有莫名的自信,有她照料的土地收成怎么可能差呢?
对此,秦王的属官们都保留了意见,选择等姬无拂出门后偷偷去帮自家大王料理田间的活计……哄秦王开心也是属官的工作之一,她们一向做得很好。
进入夏天的第三天,闵县内的乡绅就送来前一年储存的冰。夏天的冰在哪里都是贵价的东西,在人多的都城尤其贵,但姬无拂从未缺过,也就不大理解送冰的乡绅暗送的秋波中蕴含的是什么意味。垂珠拍板做主,把王宅里日渐堆积的绢帛拉了几车送回去,就当是这边买的冰。
长寿见了也很不明白,送了就收,有什么不能要的呢?
垂珠就解释:“这些人无非有所求,大王来此,不抄了他们的家底就是极好的事了,总不好这边收了礼物转头又杀上门去。宁肯此刻少收礼物,也不能让大王到时候失了正当理由啊。”
果不其然,夏日燥热,连带秦王的脾气膨胀,没几日就看县衙内记录杂乱的田地不满起来:“这样得核查到什么时候去?依我看不如请那些富户来我宅院里喝茶,三五日便能解决的事,何必和人争执上把个月呢?”
孟长鹤端着姬无拂特地带来分享的酥山吃着,摇头道:“还是要先讲道理的,陈年累月的旧账一时半会儿理不清楚是常事,我要的是握得住的证据,慢慢来吧。”
新税法终究是维持稳定用的,对贫苦百姓有好处,贫者少税、以田量税;对富户也有好处,可以名正言顺占有田产、买卖田产,多提提好处少说坏处,等两边的人都听进去,税法就能推行开了。
第285章
闵县是福州的州治所, 此地本就有官学,新起的学馆位置比较原先的官学更好,而且住进了一个镇馆之宝——老裴相。州县官吏争先恐后地向老裴相门下递帖子, 比逢迎秦王还要积极三分。
秦王是个随心行事的天潢贵胄, 讨好秦王的官吏一招不慎就惹了人命在身,老裴相却是讲道理的贤人, 且老裴相还在秦王面前相当受敬重。两相比对起来, 谁都觉得老裴相是个值得结交的好人。
学馆清扫完毕, 搬进桌椅用具三日就开始招生授课。第一批学生是闵县乡绅富户家的女儿, 她们是家长主动送来向老裴相讨巧的,自带粮食和束脩。第二批是姬无拂从五山千民中拉拔出来的孩子们, 一应吃穿都由姬无拂从山中的出产里出, 出门第一身好衣裳也是姬无拂带来的绢帛制成。剩下的学生才是闵县当地百姓家的女儿, 由家有余钱的人家自发送来,搏个前程。
姬无拂特意在五山中选出依山傍水、连接大路的地方作为村落新址,重新建起民居、挖开水井, 再另起户籍,按着人头发放居所。越是寡妇、孤女等女儿多的门户,先分屋舍田地, 且要将她们分到一处。
垂珠已经不敢直视账簿中无可挽回的赤字,谏言数次后, 被姬无拂抓来统计户籍人口:“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大王的安排……”
姬无拂不以为意:“说这话的人求的是民心稳定,我不一样,我求的是本心, 我觉得这样很好。而且,百姓可不是傻子, 她们会用尽办法来从我这儿获得女户附赠的房屋和田地。”
垂珠拨动五珠算盘,记下人数:“这些天里确实常有听闻和离、分家的女子,要不了多久,大王原本所设立的五村,要不了多久就会缩成三村了。”
“这是好事,要告诉当地的人,如果家中女子死尽,田地与屋舍就会收归与我秦王府。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的人,允许无子的人家向多子的人家抱养,但必须在至少三个亲邻女子的见证下,订立契书。”姬无拂的想法很多,其中相当的一部分都不切实际,幸运的是她有足够权势全部尝试一遍,即使不切实际。
绣虎正在准备田地契书:“均田也到了尽头,这事怕是坚持不了太久。”
“不用太久,我且还活着,两三代人就够了。”姬无拂视察一圈,确认事务大体上没有出错,也就不再停留,吩咐校尉去联系人在村庄内另修一处小院作为私塾,看管小孩顺便教导一些简单的识字和道理。
校尉挠头:“哪儿有学识出众的人愿意留在小村落里做这个?”
“我是要教村童,又不是教导状元,去镇上请个认识三百个字的妇人就够了。总有家道中落或者意外流离的妇人,便是寻常门户找不到,就去乡绅家中寻,就说是我说的。”姬无拂又安排下一桩差事。
校尉唯唯,转头点了个下属卫官去做。
姬无拂就像玩游戏一样地安排了五山之内的事,凡是有女人的人家全都立了女户来领屋舍田地,剩下的人不情不愿地住回远处。姬无拂在年高德重的老妇人中选出了三位作为村老主事,再以最能担事的一位十九岁少年人为村长。
这位少年旧日里在乡里就有名声,跟在垂珠身边忙前忙后一段时日,就将常用的生字学了个七七八八,聪慧得令人咋舌。
垂珠有些可惜:“这样的能为比起留在此地,倒不如从此立志于学,或可有登上贞观殿的一日。”
只是故土难离,少年村长更愿意留在家乡,也不是坏事。朝中如今不缺人才,缺的是沉淀时日,源源不断的人涌入新都,她们需要足够的时间带来改变。
前面开垦出来的田地凡是能蓄水的都种水稻,偏地、斜坡、无法蓄水的土地上尽量由女人们种上红薯和土豆、玉米,后面的田地开垦出来时已经过了季节,便只好等到第二季再种水稻。这时候正好另外三样也陆陆续续地要收成了。
头一年种下的,除了已死的种子,大都带来令人欣喜地丰收。
姬无拂要求村民们女男分工,女人将在姬无拂带来的农人指导下承担整个种植过程,而男人们全部被放到山间开垦田地直到深冬。因此,种出来的粮食先分给女户,而山顶后开垦的田地终于轮到男人。准确地说,是家里有姊妹的男人。
为了从秦王手中获得新屋,绝大部分人都进行了和离分户,如今只有几户老得不适合劳作的老人才有婚姻,且数量稀少——很少有男人能活到这个年纪。
秦王坦诚公布地向村民们说明,她绝不会亏欠百姓佣金,但是也绝不会将田地授予男人,就像前两百年无人授田于女人一样,这是真正的大“公平”。但是,付出理应得到报偿。所以秦王决定让男人们的母亲多获得一分田地,其次姊妹,姊妹离世的则给姪儿,再退一步也可以给女儿。
秦王的下属,身穿甲胄的校尉站到台前,向不满地百姓说明:“母亲是确定的,姊妹是通过母亲确定的,对于女人来说女儿也是一样。但男人不同,男人的孩子是要通过外人——也就是别家的女人、母亲才能肯定,万一血缘有假,岂不是白白缺了一笔补偿?”
惊世骇俗!
这种词语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说不出来,但他们哑口无言的表情却落在校尉的眼里。为了生存和利益,农夫也会揭竿起义,但是校尉身上金光闪烁的明光铠和腰间的长刀正在提醒眼前人,这是秦王建立在权势上的良心,她大可以什么都不给。
家有男儿兄弟的女人乐滋滋地又获得一分山顶处的田地,剩下的田地则留在闵县官府,将作为租赁的田地出租给流民。
姬无拂整日都在思考自己制定的规则是否有漏洞,手边是她令人用猪油炸的薯片,配上一点海上运回的胡椒磨成的粉末,香脆的口感在舌尖绽放。
美食很多,但这种不健康的食物吃着真叫人开心,比尚食局条条框框的规矩下的伙食让人高兴多了。
咔嚓咔嚓吃完一盘,姬无拂摸过手巾擦擦嘴:“哎,不管了。”
田地抓住、继承限制,别的都迟早会发展起来的。而百姓是不可能不逐利的,仁义是温饱之后才会思考的问题,吃穿来自田地,只要保障这一样,就不会孬到哪里去。
七月收了第一季水稻,紧跟着就是种下晚稻,八月下第二季红薯,十月再下第二季土豆。入秋之后,再收获晚稻、红薯,贮藏过冬后开春二月再收土豆。在田地人手充裕的情况下,千口人竟无一饿哪怕一日的肚子。
只是……第二季收上来的土豆已经不如第一季的个头了。
从新都跟随姬无拂来此地的农人在凌晨惊慌失措地敲响姬无拂的院门,姬无拂深更半夜被垂珠从床榻上叫起,睡眼朦胧地披着衣服走出门,见到的就是农人手捧竹筐,满脸焦急的情状。她手里捧着的竹筐装着的正是姬无拂精心照料的小田内的土豆。
带到此地的土豆种并不多,去年养出的土豆基本上都作为种子留下,而姬无拂的小田地更是几个农人重点关照的所在。每日天刚亮就去田地里巡查的农人最先发现了小田内土豆的异样。
土豆们已经在新都附近的田地里小心呵护过一年,没想到才离开新都没多久就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姬无拂呆呆地看着桌上一小筐土豆,好半天才从瞌睡中挣扎出神志,也想起了久远之前的一点儿记忆,南方似乎不怎么种土豆啊?
她从前没想过为什么,现在想到了也没法找人立刻来解答,但有一点是可以分明的,不种大概率就是不合适种。
“唉……”姬无拂手撑着脑袋,戳戳圆滚滚的土豆,“别叫此地的百姓惊慌,这一季后土豆就不要留下了,全部都煮了吃吧。等发芽就吃不得了。之后就全种红薯,传我的意思,东南一带通通种红薯,土豆就送西北去吧。旁的就等下个月启程送长寿回新都再说。”
姬无拂其实也不太清楚长寿的生日,只模糊记得是个吃荔枝的时节,算算时间也差不离该准备回去一趟了。
农人依然愁眉不展,这在她看来是自己极大的失职。姬无拂摆摆手:“别想了,我们这儿这样,别的地方还能好到哪儿去?依我看新都的农庄情况也未必乐观,趁着天色还早回去再睡一觉吧。”说完摇摇晃晃站起来就要回内室继续睡,走了两步又停下道:“这筐土豆就留下吧,不能种算了,回头让人切成片和条,都炸了给我吃。”
垂珠帮姬无拂收拢披风:“大王已经决定要在下月离开长喜乡了么?”
来闵县将近一年,五山中五村被姬无拂并拢,如今称长喜乡。
姬无拂懒洋洋地往榻上倒:“我就是个惹事的招牌,如今坏事做尽,当然就该换地方了。我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来吧。”
“我?”垂珠怔忪。
“有麻烦事只管我往身上推,你知道分寸,我很放心。”姬无拂打了个哈欠,好半天没听到人回复,挑开眼帘,“怎么?你害怕管不好这小地方?”
“我是大王属官,应该随侍大王身侧,便是不能,也该回到王府去。”
“你还能一辈子都把时间用在我身上?那多没意思。先在长喜乡管着,回头我再找人给你按个县令做做……离这最近的县城叫什么来着。”姬无拂在榻上滚了滚,“管它叫什么,总归先这么定下了。”
第286章
按照姬无拂最初的设想, 应该在福州住上两到三年——第一年只是开头,她需要看清楚如今南边的百姓对各方面变动的适应如何,推广粮种才是第一要务。之后的重头戏, 在于她要把整个计划在福州推开, 但她只是一个人,不可能用一双眼盯着福州八万口人的动向。就算有王府属官、福州州官相助, 这块石头一日不落地, 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结果。
回笼觉起, 姬无拂叫来垂珠:“昨日忘记和你说了, 记得先去河东将裴氏接回来,再一并回到新都。这事不必你亲自去, 随便差使一个卫士, 到河东知会一声, 裴家会乖觉地将人好好地送回来的。”
垂珠有些惊诧:“我还以为大王就此将裴氏退还给裴家了呢。”那样不知趣的小郎,满新都也难找见,论起来还不如当初路边撞见的的宗氏男, 至少宗氏小郎还有点眼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