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奇的世界,是否会包容她这个犯下重罪又死而复生的罪人呢?
不,她不需要去想这个。
李禛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望着那奇妙的屏幕小窗。
绚丽的灯光挣破屏幕的束缚,肆意地投在她的脸上。
灯光的颜色渐渐变幻,从幽暗迷幻的蓝转换成血一般的鲜红。那艳丽的红色肆意铺洒在桌面上,与李禛身上浓重的杀机相撞,又悄然融为一体。
次日一早,李禛准时到达铁门附近。侯百秀早已等在那里,眼神清澈且愚蠢。
这愣头青还不知道,昨天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李禛瞧见他抻着脖子朝铁门内的鼠场看,“你在看什么?”
侯百秀收回视线,啧啧称奇道:“我刚看见有两扇铁门都被打烂了。是昨晚的事?”
李禛瞥他一眼:“消息很灵通啊?”
侯百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有认识的助手跟我说的嘛。我最开始还以为是你,真是吓死了。后来听说出事的是1号。”
李禛点点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随意听着侯百秀的碎碎念,企图在他话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最近观测室可真是不太平,又是死人、又是伤人的。”侯百秀嘴里念叨个不停,“连1号这种都重伤濒死……你可要加倍小心。”
他倒也不是天生的碎嘴子。只是实验室的工作环境、人际关系都极为压抑。即使师雨楼没有苛待他,但工作经验尚浅的侯百秀仍是承担着极大的压力。
而李禛,既不会掺和他的工作,又不会嫌他烦,侯百秀当然很乐意和她多说几句话。
李禛默默听着他的话,忽地捕捉到了关键词:“重伤濒死?也就是说,1号没有死?”
“没有死。”侯百秀摆摆手,“听说昨天他被送去急救室的时候,浑身是血,喉咙都被切开一半,差点救不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
他看向李禛,好奇道:“4号,你知不知道是谁伤了1号?”
“知道啊。”
“谁啊?”
李禛直勾勾地看他几秒:“我啊。”
侯百秀“噗嗤”地笑出声来:“你走路还需要轮椅呢。而且我看你的数据报告,各项数值都是偏低,怎么可能差点杀死1号?好了好了,你不愿意说,我不问就是了。”
这年头,说真话也没人信。
李禛耸耸肩,并不在意侯百秀的轻视。她此刻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1号是怎么被救回来的?
她下了多重的手自己知道,侯百秀说切开半个喉咙,这话一点不假。当时她冒着被枪/击的风险继续攻击,自然也不想让1号捡回一条命。
李禛深谙“夜长梦多”这个道理,因此能一次杀死的人绝不分两次杀。
1号的存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反倒让她格外在意起来。
“他们怎么救的1号?”她有节奏地敲着轮椅的扶手,“切开半个喉咙都能治愈,治疗手段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侯百秀听她这么说,也露出疑惑的神情:“没有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有什么新技术吧。”
这座大楼,光实验室就有不少间,研究的内容也不尽相同。各楼层信息的流通率很低,即使侯百秀身为研究人员,也无法完全摸清这其中的门道。
听他这么说,李禛也不好追问,只将信息记在心里。她虽疑惑1号的“死而复生”,却对1号本身不以为意。
她能杀他一次、两次,就能杀他第三次。大不了等1号恢复,她再杀他一次,总归也不费什么力气……
这样想着,李禛松弛地靠在椅背上,任由轮椅带着她向前。侯百秀刷门卡、电梯上升、出电梯门,就同往日一般。
“等一下。”走到某一处时,李禛忽然扬起手,示意侯百秀停下。
侯百秀不解其意,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停住脚步,一手扶在她轮椅上,好奇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李禛低头看向地板。地板由白色石料铺就,明净、雪亮,唯有石砖相接之处,留有窄窄的黑色缝隙。
她鼻尖耸动,视线顺着脚下的砖缝向前,最终停留在一步远的地面上。
轮椅碾过地砖,慢慢上前。李禛慢慢弯下腰,盯着那四块地砖拼接之处,眼瞳如水波一样微动。
她闻到了血腥味。似乎有一滴血,不慎潜入了砖缝中,并未被智能机器人清扫干净。
李禛目光从那滴渗入砖缝的血珠中挪开,慢慢移动到侧边实验室的大门之上。
同其他实验室相同,这间实验室也标了序号。
“第一实验室”
即使不标注,李禛也知道这间实验室的归属。昨日傍晚,她和师雨楼就是在这里遇见何信源。
只是那时候,地板上还没有血迹。
侯百秀见她盯着第一实验室的门不动,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他推了推李禛,急切道:“4号,我们快走吧,别让师兄等久了。”
他也是听过何信源传闻的。
李禛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凝视着第一实验室的大门。
隔着厚重的大门,她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声,只是那声音模模糊糊,总也听不清晰。
何信源在里面吗?
她眯起眼,暗自考量着。身边的侯百秀却急得不行,却还要压低声音劝道:“4号!我们……我们快走吧。”
瞧他急得五官都皱在一起,李禛叹口气,收回视线:“走吧。”
侯百秀如蒙大赦,推着椅背抬脚就要走。然而还没迈开步子,便听身侧传来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走?”
这声音粗犷又沙哑,如同乱葬岗里的乌鸦在高声鸣叫,光听着便令人不寒而栗。
侯百秀僵硬地转过头,只见第一实验室的门徐徐拉开,一个肥硕的身影伫立在实验室中,正双手插兜,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
他也穿着白大褂,只是那大衣的颜色不再洁白,反而被鲜血浸透,红得晃眼。
透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第一实验室的一小部分。
第一实验室不像是师雨楼的第五实验室一般整洁,地上有着斑斑血迹,实验用的瓶瓶罐罐都被扫落到地面的血泊中,活脱脱一个凶案现场。
此等可怕场景,骇得侯百秀后退一步,手指微微颤抖。
他曾听过何信源凶名,但因资历尚浅,对此尚且没什么实感,因此只是顾忌罢了。
此时毫无防备地撞见这一幕,几乎心脏骤停,木头桩子一样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幸而,何信源的主要目标也不是他。
“4号。”何信源向前一步。阴鸷的眼冰冷冷地扫向李禛的脸庞,颇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禛扬起笑:“路过。”
“路过?”何信源阴恻恻地笑了声,绕着她转了一圈,“我以为你想进我的实验室做客呢。”
侯百秀出了一身冷汗,右手死死捏着椅背。李禛却不为所动,目光越过何信源,投射到实验室之中。
实验室最中央的实验台上,禁锢着一具尸体。
尸体的头颅从台上斜斜垂下,露出一张失了血色的面孔。
死者死前似乎经历过一番挣扎,脸部因极度的痛苦和仇恨变得扭曲,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淌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条鲜血的小河。
侯百秀也看到了这场面,顿时牙齿打颤:“人、人体……”
“只是仿生人而已。”何信源慢条斯理地打断他的话,又一把扯下脸上的口罩,反问道:“师雨楼做实验不用老鼠吗?”
在他看来,所谓的仿生人,和实验用的小白鼠也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低等一点。
侯百秀想反驳,嗓子眼里却堵了棉花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李禛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地冷静。何信源本以为,见到同类的死亡,她多少会恐惧、害怕,但事实上,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具尸体,眼眸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过,老鼠的大脑,能装下什么东西呢?
它们有思想吗?
何信源不屑地嗤笑一声,丝毫不掩饰他对李禛的轻蔑。他冷冰冰地说:“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
语气中带着威胁和警告。而昨天的事,必然指的是她重伤1号那件事了。
李禛扬眉看他,何信源却不再说话,只是看向侯百秀,冷声训斥道:“不想死就快滚。”
侯百秀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逃也似地迈开步子。
轮椅飞快向前,李禛回过头,只见何信源站在门口,表情恶意满满,而第一实验室中,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慢慢走出,同样用怨毒的目光目送她离开。
是1号。
或许1号的幸存,和何信源血腥的实验有关?
李禛心不在焉地想着。何信源的手段并未让她惊讶。
她生前参与过多次“除魔”活动,那些成为目标的魔头,有些是受了冤屈的可怜人;有些人的手段比起何信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禛见多了血腥场面,觉得不可怕,侯百秀却吓了个半死。
他推着李禛的轮椅跑得飞快,只顾着向前,几乎不看路,仿佛有索命的厉鬼在身后追着他一般。
直到过了许久,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才将他从魔怔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侯百秀。你这是干什么?”
侯百秀猛地停下,在原地呆怔几秒后,才如梦初醒:“师、师兄?”
原来不知何时,他竟已走到了第五实验室门口。
师雨楼蹙起眉,看看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的李禛,又看看大汗淋漓的侯百秀:“你……算了,你身体不舒服,就去休息一下吧。”
侯百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轮椅交到师雨楼手上,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师雨楼将李禛推到室内,看着实验室机械门关闭,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了?”
他刚刚就想问侯百秀,但看到他精神状态不稳定,便只能作罢,转而询问看起来没有大碍的李禛。
李禛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吓到了。”
“吓到了?”
“嗯。路上看到了你师兄的实验室。”
碍于监视器,她说得模棱两可,但师雨楼仍然猜到了真相。
只见他眉头舒展又皱起,盯着墙壁沉默良久,才道:“他太年轻了。你没事吧?”
“没事。”
李禛摇摇头,见师雨楼没注意这边,便故技重施,偷偷将实验台角落的一支玻璃试管勾到衣袖里。
自那件事之后,鼠场风平浪静了几日。
复生者们见识了李禛的雷霆手段,自是不敢轻举妄动。每次李禛穿过长廊,都能感到有一双双眼躲在暗处,暗戳戳地窥视着她。
然后她经过走廊,那些视线追随着她。等她离开几步后,便能听到老鼠们的窃窃私语。
没人敢惹李禛,她也不愿意惹是生非。整日来往于实验室和自己的房间,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
她平淡的日常和并不暴虐的态度让复生者们松了口气。
凡是见识过她手段的人,都从心底里敬畏她。更可怕的是,除了许久未归的1号,从没有其他人知道李禛的真实身份。
回忆过、询问过、旁敲侧击过,但这个名字就仿佛被抹去一般,仅仅留下可疑的空白,却让人无从探索。
当然,也没有人想找死,去深挖魔头的过去。
大部分复生者失了锐气,只想退出生命之轮的竞争,少部分人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与胜利越来越近。
但就在李禛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鼠场诡异的平静被打破。一个消息传遍鼠场,顷刻间,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1号,要回来了!
这个消息震惊了所有人,但不包括李禛。不过李禛确实是第一个见到1号的。
这日早上,她洗漱完毕,穿戴整齐,推开4号门。在不分日夜的灯光下,她看到1号穿过那扇铁门,正朝着她缓缓走来。
李禛略一思索,便操控轮椅在原地,饶有兴趣地看向对方。
1号穿着崭新的衣服,衣服上没有血迹,而是像云朵一样洁白柔软。
几日不见,他已脱离了濒死的状态。不知是否是李禛的错觉,她觉得对方的身体更高大了不少。本就健硕的身躯威风凛凛地伫立在铁门之后,像是被关进牢笼的凶猛野兽。
两个安保部的人手持灵力枪,谨慎地跟在1号的身后。两双眼同时戒备地扫向李禛,生怕她突然发难一般,时刻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1号略带嘲讽和轻蔑地笑了一声,一脚踢上开了一半的铁门。
他的力道十分之大,示威似地踹在铁门上,只听“铛”地一声,那铁门便被踢出一个浅浅的坑。
这道铁门为了防止复生者逃跑而设立,厚度和硬度自是不必说。之前和李禛交手的1号,力量也是蛮横,却强横不到这种地步。
看来,1号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变化。
李禛揉了揉头发,并不乐意惹上这种麻烦。斩草除根是她的一贯做法,但这次斩草除根失败,反倒让敌人卷土重来,令她有些懊恼。
懊恼归懊恼,她脸上仍是带着轻柔的笑意。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般有个好心态。
铁门发出的巨大声响,宛若寺庙的洪钟,使复生者们警觉起来。
清晨是复生者们最活跃的时段。生存在这“要么强、要么死”的观测室中,老鼠们都进化出了“耳听八方”的能力。
不少人都从那不同寻常的“钟声”中,敏锐地嗅到了暴风雨的味道。
很快,道道标记着数字的铁门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有的复生者将铁门打开一道小缝,有的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敞着门四处张望。死寂的走廊再次热闹起来。
“恢复得还好吗?”李禛问道,“1号。”
她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关心。光听她平静的口吻,任谁也想不到,她就是导致1号濒死的罪魁祸首。
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反而更让1号怒火中烧。他冷眼盯着李禛,压抑着怒火,一字一顿道:“托你的福,李禛。”
他的声音像是破风箱,又像是垃圾车上倒下来的废铜烂铁堆叠在一起,发出锵锵的噪响。
前几日的战斗中,他的声带受了难以修复的损伤。
“不谢。”李禛看着1号的脖子,轻飘飘地说。
1号的咽喉被李禛割断,虽勉强抢救回来,但想短时间内恢复得毫无痕迹是不可能的。于是何信源给他植入了一个合金喉管,让他能正常生存。
现在,那截合金喉管就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似金似银的金属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流光。
“至少现在。”李禛道,“你不怕被我割断喉咙了。”
听到“割断喉咙”四个字,1号反射性地摸向金属喉管,待反应过来后又是一僵,恼怒地看向李禛。
“你找死!”
李禛松了松拳头,指节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其中意味十分明显:“要现在吗?”
1号忌惮地看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反倒是他身后的两人上前一步,双手持枪挡住身后的1号。
“4号。”其中有一人道,“现在不是争斗时间。放下手,否则我们要开枪了。”
醒来不过三四日,便造成一死一重伤,李禛已经上了安保部的重点关照名单。
面对她的时候,即使是最身经百战的猫,也会不自觉地面皮绷紧。
即使她现在还乘坐着轮椅,一副全然无害的模样。
她并不是那种能被等闲视之的人。
李禛似笑非笑地瞥过他们的武器,将手老老实实地垂在身侧:“知道了。我放下就是。”
安保部两位成员身体绷直,狠狠地盯着她。在这样的目光下,任何松弛的人都会感到压力,李禛却全然不同。
她垂着手,仿若无事地走向严阵以待的三人,好像真的只是路过、没打算攻击一般。
黑洞洞的枪/口一直追随着她,从额头,到后脑。一秒、两秒,她与三人擦肩而过,走出几步后忽地停下轮椅,而后一个转身。
安保部二人浑身紧绷,被她吓得双手一抖,差点握不住枪,立即疾言厉色地呵斥道:“4号,你做什么?”
却见她恶劣地撇出笑容:“就是吓吓你们啊。”
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着铁门后走去了。
明晃晃的挑衅行为让草木皆兵的安保部人员丢了个大丑。但这个小插曲并未并未影响李禛的心情。
侯百秀被上次的事吓出了心理阴影,变得沉默了许多,也不再叽叽喳喳和她聊天了。
李禛觉得无趣了许多,于是只能搭讪师雨楼,想从他那里听来什么消息。
幸好,师雨楼也有话对她说。
“1号重新加入生命之轮的争夺了。”
“真够耍赖皮的。不过那又怎么样?”李禛一把拽落插在胳膊上的针头,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臂,“手臂比前些天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