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成了阶下之囚。真是狼狈啊,李禛。”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便去看李禛的脸色,想要在她脸上看到悔恨、不甘、羞愧,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好。
可李禛只是抱胸站在他面前,掀了掀眼皮,露出那对异色的双眼来。她冷静地问道:“然后呢?”
郁非白盯着她,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可盯了许久,李禛的脸色都没有分毫改变,行为举止间都透露出一种“不在乎”的讯号。
是。不在乎。
她什么都不在乎。
反倒是他,从见到她的一刻起,就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平白落了下风。
郁非白咬了咬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李禛道:“后悔什么?”
“全部!!”
“没有。”
郁非白恨恨道:“所以你最后落得那个下场,也只是你咎由自取。”
李禛坦然应道:“是啊。”
她从没觉得自己有多么无辜、多么可怜。或许世上有真正的可怜人,但那个人绝对不是她。
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野心、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她是如此,曾经的那些宗门也是如此。
李禛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错事。通往山顶的路有两条,她只不过是选择了其中的一条。无论这条路是否通往正确,选择本身都不是错的。
所以即使最后落得不好的结局,李禛也没什么好怨恨的,更不会为曾经的选择后悔。
换成难听一点的话,就是咎由自取。
李禛道:“这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吗?还是说,你想让我承认,我的选择是错的?”
郁非白道:“难道不是错的吗?”
李禛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她淡淡地移开视线,转移了话题,提起了另一件事。
“我之前还很奇怪,为什么神衍神天会想要复活我,为什么他们制作的躯体,会精准引来我的神魂。”
她目光与郁非白的目光错开,停留在一边被打开的铁柜上,缓缓地叙述着刚发现的事实。
“原来是你。”
“是我。”郁非白直白地承认了,“是我在神衍安插人手,将你的身体数据混进名单;也是我想办法给你用了引神法阵,把你的神魂牵引过来。”
如果这样,那的确说得通了。
天门台不会主动复活她这个煞星,不知道她的身体数据,更没有引她神魂过来的能力。但郁非白有。
两人也算相识多年,李禛知道她的好师弟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手段。
但问题又来了。
郁非白想要复活她,早就可以动手,完全用不到等到三千年后。也就是说,他是在不久之前,才得知她神魂得以保全的消息。
李禛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神魂在那等劫难下能完整地留存下来。
“无可奉告。你只要知道,是我复活了你就好。”
李禛挑眉:“那我该谢谢你。”
郁非白扬声道:“你当然该谢我。你想杀我,我却救了你。当然,我救你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亲手杀了你!”
话音落下,他倏地抬头看向李禛,一双黑色眼眸中充满了仇恨的火焰。那火焰滚滚燃烧着,永不熄灭般,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燃烧殆尽。
这仇恨已经燃烧了三千年,无时无刻不令他感到煎熬和痛苦。郁非白恨不得在三千年死去,可他偏偏活了下来,如同行尸走肉般行走于新世界。
愤怒、怨怼、悲伤、倾慕、崇敬,他的所有感情都化作仇恨的燃料,让这火焰在她复活的那一刻燃至顶峰!
他恨她!
即使她死了!死得尸骨无存、死得魂飞魄散、死得灰飞烟灭!他也要将她从地狱拖回来,亲手再杀她一遍!
李禛静静看着这位昔日的师弟兼恋人。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三千年弹指一挥间。明明换了皮囊的她,可比起她,他才是真真正正地变了个模样。
她想说些什么,但其实这都不太重要。于她而言不重要,于他而言,也不重要。
“好。”
李禛闭了闭眼,淡淡地说:“如果你能的话。”
第151章 仇人
李禛并不是会因琐事而感到悲伤的人。就如同此时此刻,她也只是轻飘飘地说出一个“好”字。
那语气漠然,没有掺杂任何负面情绪。可单单是一个字,就足以让郁非白怒火中烧。
他的虚影颤抖,嘴唇嗫嚅着,想要指责她,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两人已无话可说了。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李禛将手插进口袋里,背对他朝着门口走去。
背对着他并不是因为信任,只是因为郁非白现在只是个投影仪模拟出来的虚影,不具备任何攻击力,也无法被任何人攻击。
否则,在他说要杀她的那一瞬间,她就会立刻动手,不会让他有任何机会实施他的想法。
她与他二人关系匪浅,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拿过去的交情来处理现在的关系,是不靠谱且不理智的行为。
而对方显然也知道李禛会做出什么选择,所以他出现的不是真身,只是一道虚影。
郁非白冰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仿佛淬了毒。
明明在见到她之前,心中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可真见了她,那些话便被遗忘在脑海,心中反反复复闪过的,只有“复仇”二字。
他的身体以一定的频率闪动起来。这片海域的信号并不稳定,即使是他,也无法维持投影长期存在。
郁非白攥紧拳头,任由虚影闪动、变暗,双眼恨恨地盯着她的身影,直至虚影消失的前一刻。
那种如毒蛇般阴冷的眼神彻底消失,李禛只觉得盘旋在身上的那股凉意陡然消散,连办公室中的温度也有所回升。
李禛微微侧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只见她身后空荡荡的,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办公桌上只剩那颗水晶球投影仪,孤独而寂寥地散发出浅色的微光。
他离开了。
这倒也是好事。即使是李禛,也不乐意让仇人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背影。
——仇人。
她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轻轻笑出声来。她倒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郁非白成为仇人,曾经的郁非白大概也没想过。
但仔细想想,这种仇恨在千年前就有迹可循了。
她少年时期在世家长大,青年时期则在宗门求学,郁非白作为她的同门师弟,同样出身世家。
但与她不同的是,郁非白生于世家、长于世家,对世家和宗门都有较强的归属感。
即使曾经两人表现得十分登对,但本质上,他是维护旧规则、并从旧规则中得利的人;而她,她既不维护旧规则,也不维护新规则。她做事自有自己的一套标准,别人的秩序、规则,休想牵绊她一分一秒。
这段恋情落得那样的悲惨结局,李禛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平静地接受了。她就是会平静接受一切结果的人,无论这结果是善果还是恶果。
可惜的是,他似乎不那样想。
与其说他仇恨她的所作所为,倒不如说,他仇恨的正是她这份置身事外的平静。
他幼稚且执拗地认为,自己的仇恨会像石子一样击破平静的海面,给她当头一棒。
李禛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温度有些低了,冷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吹来,穿过那一层薄薄的布料,带走人体的温度。
她收敛眼中的情绪,慢慢走到门口。隔着一道门,她能感受到走廊上传来的冷寂。
李禛将手搭在金色的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按下去。她看着棕黑色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门板,静静地站着。
周围没有传来她的声音。她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血液流动的声音被调整到一个适当的频率,她藏在门后,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
门外有人。
那个人伫立在这里许久了。大概是从郁非白现身开始,她就站在门后,一动也不动地等候着。
像一只幽灵,午夜徘徊在寂静无人的走廊之中,迟迟不肯离去。
李禛轻轻垂下眼眸,眼中泛起一丝亮光。冰冷的门把手被她的体温捂得温热,而在门板的另一侧,一个人同样握着把手,隔着门板与她对视。
走廊上的灯亮着,拉长她的影子。透过最下方的门缝,能看到一片黑色的影子。
一秒、两秒……影子一动不动;三秒,李禛挑了挑眉;四秒,对方的影子似乎虚晃了一下。
两人同时按下了把手!
李禛豁然拉开门,与此同时,一枚子弹朝着她的额头正中袭来!
这子弹比之前她遇到的武器威力更甚,甫一从膛内蹿出,周身就包裹了一层金红色的火焰。火焰熊熊燃烧着,无声的照亮她的双眼。
赤金之色映在她的眸中,让她双眼迸射出一种冷然的光辉。火焰燃烧着,热度几乎将周围的空气扭曲,连李禛的皮肤,都感受到了它所带来的灼烧感。
这是一把真真正正的灵武器!
它的子弹是一种火属性灵石。这种灵石生长在极热之地,颜色乌黑,触之即燃,不可小觑。
李禛反手拽起手腕上拴着的铁球,将其用力一扬!铁球上端正好擦上子弹,两者相撞击出一片火花,远远看去竟像是下了一场火雨。
火星落在李禛的衣领上,瞬间将她仅剩的一套囚服烧出一个指甲盖大的洞。她眉头微蹙,却不顾漫天火雨,俯身朝着袭击者的方向冲去。
袭击者见状咧出一个笑容。这笑容阴森森的,配上那阴鸷的鹰钩鼻,更显得不怀好意。
这名袭击者,正是李禛来时遇见的那个古怪狱警!
结合明如嫣的话,想必她就是那位喜欢加班的副监狱长了。或许是她加班的时候,被房间中传来的声音惊动,所以才出来探查。
见她目光闪动,副监狱长阴冷冷地笑了起来。她的语调古怪,带着阴阳怪气似的讽意,让人听着极为不舒服。
“老鼠?该死——你是怎么溜上十三层的?”
李禛并不答话,扬手朝她胸口袭去!却不料那袭击者早有准备,早在她冲过来时便抬起枪口,连续开了几枪。
几颗子弹呈“品”字形朝着李禛飞来,子弹上附着的火焰联结在一起,形成一道灼热的火幕。这种灵石生成的火焰极其刁钻,但凡沾上人的皮肤,便很难熄灭,只会一直燃烧下去。
李禛神色微凝,手中灵气释放,与火幕相对抗。
她的灵气极为凝实,火幕难以抗衡,几息后,那火焰便越来越小,空气中的灼热感也减退了不少。
正在此时,一道鞭影倏然从侧边冲出,径直朝着李禛的身体袭来。原来是副监狱长趁着她对付火幕之时,悄然移动到她身侧,十分迅速地发动了攻击!
李禛不得不承认,这人是有点本事的。无论是身体素质、与灵武器的配合,还是战术,都是出类拔萃。
她脑海中蓦然想起关于这位副监狱长的传闻。
听说她出身贫寒,意外来到真武道宗,天赋很高,是核心弟子;
听说她打遍全宗,是同代弟子中的首席;
又听说她支持真武道宗内部改革无果,最后自请就任白塔,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几年。
但这都只是传闻罢了。
十几年的贫苦或许不足以改变一个人,但十几年内心的挣扎、十几年外界的压力、十几年树种的影响,足够使人变得面目全非。
无论这位副监狱长以前是个什么人,她现在都是她的敌人。
李禛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副监狱长的力道十分强大,鞭子划过空气,带来一道尖锐的破空声。
那鞭子也是一件特殊的灵武器,同样是火属性,上面附着了一道火焰,长鞭甩出的同时,火焰也跳跃着朝着李禛扑去。
李禛肩膀一沉,不慌不乱地稳住身形,随后反手抓住腕上铁索,将铁球朝着火焰长鞭处甩去。
那铁球十分沉重,被她猛然甩出去,“铛”地撞击在同样沉重的铁制长鞭上,将长鞭撞得歪斜。
光这还没完,铁球受惯性影响未完全停下来,反而是上下晃动着,铁索在长鞭上绕了几匝,卡住铁鞭上的尖刺,将鞭子死死卡住,另其进退不得。
李禛拽住铁索的一端,视线挪向副监狱长的脸;而这位副监狱长,也在用那样湿冷的目光看着她,但她脸上的憎意和嘲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奇怪的神情。
“小看你了,你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她声音沙哑模糊,像是被海上终年不散的雾浸泡过,“李禛。”
李禛盯着她的双眼,从她黑沉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女人古怪地笑了起来,“我——我们宗门,都很崇拜你。”
李禛讶异道:“真武道宗?崇拜我?”
“是呀。”她低低地笑着,有些瘦削的脸被火光一照,便染上一层兴奋病态的薄红,“只有您,能完成那种壮举。我们都崇拜您、爱您、想要取代您、打败您——”
她刻意拉长了语调,尾音在飘忽的火光中跳跃着,光听着,便令人不寒而栗。
至少李禛是不寒而栗了。
她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听到对方这黏糊糊的语调,顿时觉得一阵恶寒。
这人是故意说这些恶心她的?
但李禛窥她神色,却没见到任何嘲弄和讽刺之情,反而是那满脸的推崇和尊敬做不了假,简直比真金还真。
李禛不解地皱起眉,猛然想到真武道宗这个宗门的定位。它是一个崇尚战斗、崇拜强者、遵从弱肉强食法则的宗门。
即使在没有人情味儿的各大宗门里,真武道宗也显得格外冷酷不近人情。
同门间永不间断的自相残杀、真武弟子对力量変态般的追求、残酷无情的末位淘汰制度,这些残忍的规则和特性,一同构成了真武道宗冷酷的底色。
李禛对真武道宗的印象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疯狂。
她在修真界风头最盛的那段时间,被真武道宗的人追杀过。
说起来他们追杀她的原因也很有意思,不是因为仇恨或憎恶,而是因为“觉得她很强,所以想杀掉她”。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完全不讲道理,只看实力。
这群疯子甚至会不远万里地赶过来,然后不眠不休地追踪目标几天几夜,目的只有一个:要么杀了目标,要么被别人杀。
被他们追杀了怎么办?不还手自己难受,可还了手,就正中他们下怀,同样让自己憋屈。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修士们提起他们都要摇头,还将真武道宗戏称为“真正的魔宗”。
这样极度慕强的宗门,会崇拜李禛再正常不过。况且显露最强的实力后,李禛就死了,他们想追杀也没办法追杀,只能将这种崇拜和向往向后延续了三千年。
虽然知道这事发生在真武道宗是合理的,但这种强度还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怪不得昨天第一次见面,这位副监狱长就对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若事实真如副狱长说的那样,恐怕出狱之后,等待着她的,就是真武道宗无穷无尽的追杀了。
李禛心中暗骂一声,手中仍旧扯着锁链,任由火焰将自己半张脸映得通红。副狱长脸上的笑容更甚,她咧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看来我的运气不错,可以抢先体验一下了。”火光中,她疯狂地笑起来,“看来,这是我来到白塔之后遇到的、最好的事了!!”
一股强大的力道从长鞭上传来,副狱长扭转身体,狠狠向外抽动长鞭!
长鞭上的倒刺与挂着铁球的锁链摩擦,发出金戈交错的声响,李禛身子顺着力道倾斜,一边用灵气吞掉长鞭上迸射出的炽热火焰。
副狱长目光一狠,力道瞬间又大了不少,将鞭子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拉!长鞭毅然不动,却见副狱长动作一转,竟弃了鞭子,扬拳朝她袭来。
光用拳头?李禛眯起眼,转瞬间,对手的拳头已来到她面前。
她并不是赤手空拳!此时此刻,她的拳头上燃起明亮的火光,拳风卷着火焰,飞快地朝她袭来!
不对。李禛愣了一下,没有选择硬碰硬,而是快速躲闪开来。
不对!现在怎么还有人能御使灵气?
末法时代来临后,人类体内只存在少量灵气,他们甚至需要借助灵武器,才能调动这部分的灵气,怎么可能……
电光石火间,一道闪电从李禛脑海划过。她动作猛地一顿,一个猜测脱口而出:“灵武器?!”
“没错,就是灵武器。”副狱长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露出衣服下苍白的身体。
像是在长辈面前炫耀自己玩具的小孩子一般,她伸出精瘦的手臂,而后在手肘处微微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