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窝的市价是每两八银,鱼翅的价格是每两五银。窦氏今天有句话说的没错,宁锦婳没掌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陆寒霄忽地笑了,他没有回答宁锦婳,只是看着她,眼里充满怜爱。
他喟叹道:“婳婳真是……率真可爱。”
十两都不见得打底。
宁锦婳嘴刁,先不说请的掌勺师傅价值几何,单论材料,鱼翅和燕窝都是新鲜上好的食材,再加上木青叶,少说要炖个三五时辰。火大了煮烂影响口感,火小了不能祛除腥味儿,能端到宁锦婳跟前的,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十两银子,够京城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仅仅是宁锦婳面前一碗可有可有的粥罢了。更别提绫罗绸缎,珠钗环翠,金石玉器……还有冬日里世子府温暖如春的地龙,若是敢把这账一笔一笔算出来,金额可令全京城哗然。
这也是陆寒霄为何如此自信,他把他的婳婳养的很好。他敢拍着胸脯说,他的婳婳比得过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
也正因如此,有时候陆寒霄也会苦恼。他倾尽所有供养她,什么都给她了,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会给她更尊崇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总要跟他闹?
“婳婳,要凉了。”
他没回宁锦婳的话,端着精致的瓷碗,舀了一汤匙,递到她唇边。
宁锦婳偏过头,很固执,“你回答我。”
“先吃饭。”
陆寒霄的语气惯然地不容拒绝。旁的事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但他不能眼看着她糟践自己的身体。
宁锦婳木木地张嘴,府里大厨的手艺很好,鱼翅燕窝汤不腥也不腻,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窦氏狰狞的面孔又浮现在心头,她说,她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就凭她会嫁人么?若没有一个好夫君,她摔得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狠。
她说,她为人母却不教子,为人妻却不掌家,空有一张好皮相,腹中尽是膏粱。
她说,她是一个靠男人供养的菟丝子,性情骄纵,奢靡成风。若没有陆寒霄,她早就饿死了。
她说的对。
真相总是残忍又伤人,这一刻,宁锦婳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又如此地痛恨自己在此时清醒。
“可是不合胃口?”
陆寒霄尽心尽力喂了半天,巴掌大的瓷碗,连一半都没下去。他亲自尝了一口,鱼翅燕窝粥鲜美可口,并无不妥。
“婳婳,你今日怎么了?”
陆寒霄声音微沉,“是下人服侍不周,还是陆钰惹你生气了?”
“钰儿很好。”
宁锦婳忍不住反驳,“钰儿规矩又懂事,你对他太过苛责了。”
“苛责?”
陆寒霄哼笑,“慈母多败儿,他将来要承袭我的位子,怎能像个女儿家一般娇惯。”
他一生只认准了宁锦婳,她既不能再有孕,陆钰便是他唯一的嫡子,自然要严厉些。
更何况,他那儿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才没两天,已经把婳婳哄得团团转了。
关于陆钰,两人总有吵不完架,陆寒霄不欲再多言,他低头,粗粝的掌心轻抚她的侧脸。
“再吃一些。”
晚上抱着她,只有胸口鼓囊囊。
宁锦婳摇了摇头,她侧过身,看着桌案上的蜡烛缓缓燃烬,红色的烛泪堆砌在烛台上,一圈又一圈。
忽然,她问道:“陆寒霄,你还记得,你曾经送过我一只白猫儿么?”
它是番国进贡来的,通体雪白,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是绿色的,像绿松石一样,清透又美丽。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雪团。”
她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陆寒霄沉思片刻,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们少时相识,他送过她太多东西,一只小小的狸猫,实在不值一提。
他不想骗她。
宁锦婳轻扯唇角,略显苦涩。
“它脾气很差,有一次,我喂它吃东西,还把我抓伤了,痛了好几天。”
没等陆寒霄说话,她继续道:“但我没生它的气,相反,我很喜欢它,因为它实在美丽,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猫儿。”
“我用金子和宝石为雪团造了一个房子,派人专门照顾它。它不吃饭,我就一口一口喂,就算挠伤我,我也耐心地哄着。它扑簌簌掉毛,把我弄得浑身痒,我还是把它放在房间里,放在床榻上……我……我是真心喜爱雪团。”
对它的喜爱,甚至一度超过了陆寒霄。
“但后来,它死了。”
说起来很可笑,竟然是饿死的。
当初陆寒霄西南剿匪回来后,身受重伤。她吓坏了,天不亮就跑到世子府,那只曾受过万千宠爱的猫儿被完全遗忘在角落。下人看她不上心,也逐渐懈怠起来,最后竟忘了喂食,活活饿死了。
后来陆寒霄好了,猫儿却不能复生,她想狠狠惩罚那些玩忽职守的下人,打他们板子,却恰好被下朝回来的父亲看见。
父亲道:“那猫再金贵也是个畜生,难道还能和人命比肩?婳婳,莫要任性。”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紧接着宫里传出凤谕,要她和陆寒霄不日完婚,她欢天喜地地当新嫁娘,至于雪团,除了当时掉过几滴眼泪,后来便很少想起了。
即使偶尔想起,也不会有多大的触动。只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畜生罢了,她想要,第二天就会有人送上来,各式各样,比雪团还要美丽。
如今,窦氏当头棒喝,宁锦婳才恍然大悟,她此时的处境,不正是雪团么。
靠着美丽的皮囊和主人的宠爱才能活下去,终有一天,容颜会老,主人的宠爱就像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
可笑,她居然还想为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就是一只会伸爪子的猫,表面虚张声势,实则软弱又无能,只能呆在男人庇护下的菟丝子,何谈报仇呢。
这个残酷的真相,让骄傲了这么多年宁锦婳一时难以接受。
她蓦地站起身,脊骨微微弯着,迤逦的裙摆拖在地上,上面的金线在烛火下熠熠发亮。
“我先去休息。”
她心里很乱,要好好想想。
宁锦婳走的干脆,留下陆寒霄空对着一桌珍馐,满眼错愕。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在外,他雄踞一方的镇南王,大权在握,运筹千里,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内帷中,为了妻子的几句话而迷惘。
她想要猫儿?
陆寒霄起身走到门外,“笃笃”敲了两下门板,一个黑影悄然而至,跪在他身前。
“你去找一只小猫儿。”
他微皱眉头,补充道:“皮毛要白色的,眼睛要绿色的,要好看。”
“爪子摸平了,不能挠人。还有,不许掉毛。”
“……”
跪在下方的黑衣人犹疑道:“这……旁的都好说,但据属下所知,不掉毛的猫儿……恐怕世间难寻。”
黑衣人是陆寒霄精心培养的暗卫,接的都是见血的任务,如今要找一只不掉毛的白猫儿……他心底暗自发苦,怀疑眼前的主子被下了降头。
陆寒霄道:“尽量去找,要快。”
他可不管这些,吩咐一声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这件事小的不能再小,和他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回到房里,簌簌解开衣带,把熟睡的妻子抱进怀里。
宁锦婳的脉案每日都会呈在他跟前,尚有些虚浮,不宜行房事。
他压在心底的灼热,把头埋进她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梦。”
再等等,总不能伤了她的身子。
翌日,宁锦婳醒来,发现昨日桌案上的那本“均田法”不见了。陆寒霄留下话,说借走誊抄一份,过两日还回来。
宁锦婳随口应了声,不是很在意。
那是叶清沅赠给她的,上面全是经世致用之道,记载着叶丞相一生的心血。昨日她被窦氏刺激,鬼使神差翻开它,结果显而易见——一个连米价都不清楚的人,怎么看得懂一朝丞相的手记。
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本薄薄小册子的珍贵,等若年后回想起来,只得感叹一句,“天意弄人。”
——抱月抱着一堆光鲜亮丽的绸子进来,道:“主儿,您挑料子吧,年关将至,裁两件衣裳。”
宁锦婳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她摆摆手,“不用,我衣裳足够了,给钰儿裁身冬衣。还有宝儿,他小衣的袖子磨了,多做一些。”
宝儿病好了后精力旺盛,天天满地爬,绸缎做的衣服,一天就磨旧了,让宁锦婳无奈又头痛。
抱月回道:“您放心,两位小主子都有,您更不能少。您忘了,除夕还要去宫宴呢。”
她家主儿这么好看,定会艳惊四座,艳压群芳!
宁锦婳一怔,忽地想起来,前几日她费了很大心思,才让陆寒霄同意她除夕去宫宴。
她当时还筹谋着给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却病了,后来接二连三的事端,如今回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主儿?”
宁锦婳回过神,她看着眼前光滑细腻的缎子,随手点了两件。
“那就绛红和水粉,一个做上襦,一个做下袄。”
“嗳!”
抱月心满意足地应诺,却听宁锦婳道:“让全叔把府中的账册取来,还有,当年我的嫁妆单子,一同拿过来。”
当年宁国公嫁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送亲的队伍几乎饶了大半个京城。她知道父亲舍不得亏待她,更明白嫁进世子府,没人敢克扣她的嫁妆。
自古嫁妆是一个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婚后旁的不说,陆寒霄在金银上从未苛待,她也逐渐懒散,把这些一股脑全抛给了全昇。
如今,她也该清醒了。
抱月不明其意,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把宁锦婳挑好的料子收起来,出门找裁缝。还未走两步,隔着一个长廊,她看见不远处的垂拱门下,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袅袅走来。
此女正是姜姬。
她对着抱月盈盈一笑,道:“妾欲求见王妃娘娘,请姑娘通禀一声。”
说着,抬起手,往抱月的袖子里塞了一个通体碧玉的手镯。
在东宫浸淫多年,姜姬深知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像主母身边的大丫鬟,一般的金银看不上,这镯子是太子所赐,她压箱底的好东西。
今日给一个丫鬟,可惜了。
姜姬一派胸有成竹,可惜,她今日碰上的是一根筋的抱月。
她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陌生妇人,问道:“你是哪位?姓甚名谁?为何求见主儿。”
姜姬微微一笑,几乎信口捻来,“妾是王爷的远房表妹,岂料夫君罹难,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了表兄怜惜,才让我们母子有个安身之所。”
“我入府几天了,却从未见过表嫂一面,心中惭愧。今日特地携礼,前来拜访王妃娘娘。”
陆寒霄给她安排的身份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这句“表兄”“表嫂”,纯粹是她自己给脸上贴金了。
姜姬一番话有理有据,要是一般人估计就放行了。可抱月刚经历过窦氏的事,前脚来了个堂嫂,让她被抱琴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又来了个自称表妹的……
她得慎重慎重。
抱月沉思一会,一把把手镯推回去,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禀报过主儿,她要是召见,我再叫你。”
姜姬一愣:“现在不能通传吗?”
她人都在这儿了,岂有回去的道理。
抱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当这是什么地儿,主儿又是什么身份?要是什么阿猫阿狗过来我都要通传,世子府岂不是成了菜市口?”
她本就大大咧咧,且因为窦氏的事心里有气,对着姜姬难免迁怒,言辞犀利又刻薄。尤其是“阿猫阿狗”四个字,直把刀子往姜姬心口上戳。
若没有那件事……她以后就是宫里的娘娘,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如今竟沦落到被一个卑贱的丫头嘲讽?
奇耻大辱!
姜姬秀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低着头,道:“那我就在此等候吧,还望姑娘得空了,通禀一声,”“嘿,我说你这个人,听不懂人话?”
抱月也急了,此时,一个身穿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急匆匆过来,喘着粗气道:“抱月姐姐,您怎么还在这儿,宋裁师都等急了。”
宋裁师是京中最有名绣楼的师傅,宁锦婳的衣服几乎都由她经手,无不妥帖。抱月一听,也没心思跟姜姬缠磨,急匆匆抱着料子离开。
那绿衣丫鬟抬眼瞅瞅姜姬,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她不敢搭腔,低着头走了。
微风吹拂,吹散了姜姬额前的一缕碎发,衣带在风中簌簌作响。
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细嫩的掌心被指甲扣得几乎出血。
片刻,她缓缓步走到院子前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就那样静静站着。
府里规矩森严,来往的丫鬟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就各自低头干自己的事。今日天气阴沉,上空一直是暗暗的,一会儿,天上的黑云集聚在一团,蔓延整个天际。
“轰隆隆——”下雨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宁锦婳撑着头,账本琳琅满目铺在桌案上,手边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和窗外的雨声声声相和。
宁国公对她甚是骄纵,但也知溺爱有度的道理,女子除了诗书,也要学管理内务之道,否则将来出门子,连个账本都看不懂,被刁仆欺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宁锦婳这些年被陆寒霄养废了,当了多年甩手掌柜,如今刚上手尚有些吃力,好在她珠算不错,适应片刻,很快就捡了起来。
一天下来,她收获颇丰。
父亲真的很疼她,给她陪嫁了值钱地段儿的铺子、宅院,肥沃的良田,真金白银,压箱底儿的银票承兑……这些,比什么珠钗首饰可有用多了。
全昇做的账清楚明晰,宁锦婳花了一下午就盘得七七八八。至此,她长舒一口气,感觉腰杆似乎挺直了。
就算不靠陆寒霄,她也绝不会饿死,落得凄惨下场。
她昨天想岔了,险些被窦氏带到阴沟里。
是,这些年她是靠男人供养,可他养她不是应该的么?俗话说的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连民间的农夫,也得早出晚归养活一家老小。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花他点儿钱怎么了。
天经地义!
在盘点过自己的嫁妆后,宁锦婳心情好了许多,心思也转变过来,不再妄自菲薄。
全昇对宁锦婳毫无保留,她要嫁妆和世子府的账册,他一股脑儿全拿了过来。宁锦婳揉了揉眉心,把嫁妆单子整理到一边,翻起府里的账务。
翻着翻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接着往后看,那种违和感就越强烈。
这帐不对。
她知道,陆寒霄不缺钱。
为了表面的和平,老皇帝不可能亏待他,每年流水赏赐,还有神机营的俸禄……七七八八加起来,他手头不缺金银。
但也不会宽裕到如此地步。
每一年,府里盈余都有十万之巨,却会在每年的春天,三月左右,放在一个名为“春狩”的类目里,花出去大半。
剩下的钱,不多不少,紧够府中开支。
这笔钱从哪里来?最后又去了哪里?
宁锦婳心头疑窦衡生,她继续翻下去,希望找到些蛛丝马迹,却发现另一件让她砸舌的事。
陆寒霄曾说过,他问心无愧,从未委屈过她。她当时嗤之以鼻,如今看来,他没说谎。
他真的在举全府之力,供养她。
府里开支的大头在她的婳棠院,以及冬日烧地龙的花费。其他费用,如奴仆采买,添置家当,堪称得上简朴。
连续三年,府中衣料支出近千两,明细看下去,她自己独占九百两,钰儿在宫中,仅占五十,剩下的是杂役仆人的零碎,而陆寒霄这个一家之主,竟然没有分毫。
她翻了好几遍,一页又一页,确定自己没看错。
他……他竟好几年没裁过新衣了么?
宁锦婳一阵恍惚。
近几年她和陆寒霄关系不好,鲜少见面,见面也是在吵架,至于他穿了什么,她并没有在意。
堂堂一家之主,总不会没衣裳穿。
可账本上的方正小楷记得明明白白,做不得假。
这一刻,宁锦婳竟破天荒地有一丝内疚。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她内外皆没有操持,如果说为人母的责任是被人剥夺,可为人妻的本分,她似乎也没有做好。
她一直以为,是陆寒霄负她。
她嫁给他时,他是个途未卜的世子,而她则是人人争抢的明珠,傲人的家世,姝丽的容颜,都是她的资本,宁府大小姐的骄傲从不是空穴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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