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突然被打开了一个话匣子,自顾自地说起自己在家的精力。
说到后来,梁知舟自己都有点恍惚,他刚刚没有让她滚吗?
有吗?还是没有?应当是没有吧,不然她怎么还有这么多废话。
就在他板着脸要再说一次时,就看见小姑娘弯下腰,粉粉嫩嫩的唇瓣努起对着他伤口的地方使劲吹了一口,满脸高兴地对他说:“现在痛痛就飞走了。”
真是一个小蠢货!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女孩高兴的脸。
拍花子给的食物不多,也不是什么好的,大多是掺了许多麦麸的馒头。馒头黑乎乎,硬邦邦的,根本瞧不出什么颜色,吞下去的时候都拉嗓子。就是这样,他们分到的馒头也不多,防止他们吃饱了有力气跑走,只给他们能活下去的量。
但是小姑娘每次都背着人,偷偷将自己仅有的一块馒头掰开,分出一半给他。
“我不要!”梁知舟不屑道,加上一股郁气,他直接冲着面前的小团子低吼着:“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烦人!”
小姑娘还是第一次被骂,粉白的一张小脸只剩下白,泪水在杏眼里打转。她紧紧抿着唇,不敢哭,可眼泪就像是珍珠似的一颗颗往下掉,看着很可怜。
梁知舟偏过头去,没有理会,终于过了一个安静的下午。
到了天黑,小姑娘又可怜巴巴地贴上来了,他浑身僵硬着明显不舒服,最后还是没说话,闭目养神。
冬天的夜又冷又湿,寒气都往骨子里冒,全身冷飕飕的。
可很快他的耳边一暖,传过来一股奶呼呼的香气和带着哭腔的声音,“你会不会死呀?”
“……”梁知舟气笑了。
“我不想你死,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多吃就能好起来的。”
这个没用的小蠢货还在哭,声音细细小小和只奶猫差不多,真情实感地替他担心他的伤口。
他又不需要担心,梁知舟想。只是他没注意的时候,他自己伸出手将奶团子扒拉扒拉往自己这边靠了靠。
梁知舟第二日就开始多吃馒头了,多吃的是旁边的小不点供奉出来的。在小不点絮絮叨叨的的诉说中,他渐渐恢复了力气,一个人的逃跑绝对没什么问题。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把旁边的奶团子带上了。她真的太蠢了,继续呆在里面还不知道被骗成什么样子。
他们往外逃没多久就被发现,要被追上来的时候,梁知舟一把将奶团子抱起往树丛里一塞,瓮声瓮气道:“等会不要出声,知不知道。”
小团子眼睛红红的,也知道自己是拖累,只死死地抓着面前的人的手,“我们都会安全的,对不对?”
“嗯。”少年凤眼下垂遮住复杂的情绪,仔细地抓了一把落下在小团子头上盖住,又拍了拍,“好好呆着,走了。”
说完之后,他朝着山下的方向头也不会的走了。来追的拍花子看见一道人影,迅速跟着追了上去,然后被抓住。
然后虞念清便看见,一道道棍子落在他的身上,鲜血飞溅。
她一开始就知道是前世已经发生过的事,因此没有多少情绪,更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直到看到缩小一号的梁知舟被打,脸上全是看不清的血污时,她心脏才开始抽疼,几乎是第一反应冲到他身边将他护在身下。
雨水般拳头穿过她的身体全都落在了男孩身上。
隔着极近的距离,她瞧见了他被打得乌黑的眼,看到刚流出的鲜血糊了他一脸,看到他的的脸颊高高肿起,可她什么都做不到,她救不了他。
那种无力感从脊背往下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年轻时候的镇国公带着人赶到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指了指小团子躲着的方向,说:“有人。”
说完之后,他的口中不断往外冒着鲜血,直接昏了过去。
虞念清赤红着眼,看着镇国公将他带走,又跟着侍卫一起被拉回到小时候的她身边。
小团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出来了,却摔到在一块巨大的石头面前,满脸都是鲜血。她想了想,按照自己的性格,小时候的她应该是想出来找梁知舟吧。
她跟着一起被送回了乐平侯府,看到双眼红肿的钱氏将她搂在怀里,不停地念叨着:“我的心肝儿,我的心肝。”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虞平生都红了眼眶,将母女两都抱进怀里。
等小团子醒来之后,她果然失去了这段记忆,听父母说是的镇国公府的人将她救了回来,就跟着大人一起去镇国公府道谢。
钱氏因为女儿,狠狠出了一笔血,而端庄中带着几分傲气的杨氏这才对他们一行人露出和善的笑容,将梁景明拉了出来,“小儿虽然娇气了些,但这会也算是做了好事。”
钱氏抱着女儿,对小团子说:“这是哥哥,救你的哥哥。”
虞念清缓缓闭上的眼睛,就听见小时候的自己甜甜的嗓音,“景明哥哥。”
而后便像是她记忆中,两家人都有了往来。她跟在小时候自己后面,倒是知道了许多前世不知道的事。比方说这时候梁知舟的生母去世没多久,镇国公便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般执意将杨氏当做正室,并且开始对梁知舟不闻不问。
她忽然联想到年少时候的梁知舟躺在地上时候那个极为不符年纪的眼神,如同要求死一般。
可本不应该是这样啊,镇国公是一等侯爵,满门忠臣良将,极受皇帝偏宠。而他作为这一代的领头人,生在在钟鸣鼎食之家,早早就展现出自己才能,年幼时就能在宴会上同大儒对答如流,经历了什么才会一心求死?
她沉默着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同梁景明亲近,两个人一起扑蝶,放风筝,游湖。
在一个春日里,一个少年突然出现一把推倒了正在陪她玩的梁景明。
少年极瘦极黑,头发应该是被剃过一会才长出浓密的一层,五官突出而又清冷,一双凤眼蔑视着被推倒的人,带着薄怒,“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这变故太过突然,守着的嬷嬷谁都没想到。
虞念清被吓得直接哭了,可还是勇敢挡在梁景明面前,“不许你欺负他。”
“我欺负他?”少年眼神更为凶狠,身上的气魄逼人。
奶嬷嬷哆哆嗦嗦上前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小姑娘一下子没绷住哭了出来。粉面软乎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和坏人玩,不要。”
这一声叫动了身边的侍候的人,一群人拥簇着上前对着与虞念清和梁景明嘘寒问暖。
年少的梁知舟就孤身站在人群之外,身形挺拔而消瘦,冷冷瞧了一会之后就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开。
虞念清很希望到此为止,真的到此为止。梁知舟转身之后,再也不要回头,不要原谅小时候的她,不要再和她有任何的交集。
可现实却不是这般。
在她逐渐成长的过程中,在她自认为和梁知舟没有任何交集的时候,她同梁知舟偶遇了很多次。那个在京城中将自己名声糟蹋地一片狼藉的少年,总是在众人拥簇中,在无人知晓的时候,十分不经意地看她一眼。
可能做过最冲动的事,就是在京城郊外将自己拦下,问上一句:“你是真的要和梁景明定亲吗?”
长大些的她知道了些规矩,不再像是小时候那般胡闹,却依然用戒备的眼神问他:“是啊。”
“那你喜欢他吗?”
她那时候其实不知道什么是喜欢,觉得同梁景明青梅竹马、媒妁之言就应该是喜欢了,便点了点头,“喜欢啊。”
“嗯。”他没再说话了。
虞念清觉得莫名其妙,直接提着篮子走开了,生怕他做出什么混账事。
可她却看见,年少时候的梁知舟站在原地很久,白色的槐花被风刮落,掉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他身形如同凝固一般,半晌才低头将肩上的槐花拿了下来,难过又不解道:“可是你为什么喜欢的是他?”
后面便是定亲、成亲。
成亲的时候,父亲已经出了事,镇国公怜悯二房孤儿寡母定下了婚期,乐平侯府自然是满心欢喜,对她的嫁妆并不吝啬,送她风风光光出嫁。
如之前的梦一样,她看见梁知舟跟在迎亲的队伍身后,慢慢送她到了镇国公府,然后转身离去。
她一开始梦到这种场景时,不知道前因后果,只觉得梁知舟转身的背影孤寂又决绝。再次看到时,她眼睛生疼,却一点儿也哭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有块地方十分饱胀,饱胀到疼痛。
她没有办法跟着梁知舟离开,只能冷眼瞧着另一个她和梁景明过着相敬如宾的生活。
虞念清和梁景明是有几分感情的,那怕成亲之后她因为体弱一直没有办法圆房,梁景明依旧对她很好,陪着她吟诗作画,陪着她偷偷出去玩,陪着她过生辰。因为父亲失踪,她仓皇无措的心安定下来,喝下一碗碗梁景明亲手递过来的药汁。
她出嫁时,乐平侯府给了丰厚的陪嫁,钱氏更是怕她嫁入高门会被瞧不起,给了不少银钱当嫁妆。可是这笔钱被杨氏惦记上了,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拿走。她也不会任由这样无止尽的索取,可每次梁景明都会半跪在她面前,极为歉疚拉着她的手说杨氏有多么过分。
最后说上一声,“可她毕竟是我的娘亲啊,念清,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性子一直带着点骄傲,这是她的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可她还是看着那个和自己一样面容、一样性子的新妇最后弯着自己的脊梁,妥协地说了一声好。
日子继续往前推进,而后虞平生平安回到朝廷,揭发幽州贪污案,平步青云的同时又招惹了许多仇恨。而梁景明也开始在她父亲的指导下步入官场,一路顺风顺水。
就在她要以为这就是前世全部的记忆时,变故突然发生了。
她的好四叔亲自检举她的父亲贪污,她的父亲被卸去一身官职关进大牢,三天之后便畏罪自杀死在牢狱中。他的哥哥不服判决,想要上诉,死在了上诉的路上。而钱氏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一下子就疯了,在冷天的一个夜晚投湖自尽。
那短短的一个月都是用她一家人的鲜血铺成的。
前世今生交错,两个她都几欲昏厥。旁观的她眼睁睁瞧着事情发生却做不出任何改变,而前世的她受了打击病倒,想要拖着病体想要调查真相,却被梁景明软禁起来。
那个一直在人前温和有礼的夫君,突然撕下了自己的面具,禁止她在追查下去。
“你现在嫁给了我,再追究旁人还以为是我的意思。不要再追查下去了,我会好好对你的。”梁景明这般说。
可她要的是宠爱吗?她要的是真相,是替家人报仇。
梁景明知道她的心思,但是为了不得罪更多的人,就将她软禁在院子里,请了专门的丫鬟来看管。而她就完全成了他树立自己形象的一种手段,在外谁不称镇国公府二公子光风霁月,那怕岳家遭难夫人得了癔病,仍旧不离不弃照顾着。
可哪里有什么不离不弃,在她被软禁的第二个月,楚清清悄悄进门了,同梁景明上演着夫妻恩爱。
楚清清不喜欢她,时常会溜进来,同她说些与梁景明恩爱的细节。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谎言中时,接受不了直接吐血昏厥过去,又撑了下来。一开始只有楚清清想要她死,后来可能是她活着的时间太长了,梁景明也开始嫌弃她占着正妻的位置,也盼着她死。
她如同一朵快速干枯的花朵,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却还是努力活下去,想要找个机会找到所谓的真相。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满面尘霜的梁知舟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生人,意识都开始混乱,仰头的时候干枯的头发垂下,她近似呓语问:“你是来杀我吗?”
作者有话说:
我其实蛮喜欢梁知舟的
男人穿着半灰旧的衣服, 胡茬很深,像是江湖上落拓的侠客,就连眼尾都多了几条细纹。
“我来带你走, 要跟着我吗?”
那几乎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点了点头, 然后被男人打横一把抱起,直接出了镇国公府,然后来到了京郊的院子。
虞念清望着前面两个人走进去,看了一眼极为熟悉的木门又渐渐跟了上去, 赫然就是曾经梁知舟带自己去过的院子。她难免有点怀疑,梁知舟是不是已经想起来前世, 所以之前才会带着她过来。
来不及细想的时候, 她已经被带着进去了。
陈设同她记忆中没什么两样, 只是破旧不多, 屋梁和角落的地方都挂上了厚厚的蜘蛛网,还有随处可见的灰尘, 都彰示着这座庭院已经早早落败下去。
梁知舟将她放到屋子里, 就开始出来休整庭院, 就短暂地在这里居住下来。京郊的物价不高,每日早晨他都会出门去附近的菜农那里买一些新鲜的食物, 做好了之后才去叫虞念清吃饭。
但她应当之前受过极为严重的折磨,醒了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床上的角落里,双腿抱膝愣愣地看着前方,很少开口说话。
他请了大夫过来,大夫说是郁结于心, 需要好好和她说话开导。另外女子的身体已经极差, 亏了身子, 再加上之前长期服用药物,体内毒素淤积,后面就完全是靠造化了。
梁知舟送走了大夫,站在门口眺望远方。门口种了桑树,零零碎碎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显得眼眸越发深邃,看不清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他的周遭萦绕着一股郁气,身形不复往日的挺拔,光是看着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虞念清一直陪着他站着,直到太阳西斜他才开始动弹,去煮饭熬药。
将药端进屋子里之后,他不像往常一样沉默,反而开始找女子说话,“刚刚大夫说你的身体好好照顾,就能够恢复正常。你有没有什么爱吃的,明日我去买些来。”
那时的虞念清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有些惊讶地朝着他看过来,不过眼神依旧是清亮的,纯粹地像是挂在叶尖上的露珠。
男人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又很快开口,“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说着便将药碗端过去,女子伸手要接的时候,他往旁边让了让,稳稳用勺子舀了一点汤药递到女子嘴边。
女子犹豫了一会,慢慢前倾喝了下去。药是他亲手熬的,光是闻着药味就知道药汁多么苦。可女子像是失去了味觉,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如同在喝温水。
梁知舟心都觉得揪着疼,等人喝完药没注意的时候,往女子的嘴里塞了一颗饴糖。
甜津津的,是她很久都没有尝过的味道。
她愣了一下,然后朝着他笑了出来,小心地抿着嘴里的糖块。
梁知舟突然想到,小姑娘从及笄之后,就注意自己的形体,很少再吃些甜的东西。可是现在,就是一块饴糖都能让她高兴。
他弯下腰,身后要摸摸她的头发。她仍旧不习惯这样的举动,本能地偏了偏头,但最后忍了下来,任由他摸了过来。
他笑了起来,安慰自己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梁知舟记得大夫说的话,开始经常和女子说话,偶尔能收到只言片语的回应。他也不觉得灰心,做好了要持续很久的心理准备。
但在小院住着,也要有许多琐事要去做,比方说劈柴什么的。他让人做了一个躺椅,让女子在躺椅上休息,自己则是将从农户那边收来的整柴劈开,整齐地放在墙边。
那已经进入夏日,天气开始燥热起来,不一会儿衣裳就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将那些流畅的肌肉线条全都勾勒出来。这倒是有些影响行动,他索性将上面的外套脱了,只剩下一层里衣。
里衣被汗水浸透,身形影影绰绰,可还是能明显瞧见肌肉贲张的地方和背后一道不算特别明显的伤疤。
病中的虞念清盯着伤疤看了好一会,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情绪有些激动。
虞念清不明白她情绪突然激动的原因,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正在劈柴的男人,自然也注意到男人背部的一道伤疤。一路看过来,两个人之前有过交集应该就是小时候都被拍花子救走,难道是她已经想起来救她的人是梁知舟?
她这样猜测,而后就看见男人走过来,要将病中的女子抱进屋子里。
女子养了几日,依旧很瘦,只是脸上多了几丝血色。晒了太阳之后,她的两边脸颊都泛着红,眼尾也是红的。在男人抱过来时,她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揽着他的肩膀说:“我记起你是谁了。”
她的眼里是积蓄了很久的滚烫的泪,绝望而又嘲弄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难过,颤抖着声音去叫他的名字,“梁知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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