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受教于宫教博士的宫人们,无一例外地羡慕这样受上天垂爱的孩子,好像是天际的星星,落到凡尘不但没沾上灰尘,还被地上的天子捧住了。
多叫人羡慕啊。
垂珠是家中养不起才被送入宫的——据内官所说,她的母亲当日还送了一只猫儿来,似乎是打算献给负责采选宫人的内官吃的。当时宫廷鼠多,内官便收下了,顺带把垂珠也留下,取了一个猫儿名。那时候垂珠才三岁,长大后就把旧事抛在脑后了。宫里吃得饱穿得暖还有纸笔能读书识字学技艺,于寻常百姓而言几乎是仙堂的生活,谁会怀念过往呢?
进宫之后,垂珠睡梦中向往的都是自己一朝开窍,成了诗赋张口就来的神童,不但面见皇帝,还能入学弘文馆与皇子做同窗……
垂珠站的太久,陌生的面孔吸引了洗马书院的师长的注意,那位费力将学生哄回屋舍的师长来到垂珠身边,侧头问:“这位……娘子眼瞧着出身不凡,可是来寻山长的?”
垂珠收回出神的目光,含蓄道:“我家主君与裴山长是姻亲也是师生,我是送小郎君回洗马川省亲的。”
两人就着书院内的学生们的动向说些闲话,垂珠绕着书声琅琅的屋舍逛了一圈,再回到前院厅堂时,老裴相已然坐在坐榻,而裴孺人站在老裴相身边奉茶,眼中泪珠欲落不落,显然没从大母处讨得好处。
垂珠不关心裴孺人如何,让她颇为惊讶的是,至今未通姓名的老妇坐在坐榻另一侧,与老裴相平辈而交。这样的情状,要么是亲眷友人,要么是最贴身亲近、且积年累月相伴的旧仆了。
老裴相见垂珠进来,便停了与老妇的说笑,转头看向垂珠。垂珠快步上前将姬无拂的书信送上,老裴相拆开信件一目十行地读过,沉吟片刻,先请垂珠坐下,然后扭头唾弃老妇:“怪不得你竟跟着七郎嫁出门还跟到我这儿来了,原来是打着替了我的主意。”
老妇笑呵呵:“这可怪不得我,娘子这些年里上送不少少年俊彦,竟无一人姓裴,便是家主坐得住,河东解县的族人也要闹起来了。若是那些少年有所作为再回馈裴家,也能堵住悠悠之口,可是她们身前无长者探路,便是娘子德高望重,也经不住数十人消耗名望。族人的牢骚日盛一日,已经闹到家主面前了。”如今的裴家家主是老裴相的长姪。
老裴相扬了扬眉毛:“那你的意思是,叫我跟着秦王去?把这摊事留给你,这就能让族人满意了?”
“非也。”老妇慢悠悠道,“娘子养了这些人才出来,无用武之地或是再落回民间以气力讨食恐怕也舍不得吧。照家主的意思,倒不如送去给秦王卖个好,这头空置些地方出来,家主也愿意从族内再拿些田地出来供养学生。这样一来,既能容纳更多的学生,也能让族人子嗣占有一席之地,两全其美啊。至于娘子的归处,岂是老仆能够做主的?不过是秦王感念小郎,想奉养娘子,以尽小郎孝心,也全师生情谊。而我,仅仅考虑到娘子眼下分身无力,稍稍为娘子分忧罢了。”说完,老妇用手指比了个数字,几乎是裴家在解县全部的田地。
“她这时候倒是舍得了。”老裴相没拒绝,也没立刻同意。
朝廷为推开税法,已经提前布置了三载,税法内容老裴相也了然于心。大周的田地已经不足以继续分田,改去税法是迟早的事情,但老裴相却没想到这一步会迈得这么大。内容是好的,这会让百姓中贫困者少缴税,流离失所的无田者得以自谋出路,而富户理当多收税,甚至于,皇帝隐隐有废黜部分免税户的意向。
改变的最开始,总有些人事要被献祭,现任裴家家主就很有危机,决心第一时间卖老裴相求荣,顺带打包了族内田产充公。田产的来源是不可能全然洁白无瑕的,即便老裴相是个无法被挑出错的人,但她的亲人、族人不可能都是完人。
她们这一支裴姓,在整个裴姓大族中被称为洗马裴,来源就在于族地在洗马川。洗马川是洗马裴家的根脉,这里的田地中相当一部分是裴家经营数百年的祖产,决心将这部分捐入书院,不管如何,做决定的裴家家主身上负担可想而知。
老妇等到手中微热的茶碗发凉也没等到一句准话,不住地催促:“可怜可怜小郎吧,他腿都站麻了,你这个做大母的却连一句准话都舍不得给出口。”
老裴相慢慢吃完一碗茶,她最看不惯沉不住气的人,于是瞪眼前的老脸:“你怎么越来越多话了,就你爱养孩子,就留你在这儿养孩子去吧。”
这就是同意了。
八十老人为了不懂事的孙男从养老之地走出, 踏上了一条不知是否能再次归来的道路。
不管别人的看法,这事传到太上皇耳中的时候,倒是给太上皇带来了快乐, 她足足在太极宫里笑了一整日。就在姬无拂离开新都不久, 太上皇深感年老体弱,选择回到生活了一辈子的鼎都, 决心在两仪殿养老。皇帝派出了亲信林听云护送太上皇, 并留在太极宫内统领鼎都的卫士。
人在旅途中总会学到很多, 就连太上皇也不例外, 她青年登基,除了无知的幼童时代, 后二十年都在和父亲昭帝多变的心思作斗争, 直到禅位于女儿, 她才真正迎来一段安逸如死水的生活。这称不上是一桩好事,生长在权力中心的人,猛然被褪去那层权力的金袍, 着实有相当长地一段时间不能适应,但人也总是能学会宽容地对待自己。
但比起旧主太上皇,老裴相就是个非常端得住的人, 她相当在乎自己的德行和声名,绝不许自己与太上皇的君臣之义受到半分玷污。这也不是缺点, 至少她是个女人,这意味着她的命可能出乎意料的长,足以让她等到一个转机。
所以,年迈的老裴相带着一群身强体壮的年轻人, 跋山涉水抵达福州时,见到的就是姬无拂“占山为王”的场景。用木板搭建的高台上, 姬无拂一身夏布衣裳,台下是附近五座山头的所有百姓——无论是蜗居山岭的山民、盗匪、流民,还是山脚、河边的良民,姬无拂亲自带人翻了一遍山林,把能见到炊烟的地方的人全部召集起来,宣布了她的计划。
身后用麻布拼成的宽大但简陋的舆图上草草画就了五山的轮廓,并简单标明了几处移居的所在,剩下的所有地方——“全部都开垦成梯田!吃食不用操心,由我为你们提供!”
这是姬无拂的原话。
老裴相眼前一黑,但她不能立刻倒下,拉过垂珠就问:“大王这次出来,带了多少财帛?”
这可是上千张嘴啊,秦王若是不带足了粮食,不到十日就该带卫士与饥馑的百姓搏斗了。
垂珠左顾右盼:“大王搬空了大半的王府,还从谢家‘借’了好一些,一时半会儿应当缺不了吃食。”总归秦王府留下的人都是朝廷发俸禄,饿不死的,库房里少些东西看不出来。
台下的百姓中也有桀骜不驯者,瞧着多少带点鼻青脸肿,多半是被秦王带队从山林间揪出来,不得不听从的。但也有已经吃了秦王手下两顿餐饭的精神振奋者,在这年头能吃饱是好事,能吃上别人白送的口粮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秦王在舆图上画出今日的任务,在已经初见雏形的梯田上不断地外扩,直到将一座山从头到脚开辟为耕地,说完就让下属开始分发今日的餐食菰米饭搭配一小块野猪肉。难得一见的荤腥是秦王前日里兴奋游山的意外收获,与护卫猎杀野猪之后,顺着被野猪破坏的捕兽陷阱顺利地发现了四五户住在深山的人家。
千把个人被分布进两座山间开垦,姬无拂则志得意满地远眺热火朝天的景象,等人散尽了,姬无拂便发现了站在角落的老裴相和正不停解释的孟长鹤与垂珠。
姬无拂跳下高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几人边上,笑问:“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不等老裴相回答,揽着人就要往附近院中吃饭:“裴师傅长途奔波一定饿了吧,来,我们边吃边说。”
老裴相很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忌讳,用过人的年龄压住一众小辈,细嚼慢咽吃完才与姬无拂问起此间事端。姬无拂直接她把将方圆五里沾边的山岭村庄全部召集一处,先开垦,好地段种水稻,边边角角和暂时存不住水的地段再种红薯、玉米的“大规划”说了,在老裴相愈发严肃的目光中她的声音不自觉小下来,但依然坚持说完:“等到秋季能再种一稻,全部收成之后,还能修一修从这里通往县城的路段。”
老裴相眉头皱得打褶子,一个五谷不分的亲王说起种地,任谁也不能全然信任,但老裴相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你想清楚了就好。”
这一千人,于姬无拂而言她养得起,即便是她的决定出错,也能保证这一千人吃饱穿暖,即便有些天真,老裴相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武断地叫停。
姬无拂将老裴相千里迢迢地请到福州来,不是为了让对方看自己摆弄福州乡里,当日下午拉着老裴相见过一众学生,并将人安置在闵县,第二日就在闵县最宽敞的院落内布置了学堂,将老裴相旧日里培养的学生全都安排进去,且有意令她们自己推出书院院长。一群二十许的学生猛然被秦王委以“传道受业解惑”的重任,神情紧张并着亢奋。
老裴相反而被落在一边,与姬无拂说话:“你将我一把老骨头千里叫来,就是为了帮你看这门户的?”
姬无拂摆摆手:“这些学生启蒙晚了,家财不丰、出身也难,于科举一道难有进益,全都留给我添作学馆的师长,以后自有我给她们出俸禄。无需三五年,这一批人历练出来了,一代换一代,要不了多久学馆就能从闵县散至福州十县,再十年便能到乡里。而我请师傅来是为了安她们的心的,也是为了安师傅的心。若是能安心做个学馆师长,便是沾了列入四民之首的士的边,不枉数年寒窗。”
每年能参加科举的人数是有限的,为官做宰的人更是凤毛麟角,难掩光华的珠玉大都送入都城受教导,剩下的人也不能轻易地抛弃啊。
老裴相低声叹息:“百人、千人、乃至于万人你或许能贴补生计,大周九千万人,便算孩童一成,女童为半成,也该有四百五十万许人……莫说你,便是国库也吃不住。”
姬无拂道:“不去做总是觉得不足够的,新税法已经落下,来年税收必定远超过往,若是不花销了去,这笔钱财留在国库里不过颓然喂了蛀虫,倒不如拿出来贴补百姓。再说了,师傅怎么就知道此地的人养不起多余的一座学馆呢?”
老裴相神情复杂:“这……圣上同意了?”哪怕皇帝同意,户部竟也愿意、且拿的出这个钱?
姬无拂惊诧:“孩子在外做事,还没做出点名堂怎么好意思告诉家君?”
当然是先瞒着,能走一步算一步,等到入不敷出了再跑回家去哭哭穷,往东宫拉着太子衣袖哭穷,再趴阿娘大腿上嚎,往宋王府里支一笔财帛……不就周转过来了,难道阿娘阿姊还能眼睁睁看着她穷困?
“怎么就选了福州呢?”老裴相抽了抽嘴角,人老了脸皮就该像老树一样越发厚实,但老裴相的脸皮先天不足,至今也没完全修炼到家。
姬无拂坦然自若:“福州山岭多,路难行,外头的消息也传的慢一些。而且福州离海不远,真缺了什么、碰上什么,运送、坐船都比较方便。”
家底丰厚最大的好处就是姬无拂有足够的财帛用来浪费,就算在福州建学收效甚微也无妨,她再换了北边、关中去试一试就好,再不成她退回新都、鼎都从都城市民中开始试验。不过,自上而下改变需要的时间太漫长,她总得多在下面试两次,不然多不甘心啊。
姬无拂兀自在福州花钱如流水,每隔三五日就要有那么几辆车是专门为秦王送资财的,至于新都内操持家业的谢氏该如何面对赤红一片的账本不在姬无拂考虑的范围。
人都取回来了,总该有点用处吧——王宅内的属官、内官、宫人都是朝廷出俸禄,哪儿就需要花钱了呢?
王府内唯一需要张嘴吃饭的只有两样,一是日渐扩大的匠人群体,匠人是姬无拂发展工坊的主力,绝不可缺衣少食,还得宽裕衣食,逢年过节添礼金,她们的俸禄来自城外的工坊,是不归内宅小郎节制的产业,由长史与宋王磋商。二是后宅多余的、没正式名分的男人,他们的男红逐年精进,管事会通过查验他们的男红定下半年的吃穿用度。
如果秦王都已经安排得这样周到了,谢氏与阿史那氏还管的不好,败坏了声名,也怪不到秦王的头上。退一万步来说,难道就不能是远在河东的裴氏花销太大了吗?
乡内山间开垦出来的水田依山,形状是无法规整的,因此分田之际免不了有占多占少,而今既然是姬无拂做主,自然是在三百户中各户取一个女人单独登记在册排序,每日用一到三个骰子丢数,点到谁就分给谁,分过了的就标红。等女人都分过一遍了,再把剩下家中无女的男人编成一男户,总共分一田。
公不公平的,总归都是姬无拂出粮食雇人来开垦,没人会在卫士明晃晃的刀剑下来试图和姬无拂讲道理。
姬无拂且记得捎带出来的长寿,来福州的第一日就把长寿丢给闵县县令孟长鹤带着。长寿跟着孟长鹤跑进跑出,偶尔能见一回在田地里试图亲手种红薯的姬无拂。
有一日,长寿正好撞见了占满半身尘土的秦王,当场语无伦次:“啊……季母所携财帛已然用尽了么?我还有些门路……不,家母的孺人王氏与我说过福州有些产业……或可取用。”
“这可真是太好了。”姬无拂登时眼前一亮,虽然出门前玉照阿姊资助过她一笔不菲的绢布了,但谁会嫌弃财帛多。姬无拂熟练地用溪边河水冲洗手,湿漉漉的手浑不在意地搭在大姪儿肩上,“来,我们仔细说说,我可记得当年王家巨富……”
第284章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秦王自认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君子,自然不会去做胁迫商贾捐献家财的恶事,她选择拿出一份纺纱车的图纸好言好语地和长寿说明其中的关窍, 然后让长寿作为说客, 帮她从王家翘点财帛出来。
反正她手下的匠人已经改良出更好的了,这玩意迟早要漏出去的, 不如趁着风声还没传到都畿道以外的地方, 先薅一把。
“这事简单, 只是我有旁的事情不能明悟季母的意思。”长寿接过图纸, 向商贾借财这种事对于端王宅来说稀松平常,在她看来就连这份图纸也显得多余。王氏嫁入端王宅邸操持家业数年, 从没有说叫端王宅入不敷出的时候, 便是端王在府里换人最勤、设宴最多的时间里, 王孺人宁肯动用陪嫁贴补,也绝不肯叫王府多一分损耗——他的陪嫁本就是王家奉送的卖命财,不用在端王府又能用在哪里呢?
姬无拂笑:“此处唯有你我, 有什么事是不能直接问出口的?”
长寿便问:“季母在这穷乡僻壤之地耗费诸多心神,这值得吗?此地的庶民,当真能理解仲母的心意?”
越是小一辈好似就长得越快、越高, 姬无拂伸手摸摸长寿披散在身后的头发,道:“你已经十四岁了, 要不了多久你也要出阁开府学着当家做主了。听说你对待身边的伴读和随从都非常和善,东宫内的宫人对你也是赞不绝口……可是,长寿认为她们理解、甚至认同你的所思所想,能明白你每日都在为何而早起习武、半夜温书吗?”
长寿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不能。”
先不说伴读和是从不能一概而论, 她对人好,只是因为她本性平和, 不爱无事与人作难罢了。若是主仆之间能相互体恤已是极好的关系,至于理解、认同,仆人能完全理解主人的想法,做主人的恐怕也不会安心,而做主人的认同仆人的想法——她闲着没事干了才去揣摩侍从的念头,侍从就是侍从,忠心事主才是本职。
“你看,你的选择和决定很多时候并不是为她人而做出的,只是你自己发自本心的抉择。我也一样。”姬无拂推开朝向山岭的窗,指着蜿蜒盘旋而上的梯田对长寿说:“我令她们修梯田,为的是在这片田地紧张的地方能够挤出给女人立足的田地,其次是为增加大周的田地、改善民生,归根结底是我看不下去她们如今的生活,实质上是我希望庶民中的女人也能站着活下去,如果她们能站住脚,朝堂之上的女人才坐得稳,今后百年千年才有可能世世代代是你我子嗣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