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笑一声:“毕竟在这个庄园里,有谁愿意听我的话呢?”
乐灵洲坐回椅子上,重新拎起夜莺笼子,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夜莺。那夜莺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失落,微微抖了下翅膀,发出一串悦耳的鸟鸣。
李禛瞧着她的模样,心念转动,忽然改了主意。她几步走到乐灵洲面前,挡住窗外的光,低声道:“夫人真想出去?”
乐灵洲点点头。
“那就出去吧。”李禛从她手中接过夜莺笼子放到地上,“我们快些出去,转一小会儿就回来。”
闻言,乐灵洲睁大了眼,生怕她反悔似的,连声道:“好,好,一会儿就回来。”
李禛笑了笑。
她帮助乐灵洲,自然不是善心大发,而是希望获取乐灵洲的信任,从她口中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场争吵的真相,抑或是关于芯片的一些线索。
如果真能得到乐灵洲的好感,对接下来的行动也会有一些帮助。
况且白牡丹区是富人区,里面居住的人物非富即贵,治安也差不到哪儿去,遇到危险的几率很小。
就算遇到危险,李禛也自认能够应付。这样看来,陪乐灵洲出去获取她的信任,就是风险小利润高的选择了。
不过如何出去,倒是个问题。
齐宅门口有保安,人员进出需要核查。如果他们知道乐灵洲要出去,肯定会将此事报告给齐雁卿,而齐雁卿大概率不会允许乐灵洲出去玩。
那翻墙出去?
为了美观,齐宅的墙都是雕刻着精美图案的铁栅栏,上面缠绕了灵气电网——和研究所里电网的原理差不多。
不过墙边有树,李禛自信能够带着乐灵洲翻出去。若是如此,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栅栏周围的监视器。
听到她的顾虑后,乐灵洲轻轻一笑。不同于之前哀哀戚戚的笑容,这个笑灿烂且明媚,衬得她的气质都有所不同。
“我可以给监视器网络植入一个病毒插件,让监视器重复播放之前的画面,而不录入我们的身影。”
“这么厉害?”
李禛的称赞脱口而出。然而刚说完,她的动作就顿了一下,忽地想起在研究所时,孙曼英就曾用这种方法屏蔽监视器,助她脱身。
孙曼英一直神神秘秘的,也不肯透露自己的来历。李禛只能从她的性格、手段推测,她属于某一个势力。
只是这个时代,这种大大小小的势力如繁星一般数不胜数,有的晾在台面上,也有的隐藏在冰山之下,势力与势力之间盘根错节,纠缠在一处,难分彼此。
李禛对目前的局势也只是一知半解,实在难以推测孙曼英来自哪方。
想到此处,她微微怔忪。乐灵洲不知道她思维发散,略带得意地说道:“我很善于编写程序的……只是,唉。”
话说了一半,她又闭嘴不提,只打开灵脑,在上面操作起来。李禛对此类工程一窍不通,只远远站着,瞧乐灵洲神采飞扬地工作着。
没过一会儿,她便将灵脑一关,兴高采烈道:“完成了!”
“也就是说,监视器已经搞定了?”
“没错。”乐灵洲刚做完一件大事,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这抹潮红冲淡了她脸上的病容,“搞定了。”
李禛拍了拍掌:“我们可以走了。”
这日天气还不错。前天刚下了场雨,空气中还带着些许未退去的湿意,但总体来说并不寒冷。
但乐灵洲体质不好,为避免风邪入体,仍是需要裹着厚厚的大衣,大衣衣领上挂了一圈人造毛,看起来舒适又保暖。
李禛站在她身侧护卫着她。在她的帮助下,两人畅通无阻地翻到了栅栏外的马路上。
白牡丹区的马路要比贫民区的马路宽敞一倍还多,马路中间生长着一排排美丽的银杏树,树木舒展的枝桠给灰蒙蒙的天空增添了几分生机。
乐灵洲见李禛盯着那树,便道:“这树是假的。”
李禛疑惑地看向她。乐灵洲笑了笑,带她朝着马路中央走去:“你感受一下就知道了。”
两人来到树下,浓密的树荫将光芒筛得细碎,一点点地投射下来。李禛仰起头,伸出手,摸了摸那青翠的扇形树叶。
——和真树的手感别无二致。
李禛抿起唇,将体内灵气注入到那逼真的树叶中,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没有植物应有的生机盎然,这棵看似茂盛的大树,实则只是一棵毫无生命力的摆设。
乐灵洲上前一步,将手掌按在树木粗糙的枝干上,轻轻道:“那场大浩劫后,灵力逐渐衰退,植物最先出现异样,开始大面积死亡,而最先灭绝的,便是树。”
她停了一下,又接着道:“先是树木,然后是花草;再然后是狮子、猫狗、小鸟……你知道仿生人与人类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李禛还真不知道。
至少她没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什么异样……或许和她识海中出现的那个白色光点有关?
乐灵洲将手从树干上挪开,声音严肃了几分:“是灵根。”
李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灵根?”
“没错。”乐灵洲转过身,慢慢解释道,“灵根不是具体的某种器官,而是一种天赋、一种悟性。用更准确的方式来讲,可以将其称为‘对自然的感知力’。这种感知力无法被创造,是与生俱来的。因此,人造物没有灵根,无法感知灵力。人与机械造物的界限得以明晰。”
听到她的解释,李禛疑惑反而越来越深。
灵根?这东西……她有啊?
在实验室中醒来不久,她便重新唤醒了调动灵气的能力。只是这能力并不强,暂时无法运用到战斗之中。
难道因为她的灵魂并非导入的数据,所以才会产生“明明是仿生人却有灵根”这样的独特现象?
正皱眉不解时,乐灵洲又道:“不过人类的机能逐渐退化。据统计,现在有十分之一的人天生便没有感知自然的能力,另有十分之一后天失去了这种能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禛下意识问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人和仿生人的界限被模糊了。”不知是否是李禛的错觉,她好似听到乐灵洲冷笑一声,“人类曾通过这一缺陷限制仿生人使用灵武器,以此达到对仿生人的绝对控制。但很快,自然的选择便会逼迫人类放弃这种控制权。”
一阵冷风吹过,吹得银杏树叶沙沙作响,给两人带来一丝凉意,也打断了乐灵洲想说的话。
她将大衣最上方的一颗扣子也扣上,深吸了一口气,柔美的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我们顺着这条街向前走吧。”
李禛看了她一眼。
她总觉得乐灵洲这番话是刻意说给她听的。不然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提仿生人?
但问题又来了,乐灵洲和她说这个干什么?她知道她的身份了?而且……李禛明显感觉到,她刚才语气凉凉的,像是在宣泄着不满。
无论乐灵洲怎么想的,李禛确实从她这里得来了一些有用的情报,也忽然发觉到,自己竟是夹杂在仿生人和人类之间的异类。
一旦被人发现她有灵根、能调动灵力这件事,势必会引来各方的追杀。
李禛摸了摸下巴,决定先将这件事隐瞒下来,等回去旁敲侧击师雨楼,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情报。
暂时按下疑惑,李禛跟在乐灵洲身后,同她一起向前走去。说过刚刚那番话之后,乐灵洲已经恢复了正常,娴静地挽着她的手臂,走在宽阔的马路上。
时不时有打扮华丽的男男女女走在街上,慢悠悠地与二人擦肩而过。各种拟花香植物香的香水味道随着风飘远,或是彼此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团芬芳的空气。
两人在树荫下走了没一会儿,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乐小姐?”
乐灵洲的身影僵硬了一瞬,半晌回过神,看向叫住她的女子。
那女子只是觉得她背影眼熟,试探一叫,没想到真叫对人了,顿时高兴地凑上来道:“真是你啊,乐小姐。十几年没见,你还是这么年轻。”
乐灵洲没有立刻说话,而一旁的李禛,则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叫住乐灵洲的女子。
她看上去年纪不小,眼窝深邃,眼角有几道细细的鱼尾纹,涂着浅色的口脂,看着开朗大方。女人穿着褐色格子外套和黑色毛衣,李禛猜测她应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果不其然,乐灵洲沉默几秒后,便开口道:“是叶小姐吗?真是好久不见。”
见她还记得自己,叶小姐顿时眉开眼笑:“难得你还记得我啊。我采访你的时候,可还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呢。现在二十多年了,您创造的‘天序列’杀毒程序还是各大公司的首选……您现在在哪家公司高就啊?”
乐灵洲淡淡道:“我结婚了。”
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乐灵洲继续道:“我这些年身体不好,大病小病不断,已经没有精力再开发什么程序了。”
叶小姐叹息了一声:“原来如此。没了乐小姐这种天才,也是这些公司的一大损失。”
说着对乐灵洲礼貌地点点头:“乐小姐,公司有点事需要我处理,我就先走了。改日我们再好好聚一聚吧。”
说罢,沿着树荫朝着远处走去了。
乐灵洲看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许久,才收回目光,柔声道:“我们接着走吧。”
李禛也回过神,道了声“好”,两人转过头,接着向前。
遇到叶小姐后,乐灵洲沉默了许多,似乎在想些什么,眼神如幽潭深水一般,深深的,令人难以捉摸。
叶小姐的话就如同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砸向二人,让人心绪晃动,掀起涟漪。
李禛半垂着眼,看着远处的天际线,并不打断乐灵洲的思考。寂静与沉默就在二人中间蔓延,空气中静静的,只能听到树叶沙沙的细响和轻轻的脚步声。
许久,乐灵洲道:“很难以置信吗?”
“什么?”
乐灵洲道:“我以前的事。”
李禛想了想,如实答道:“有一点吧。”
有一点,但也只是有一点而已。命运一道捉摸不透,本就非人力能裁定,无论遇到什么、发生什么,都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难以界定。
正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一个“T”型路口处。
路口的尽头,是一座高大而华美的建筑。这建筑通体由白色石料铸成,有着参差不齐七个尖顶。
最高处的一个尖顶上,托举连接着一个血红色的玉质环形,自下往上看,便如同一轮空心的红日,高高地悬挂在尖顶上。
见到这座特别的建筑,乐灵洲眼睛一亮,道:“我们进去。”说罢,拽着李禛的手臂,两人一同过了马路,站到那建筑前面。
离得近了,那建筑的一些细节也暴露在李禛的面前。
只见建筑大门由两根粗壮白色石柱支撑,石柱连同墙壁上,都雕刻了云、树、江海、日月等颇有意义的图案。图案精美,栩栩如生,具有很强的动感,一看就是出自名师之手。
两扇门是由水波纹质感的玻璃制成,两边玻璃上分别镶嵌了彩色的月亮形状玻璃和红色圆环状玻璃,看上去颇具美感。
透过玻璃,能模模糊糊看到建筑内人影晃动,里面似是有不少人。
乐灵洲道:“这是名为‘日环食’的教派的活动场所,也有人称他们为‘弃灵者救济会’。弃灵者就是没有灵根的人,包括天生无法感知自然的人类和仿生人。”
说着,她推开门,朝着里面走去。
“日环食信仰月亮,教导人们心诚则灵,要安于拥有的一切,并通过虔诚祷告,实现心与自然世界的连接。”
这话听得李禛有些绕。她思索了两秒,便加快脚步,追到乐灵洲身侧,压低声音道:“你也信仰这个日环食?可你不是……”
乐灵洲道:“我没有灵根。”
李禛倏地看向她。
乐灵洲倒是很坦然:“我和你说过,有十分之一的人因后天创伤失去灵根。我就是那十分之一。”
甫一进门,便是一条长廊。长廊并不逼仄,两侧有一些房间。长廊墙壁上悬挂着一些绘画作品。这些作品色彩缤纷,被装裱在金色画框之中,看上去古朴又肃穆。
“你也听到了,我曾编写了一套名为天序列的杀毒程序。不过树大招风,这件事让一些通过病毒程序牟利的不法分子恨上了我。”
乐灵洲端详着墙壁上的画,慢慢说道:“他们绑架了我,向齐雁卿索取大量赎金。虽然最后被救回来了,但我当晚就发了高烧。因为这场高烧,我失去了灵根,自此身体一直不好。”
李禛侧着眼,偷偷去觑她。却见她神情沉静如常,冷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脚步声继续响起。二人穿过陈列着庄严绘画的走廊,来到了这条长廊尽头的一个大房间中。
大房间内非常空旷,脚下瓷白的地砖映出两人的倒影。光线顺着模糊的玻璃照到室内,天花板上悬挂着金色的华丽吊灯。
在金色吊灯下,整整齐齐排列着许多的人。这些人均是衣着整齐,跪坐在大厅之中,瞑目做冥想状。
除跪坐冥想的人,也有其他人站在周围,似是在耐心等候,李禛两人站在众人之中,倒也不太突兀。
在众人面前,站立着一个模样秀美的男人。他年纪不大,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身着一袭白色连帽丝质长袍,袍角用金线描绘着月相的图案,手持一卷金皮纸质书,正语气轻柔地讲述着什么。
李禛听了一耳朵,发现都是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粗略一听似是有些道理,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都是空话,便失了兴趣,不再细听,只偷偷打量着建筑内部的结构。
而乐灵洲也没有去冥想祷告的意思,只静静地站着。李禛猜不透她要干嘛,便也不去管。
所幸没过多久,就有一道钟声响起。这声音难以形容,粗粝、空灵,又带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道韵,让闻者精神一振。
冥想的人听到钟声,从入定的状态中惊醒,相继睁开双眼。站在上首的少年才道:“今日灵想完毕,诸位离开吧。”
众人起身道谢,脸上带着餍足的神色,纷纷离开了。李禛正欲提醒乐灵洲离开,却见乐灵洲抬脚就朝那白袍少年走去了。
那白袍少年手持金书,本来打算从右后侧走廊离开大房间,见到乐灵洲后又止住了动作,笑眯眯道:“原来是乐夫人。您有什么事吗?”
显然,他也认识乐灵洲,并与乐灵洲关系不浅。
乐灵洲道:“初亏灵司,您前些日子借予我的书我已看完,特来返还。感谢您的慷慨。”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金色封皮的书来。李禛定睛一看,那不正是她时时拿在手上看的那本吗?
原来离开齐宅的时候,乐灵洲竟趁她不注意,将这本书塞在了口袋里,带到了此处。
名为初亏的少年接过那本书,也没检查书籍是否完好,仍是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夫人不用客气,传播教旨是我的天职。”
又将刚刚他手中的那本书递到乐灵洲手中:“这是下卷,请夫人务必要仔细研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夫人请自便。”
说罢,对着乐灵洲和李禛轻轻颔首,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不知哪来的风吹起他柔软的袍角,让他看起来高洁而神圣。
乐灵洲将那本书揣进口袋里。那书不算很大,揣入口袋中,只露出一个金色的小角:“我们走吧。”
李禛拧起眉:“夫人出来,就是为了还书?”
乐灵洲道:“还书只是顺带的。我真的很久没出来了。”
她捋了捋耳边的乱发,抓住李禛的手臂,二人随着人流一路穿过长廊,出了尖顶建筑,再次回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李禛问道:“你信这些吗?”
听到她的问题,乐灵洲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茫然之色爬上脸庞。她摩挲着口袋中那册金色书,像是想说些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又被咽了下去。
就这样犹豫再三,乐灵洲才泻了口气似的,慨叹道:“我也不知道。”
见她支支吾吾,又纠结又挣扎,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李禛也不多逼迫,转而问道:“那位初亏灵司是什么人?”
说到这个,乐灵洲可就来精神了:“那是常驻在涅槃城日环食支部的灵司,名号为‘初亏’,是日环食的七位大灵司之一,主要管理涅槃城支部。我之前意外与他相识,时常借些书看。后来我病到不能出门,就托仆人去借书。”
原来如此。
李禛心中暗道一声。
至于初亏,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早在她的年代,便有部分修士凡人伪装成神仙,骗取普通百姓的香油钱,亦或是装神弄鬼,将自己包装成某一地方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