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医女?”
陆寒霄打断她的长篇大论,点漆的黑眸直勾勾看着她,眼里满是审视。
“嗯。”
她讷讷低下头,补充一句,“我医术很好,寻常的郎中……远不如我。”
陆寒霄思索片刻,说道:“行,跟我走。”
过了一会儿,迟迟不见人跟上来。陆寒霄回过头,这时两人已经拉了很长一段距离,舒婉婉拄着一根捡来的树枝,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刚才……脚崴了。”
陆寒霄皱眉道:“怎么不早说?麻烦。”
说罢,他弯下腰托起她的脚踝,一阵剧烈的痛疼伴随着“咔嚓”声,脚不疼了。
“能走了?”
“嗯。”
后来的日日夜夜,她想过很多次,那个男人到底对她有没有一丝情意?他明明救了她一命,他还碰了她的脚!师父说过,女人的脚不能给旁人碰,除了自己的夫君。
他们说,他不近女色,她是他唯一带在身边的女人。
她活在裹满蜜糖的梦里,直到出现另一个女人,把她的美梦彻底打碎。
原来他的洁身自好不是因为她。
原来他把她带在身边,只是恰好需要一个懂医术的医女。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梦早碎了,只是她迟迟不肯醒。如今过去约莫十年之久,他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一遇风雨便化龙,非池中之物。
可惜,这样出色的男人不是她的。
她背对着他,怔怔问道:“你恨我吗?”
不爱,有恨也是好的。
陆寒霄拧着眉头,“有话快说。”
御书房还有一堆折子等着他批,没时间跟她缠磨。对于舒婉婉这个女人,他心里十分复杂。
不可否认,她帮过他很多,陆钰、姜姬母子……哪一件都很重,倘若她没有伤害他的婳婳,他愿意保她荣华富贵一生。
可她偏偏动了他心尖儿上的人,恩是恩,仇是仇,陆寒霄心里有自己的一本账。他救了她一命,却把她关进荒芜的冷宫,让她体会当初宁锦婳受的折磨。
没有人能在伤害过婳婳后安然无恙,小时候便是他给她撑腰做主,如今他身为她的夫君,更不能让她白受欺负。
舒婉婉轻轻笑了,笑得咳嗽声不断,“是,我……我有话告诉你。”
陆寒霄不由向前迈出一步,他愿意百忙之中走这一趟正是为此。舒太妃与大齐两位皇帝关系匪浅,或许能从她口中能撬出重要的消息。
他屏息凝神,她的声音很轻,微弱地只剩下一道气,“我的恩,报完了,自此以后,你我恩怨两清。”
说罢,她狠狠咳嗽一声,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衣衫。
今天果然是个好天气,惊鸿一瞥,南柯一梦,如今,也到了梦醒的时候了啊。
冷宫死个人没有掀起什么风浪,陆寒霄的心里也没有任何波澜,他每日宵衣旰食,继续图谋他的宏图大业。他不说,宁锦婳早已忘了这个曾经给她带来巨大折磨的女人,她如今正忙,踩着春天的尾巴,宁国公府一家踏入了京城。
第105章 第
105 章天还没亮,巍峨耸立的城门大肆敞开,比平常早了一个时辰,驷马开道,银甲侍卫列队护送,如此风光体面,轻而易举击碎了往日京中的流言。
这阵仗几乎赶上皇亲国戚,哪里是厌恶,分明宠爱到了极致。关于宁国公府、王妃娘娘……聪明人心中已有成算。
宁锦婳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早在三天前就让人把宅院洒扫干净,公府的女眷们在外和自家夫婿、儿子哭作一团,因为陆寒霄在,宁锦婳没能出门迎接,等下人把宁国公引进内室,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到宁国公宽厚的怀里。
“好了好了,为父在,不哭了啊。”
小女儿自小娇惯,就算流放千里,宁国公心中始终挂念着娇气的小闺女。父女久别重逢,让宁国公这个高大的男人也不由喉头哽咽。
到底是历经两朝的国公爷,他很快平稳情绪,轻轻哄着怀里的宝贝女儿。宁国公早年丧妻,一手把女儿拉扯大,父女两人还没亲香够呢,陆寒霄不动声色地拽住宁锦婳的手臂,把人拉回自己怀里。
“岳父路途奔波,恐怕腹中饥饿,早点传膳,为岳父接风洗尘。”
俨然一副孝顺好女婿的样子,宁国公看了看他,微微颔首,“那便传膳吧。”
小型家宴,二房、三房的人没有不长眼色地在这时候打扰,只有他们一家人,雕镂祥云纹的楠木圈椅位居中间,女婿和岳父对视一眼,陆寒霄自觉后退一步,“岳父请。”
君臣父子,其实按照规矩,理应是陆寒霄坐在上首,宁国公次之。宁锦婳不懂这些,可怎能瞒过宁国公这个老狐狸?他略一思索,坦然坐在主位。
等他落座,陆寒霄紧挨着他坐在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宁锦婳在他身旁,而后是陆钰、陆玦,不满两岁的陆玥被抱月抱着,侍立在一旁。
宁锦婳环视一周,忽而叹息道:“可惜,兄长不在。”
宁重远在西戎,和西戎王室交情匪浅,来不及一起回来,宁国公倒不担心他,借着夹菜的空挡,他的目光一直跟随宁锦婳。
两年不见,中间又生育了一个孩子,宁锦婳的脸上没有半分疲色。她面如桃花,气色红润,眼角眉梢尽显妇人的风情,不经意间流露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显然过的很舒心。
碗前堆满了挑好鱼刺的雪白的鱼肉,宁锦婳双颊吃得鼓囊囊,摆着手说不要了。陆寒霄莞尔,不再给她挑鱼刺,抬手把汤羹推到她手边,柔声道:“慢点儿,别噎着。”
把她照顾好,陆寒霄才吃上第一口饭。陆钰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神色,陆玦死活不让侍女喂饭,艰难地用玉箸自己夹菜吃,陆玥还在吃奶的年纪,瞪着黑葡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威严不减当年的宁国公。
这就是母亲常说的外祖父吗?也好凶呜呜呜呜。
食不言寝不语,宁国公重规矩,用膳时并不多言,陆寒霄一心投喂宁锦婳,也不说话。三个孩子,老大懂事沉稳,老二孤僻寡言,老三还在流口水呢。宁锦婳心里憋着满腹思念,一张口就被陆寒霄夹了一筷子肉,“好好吃饭。”
她被关在冷宫那会儿瘦了一圈,陆寒霄格外看重她的膳食,每日入口的东西一一过问,好不容易才养回来。宁锦婳如今的胃口被养刁了,一大桌山珍海味最后没吃下多少。
她出嫁多年,宁国公已经不记得她的饭量,但这吃的跟猫儿似的怎么能行?他脸色一沉,正欲说话,陆寒霄轻飘飘打断他,“婳婳吃惯了府中的饭菜,今天恐怕不太习惯,回府就好了,岳父不必担忧。”
下人手脚麻利地撤下碗碟儿,端上饭后的茶水点心。陆寒霄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习惯地递给宁锦婳,叮嘱道:“有些烫,等会儿再喝。”宁锦婳伸手接过,用茶盖撇开上面的浮沫,小口小口吹气。
两人的动作既自然又亲密,仿佛自成一体,让周围人融不进去。
宁国公看在眼里,许久,他放下茶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道;“京兆尹换成了冯满仓?”
这会儿可以说话了,宁国公一开口就是政事,让宁锦婳插不上话。
陆寒霄敛眉道:“冯大人勤俭正直,该当此位。”
宁国公轻哼一声,颇为不以为然,“京兆尹可不是勤俭正直能胜任的。”
京中权贵何其多,百花楼一砖头下去能砸死三个七品芝麻官,因此京兆尹这个位置十分敏感,历代由世家大族子弟担任。陆寒霄不拘一格,让一个地方升上来的无名小官担此官职,打压世家之心昭然若揭。
冯满仓甚至不是寒门出身,只是一个农家子,无帮无派,这样正直又没有靠山的人,明显不适合京城官场。
陆寒霄说道:“他要什么靠山?本王就是他最大的靠山,岳父离京日久,可能不清楚京城的风向了,不过……”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这个位置的确牵涉复杂,之前的李大人闲赋在家,倘若李大人愿意相帮,冯满仓估计能轻快不少。”
李大人是前前任京兆尹,是宁府一系,对宁国公马首是瞻。
这是陆寒霄的诚意,既然让人回了京,便不能不冷不热地凉着。这是婳婳的母家,她重情,他总要考虑她的心情。
谁知他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宁国公没接。
宁国公已经年近四十,流放的日子让他脸上多了沟壑,鬓染点点白霜,一双眼眸却是锐利发亮。
他沉声道:“哪有拿前朝的剑斩本朝官的道理?不像话。”
陆寒霄微微一怔,这个空档儿,宁国公让人把陆玥抱到他跟前,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柔清。
“婳婳都有女儿了,真快啊。”
她走时最放不下这个女儿,如今她平安无忧,儿女双全,等将来到了地下,他能堂堂正正去见她了。
宁锦婳眼眶一红,她不懂他们说那些弯弯绕绕,可她懂父亲的一腔慈心。眼见她又要哭,陆寒霄忙把话扯回正事上,“那岳父有何指教,小婿洗耳恭听。”
只要不是太过分,看在婳婳的面子上,他不会拒绝。
宁国公给孙女儿抓了一个橘子玩儿,眼角笑出了一丝褶皱,“我老了,到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这些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宁府只要富贵不要权势,至于家族子弟,争气的就凭自己的本事下场科举,封妻荫子,不争气的便做一世闲散富贵翁,也不算辱没了百年宁家。
陆寒霄不愿让妻子伤心,宁国公又何尝愿意让女儿为难呢,更何况陆钰是宁府的外孙,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些事不必争。
两人三言两语定下宁府的未来,宁锦婳还茫然分不清状况,但她十分认同宁国公的话,“嗯嗯,父亲受苦了,您在家好好修养,等将来兄长回来,娶个贤惠的嫂嫂,好好孝敬您!”
宁重远清冷如谪仙,侄儿都这么大了,他还是孑然一身。母亲早亡,上面没人敢做大公子的主。要不是身份不合适,宁锦婳都想自己给兄长张罗。
说起宁重远,宁国公神色微滞,拧着浓眉吞吞吐吐,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今日不提他,来,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夫妻俩身后跟着一串儿小罗卜头,陆玥也从抱月怀里挣脱下来,像模像样地跟在两个哥哥身后。
陆寒霄微微躬身,把三柱香插在灵牌前的大香炉上。这里是宁府祠堂,当年他还是世子的时候肖想宁府大小姐,曾在这里跪过。男儿膝下有黄金,更遑论陆寒霄这种男人,总归有几分不情愿。
今时今日,没有任何人敢逼迫他,他却心甘情愿地折下了腰。宁锦婳从未见过母亲,养儿方知父母恩,尤其陆玥出生后,她更觉出为人母的不易。母亲应当很爱她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啊,温婉娴静,聪慧貌美,天上地下,没有人能及她半分。”
宁国公唇角含笑,十年生死两茫茫,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还时常入他的梦中,问他有没有照顾好一双儿女。
看着灵前的站成一排的三个孩子,个个粉雕玉琢,灵秀无边,他想,他终究没有辜负她。
从祠堂出来,众人的心情都有些许沉重。
宁国公尤甚,逆着艳阳光线,宁锦婳竟觉得他高大的身躯有几分佝偻,看得她心酸不已。
她忽然问道:“父亲,我的房间还在吗?”
当然在,宁国公那么宠她,自从她出嫁后便把她的院子封起来,日日派人打扫,一草一木皆有专人浇灌,和她在时一样,只为哪天姑奶奶回门,住的舒心,只是陆寒霄看得紧,她很少有机会回来。
后来宁府被抄,值钱的东西被抢掠一空,直到月前才让人重新修缮,陈设还跟原来一样,只是花草植物都荒了,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
宁锦婳道:“不妨事,让下人收拾几床被子,我回来住两天。”
二房三房人丁兴旺,他们热热闹闹的,兄长不在,大房只剩父亲形单影只一个人,宁锦婳想想就难受。
宁国公含笑答应,可陆寒霄却笑不出来。他走到宁锦婳身边,认真道:“婳婳,你别说傻话。”
宁锦婳瞥了他一眼,一脸大义凛然,“什么傻话?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要拦我尽为人女的孝道。”
陆寒霄要被她气死,心道你尽什么孝道?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比宁国公起的都晚,这不吃、那不吃,娇贵的跟个活祖宗一样,不折腾人便谢天谢地了,普天之下,也就他养的起。
还为人女?也不想想她为人妻的本分做到没有?不说别的,一到晚上就哼哼唧唧,拈轻怕重的,他还没找到她算账,她想跑?
陆寒霄深呼一口气,微微一笑,劝道:“婳婳别闹了,岳父刚回来,府里诸多事务繁忙,你留在这儿反而添麻烦。”
宁锦婳一听,道:“那我更要帮父亲了!放心,我心里有谱。”
她在滇南王府时掌管中馈,如今自诩已非吴下阿蒙,诺大一个国公府没有女主人,她一定得帮衬帮衬父亲。
陆寒霄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问她:“那女儿怎么办?还有老二,你在这里尽孝道,让儿女受思念之苦吗?”
宁锦婳看着一顺溜的三个孩子,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是。”
“那便让他们跟我一起在国公府小住几日罢。”
第106章 第
106 章如陆寒霄所想,王妃携一对儿女回娘家小住,孝道尽没尽到不好说,国公府倒是请回来一个活祖宗,弄得阖府鸡飞狗跳。
外头阳光正好,柳绿花红,宁锦婳今天穿了一身浅碧色的鸾纹细纱长裙,湖绿的如意丝绦系在腰间垂坠而下,如同一枝生机勃勃的菡萏,亭亭玉立。
或许心情不错的缘故,她步履轻盈,眼尾带着舒心与惬意,在宁国公住的荣安堂门前,恰好和三叔母杨氏撞了个满怀。
“拜见王妃娘娘。”
杨氏用袖子沾了沾眼角,显然刚哭过。宁锦婳出嫁多年,生陆钰时这些所谓的“过来人”劝她给陆寒霄纳妾,这个三叔母甚至想把自家庶女塞进来,宁锦婳便跟这些人淡了,并不亲厚。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了一礼,两人并未多言,宁锦婳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暗芒微闪,抬脚朝荣安堂后院走去。
院中的藤椅上,宁国公正在聚精会神地擦拭他的宝刀,寒凛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锋芒,晃得宁锦婳伸手挡眼睛。
“爹爹真厉害。”
她提起裙摆走宁国公身侧,撒娇似地挽住他的手臂,“有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且宝刀未老呢!”
宁国公哼笑一声,斜睨她,“睡醒了?”
宁锦婳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说为人妇,就算是闺中姑娘也没有如她一样睡到快晌午才起身的,陆寒霄不在,这口黑锅没人替她背。
她轻抿红唇,嗔道:“爹爹——莫要取笑女儿了。”
她做女儿时宁国公心疼她没娘,不欲拿规矩束缚她,嫁了人陆寒霄也纵着她,上不需要伺候婆母公爹,下不用为一大家子劳心费神,多年养成的懒习惯,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
宁国公当然希望女儿过得自在舒心,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也不会在这点小事儿上训斥她,调笑几句后,宁国公正色道:“用过膳了?”
因为宁锦婳醒来的时间不定,王府小厨房有专门的炉子温火慢炖,方便她随时取用。宁国公府可没人会惯着她,一般她醒来时早膳已经凉透了,抱月扬眉叉腰道:“主儿怎么能吃剩饭?”
遂让厨房重做,如此劳师动众,等早膳做出来已经过了午时,后来王府送了几个厨子,说王妃吃惯了府中膳食,王爷命他们前来伺候。
那时宁国公才知道女儿的坏习惯,每日看着她用膳。她挑食挑得厉害,不吃肝脏、不吃青菜,不吃虾蟹,不吃甜羹……陆寒霄没什么忌口,就由着她,看的宁国公这个当爹的频频皱眉,最后一拍桌案,呵道:“吃!”
两年大旱,庄稼零落凋敝,外头那么多贫苦百姓连吃上一口饱饭都难,哪儿容得到她在这里挑三拣四?
宁国公疼爱女儿,但并非那种无底线的溺爱,否则以宁国公府的风光富贵,肯定把女儿养得刁蛮恶毒。正如他当年呵斥宁锦婳不能为一只小猫杖毙仆人,如今他要治治闺女不珍惜粮食的坏毛病,宁锦婳自得乖乖听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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