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疯狂,不可理喻,肆无忌惮,郁云霁都不曾嫌弃,她亲手将他拉出了泥沼,对他关怀备至。
偏偏他对郁云霁的好生了异心,他贪恋这一份温柔,想将明月的清辉独占。
“王夫不妨好好想想,此刻究竟是要做殿下身边的菟丝花,将来被世人百般厌弃,还是将王夫之位让给可靠之人,也保自己后半生无虞。”云梦泽笑的像只狐狸。
他是拿捏人心的高手,但孤启不得不承认,此刻他认为云梦泽的话是对的。
郁云霁心有大志,他不该如此的。
云梦泽后面再同他说了些什么,孤启已经记不清了。
他将镇纸摆放好,望着那张纸,轻声道:“郁云霁,别讨厌我……”
孤启束袖,亲自磨好了墨,他坐在案几前的一瞬,只觉手中的毫笔好似有千斤重,坠得他腕子都疼。
孤启亲手写了一封和离书。
孤启怔怔的坐于和离书前发楞。
兴许是结尾的“一别两宽, 各生欢喜”太过扎眼,孤启轻轻蹙了蹙眉,偏过了头。
空气中弥漫的墨香味使得他格外烦躁, 他只觉眼眸中朦朦胧胧的,像是凝了层水雾,不单是和离书,就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大清了。
墨迹的清香带着微微的苦涩, 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廊外还有鸣蝉声不止,心头的烦闷之感愈演愈烈,孤启抬手将镇纸挪开,正欲将墨迹方干的纸张撕毁, 屋外便传来声响,他当即将手中的和离书攥出了褶,藏在了袖袍中。
“妻主。”待看清来人,孤启率先发声道。
郁云霁看着眼前面色平静的人,上前两步道:“方才我忙于政事, 并不知晓那膳食出自你的手, 因着来不及,便让三千带了出去。”
“……我知晓,”孤启垂着长睫,闻言抬眸望着她,“我知晓妻主是在忙, 朝堂政事繁多,妻主当注意着身子。”
郁云霁眉头轻不可察地扬了扬。
她总觉得孤启有些反常。
孤启不会如此的, 兴许是她习惯了他的处事方式, 习惯了委屈与愤怒都写在脸上的孤启,如今他的温和与善解人意倒让人无所适从起来。
看得出他兴致不高, 郁云霁抚了抚他光洁的面颊,温声道:“这是怎么了,同云公子玩得不开心吗,你们起了龃龉?”
暖香清甜的晚香玉将他心头的褶皱抚平了些许。
孤启眸光闪了闪,没有躲开她的触碰,其实今日分明没有什么的,可他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变得好难过,并不仅仅是因为云梦泽今日的一番话,兴许是对自己的无能,对这段关系的惶恐与不安。
他清楚的认识到,此刻他所得到的,不过是仗着郁云霁对他的宠爱。
可郁云霁荣登大宝之后呢,天下多少男子心悦于她,届时他便是糟糠之夫,便是拿不出手的存在,他劣迹斑斑,如何还能站在郁云霁的身边。
原本他好容易将情绪压了下去,郁云霁偏要来招惹,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委屈像是潮水一般,一股脑的掀起了浪头,将他兜头淹没在里。
听云梦泽的意思,如今她政务繁忙,想来本是抽不出时间的,他不曾想郁云霁竟是因着此事来见他,可见她是当真待他不同。
可郁云霁待他越好,他越不自觉的想要退缩。
孤启张了张唇,哑声道:“……并未,我同云公子聊得很好,颇有感悟。”
他虽这般说着,但他周身溢出的情绪分明低落得不成样子,无不在向郁云霁诉说着他的不实诚。
孤启不愿说,她也没有刨根问底。
郁云霁伸手将他环在怀中,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若是心情不好,我可以陪你去散散心。”
晚香玉的味道像是最好的催泪计。
孤启被她这般环着,鼻头的酸意更甚,他将头埋在郁云霁的颈侧,温热的泪珠蹭在她的肩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若是没有了郁云霁,谁还会待他这样好。
可不论他如何想将她占为己有,都不能再这样的危急时刻自私。
他不想让郁云霁受那样多的为难而与苦楚,郁云霁不同于他,她是皇女,是将来的天之娇女,更是幽朝百姓的民心所向。
他不该将郁云霁据为己有。
“我无事的,妻主那边还有政事在身,国事当先,若是来陪我,只怕要耽误不少要事了。”孤启轻声道。
他虽这般说着,却伸手拢紧了她的腰际,恨不得将自己同她揉在一起一般。
他总是这样,喜欢说一些违心的话。
“王夫心情不好,我怎舍得将美人留在这里独自垂泪,”郁云霁为他拭去眼角的晶莹,“说实话,是在为我哭吗?”
孤启眼眸红红,长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郁云霁很会蛊惑人心,譬如他此刻听着她的声音,看到她的面容,便想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都告知她,让她好好哄哄自己,再抱着他说一些动人但热耳的话。
但孤启偏过了头,没有再看那双好看的眼眸:“……才不是为你。”
“是吗,王夫若不是在为我哭,又是在为哪家的女娘哭?”郁云霁好笑的看着他这幅模样,她总是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孤启,看他对自己露出尖利的小獠牙,却只轻轻在她指腹咬上一口的模样。
孤启避而不答,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闷声道,“快去处理政务吧,要早些回来,我很想你,见不到的时候都在想你。”
他柔顺的发丝蹭在她的面颊上,郁云霁五指插.入他的浓密发丝中,被沁上了淡淡的荼蘼香。
“好,”郁云霁吻在他的长睫上,“等我回来。”
翟媪作为随行的马车妇入了京。
她立于下首,鬓发花白的老媪看着其上搂着美娇郎寻欢作乐的川安王,道:“女君殿下三思,此事事关重大,如何能如此草率行事?”
“草率?”川安王冷笑一声,惊得几个幕僚慌忙垂下了头,生怕自己做了被殃及的池鱼,“她周芸欢若是清白,便该早些将这些东西都告知青州,而不是如今本王来了青州,她来寻你们为之求情。”
周芸欢作为京城的暗线之首,便是要将这些大事禀告青州的。
可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她竟无所作为,如今周芸欢坐上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便当真不将她放在眼中了,她如何不记恨。
若非是周芸欢知情不报,她此刻也不会损失这样多的京中眼线。
“您怀疑她同菡王殿下相勾结?”翟媪皱着眉头,沟壑纵横的面颊像是秋末残败的菊,“不会的,侍郎大人一心为女君殿下,怎会做出这样的事,还望女君殿下三思。”
川安王面色明显冷了下来。
方才还抱着怀中美娇郎言笑晏晏的人,此刻暴怒的将桌案上的瓜果扫落在地,瓷器银器落地的脆响炸开在耳旁。
“翟媪,你跟了本王这么些年,不会不知晓本王的脾性,”川安王怒视着她低吼道,“本王向来说一不二,周芸欢知情不报,再三背叛了本王,若你们谁敢为她求情,本王便连带着你们一起处置!”
翟媪还欲在说什么,被她出声打断道:“本王累了,今日不想议事,退下。”
翟媪静默了须臾,朝她缓缓俯身,退出了正堂。
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将她的眼眸刺得有些睁不开,带着夏天的炽热将人烘烤。
她跟在川安王身边这么些年,自然知晓她的脾性。
周芸欢在京城潜伏多年,又得她的帮助,如今才得以坐上如此高位,她作为京中的线人,为隐匿身份与行踪,寻常鲜少向青州发来消息,多为重要情报,而她便是同周芸欢对接的人。
翟媪偏灰的眸中褪去了混沌,她淡淡的扫向正堂的方向。
她跟随在川安王身边这么些年,见识了她的冷漠狠辣,唯利是图,沉溺酒肉美色,对下属更是堪称暴虐无情。
只因怀疑,她便将跟随在身边多年的部下老将残忍杀害,致使身边可用之才人心惶惶,人才一个接一个死在她的手中,青州势力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分崩离析。
她是看着郝副将被虐杀的。
一众幕僚无人敢为之求情,只因先前为郝副将开口求情之人,全然被川安王处置。
后来她的女儿染了重病,她求医无门,最终求到了川安王的座下,那一夜的露水格外寒凉,像是要渗透她的骨缝,川安王身边的人将她拦下,告诉她,女君殿下不许人来打搅。
她不是没有苦求,堂堂大女子,上了年纪的老媪几近跪在她的面前,求她网开一面,让她见一眼川安王。
川安王是知晓此事,翟媪想,她不会听不见,她为川安王尽心竭力,可她的女儿病了,要死了,川安王对此无动于衷,她那日走投无路,几近要昏死在路上。
是菡王的人救了她,更救了她的女儿。
人与人之间兴许就是这样的,即便她知晓菡王的意图,知晓今日兴许不是那么凑巧,但她依旧会选择站在菡王的身边,她终究是救了自己,救了她的女儿。
她听从郁云霁的吩咐,收买了生了疑心的线人,将周芸欢递来的信件悉数焚毁,期间不论川安王想要杀谁,她都会去阻拦,而她越阻拦,川安王便更为气恼的要将人置于死地。
周芸欢可怜,可这世上又太多个周芸欢了,她们站在了川安王的身边,便注定不得善终,更不值得可怜。
“听闻我这位好侄女如今有了不少的长进,同当年那只知寻欢作乐的郁宓不同了,”川安王顺势吃掉身旁儿郎递来的小果子,捏了一把娇郎的软腰,“恭王那边倒是也能沉得住气,如何还不动手?”
李幕僚上前道:“恭王殿下那边已然准备,就等菡王的生辰宴了。”
“郭愚娇死了,就连本王派去暗杀郭愚娇的人也不曾回来,”川安王冷笑一声,“我倒是小瞧了郁枝鸢的心思,真是好一个渔翁得利。”
李幕僚应声:“同恭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她这样的心性才最是可怖,一边想利用殿下的势力,一边又对女君殿下做出这种事,属下想,若是将来她当真登基为帝,怕第一个要下手的便是女君殿下您。”
川安王眸光淡淡的扫过她,李幕僚当即闭上了嘴:“登基为帝?”
“既然她心思活泛,那便看看,我同她,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菡王府挂上了昂贵的丝制宫灯,金银细线在灯面上绣出栩栩如生的花样。
今日郁云霁生辰。
古代总是喜欢繁文缛节,郁云霁对此倒是很随意,将一众宾客安置好后,王夫的侍人们便开始宣读礼单。
“……南海红珊瑚,”侍人道,“象牙席一对。”
她对这些东西不甚感兴趣,只是面上挂着淡笑,接受孤启的布菜。
象牙席,残忍而奢侈的工艺品,她曾有所耳闻,幽朝富庶,皇室奢靡,结合如今的情况来看,长久下去会致使赋税严重,百姓苦不堪言。,她正思量着如今的朝局,直至侍人读到溪太师的名讳之时,郁云霁持着银箸的动作堪堪顿住。
察觉到郁云霁情绪的变化,孤启面上的笑容僵了僵,不动声色的为她夹了一块炸鸡。
“妻主尝尝,这是我根据妻主所说研制出的酱汁,不知合不合妻主的口味。”他温声道。
“恭王殿下送来美侍一对,名字画若干,珊瑚摆件一对……”侍人道。
孤启的面色彻底僵在了脸上,他抬头看向对面的郁枝鸢,便见对方眸底的挑衅与得意。
郁云霁不会收下的。
他这般想着,眸光也带上了殷切的期盼,他侧眸看着郁云霁的侧颜,生辰宴是在湖边设下的,月光将湖面照得波光粼粼,而这样的波光也为她的面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泽。
郁云霁没有出言。
她静静的看着湖边的凉亭,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妻主。”孤启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他又太多的话想说了,可如今这样的境况,他只得不安的扯着她的袖口,希望郁云霁能出言拒绝那朝着他们走来的妖艳贱货,并告诉他,她不会喜欢这些人的。
郁云霁收回了眸光,镇定自若敛着薄薄的眼帘,夹着面前的菜。
郁枝鸢不会无端示好,她投其所好准备这些,想来,是在为不久的大戏搭台子,她这位好皇姐如此费尽心机,她总也不能拂了她的“好意”。
她等这场大戏,可等了好久。
“诸位不必拘礼,若是今日我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诸位见谅。”郁云霁淡笑道。
她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将眸光落在郁枝鸢的身上,对上她含笑的眸子,郁云霁也回之轻笑。
孤启今日好像格外慌张,他向来机敏,对于外界的变化与周边人的情绪更是极为敏感,如今他正紧紧地抓着她的袖口,被她覆上了手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算作安抚:“无事的,别慌。”
孤启蹙了蹙眉,水眸里依旧带着紧张的情绪。
郁枝鸢的笑会莫名令人慌乱,孤启便是如此,郁云霁一时间想不到,她究竟能用怎样高明的办法在她的生辰宴上动手脚。
郁枝鸢同川安王最像的一点便是多疑。
而今日的行动,她不曾收到任何一方线人的消息,显然郁枝鸢对此格外谨慎。
郁云霁看着那张面容,忽而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像是醉酒后的眩晕,这种身子不受控制的感觉有些讨厌,让她怎么也甩不掉。
是她高估了郁枝鸢,她原以为今日郁枝鸢会想出如何高明的办法,却不曾想,她用了最卑劣的计谋。
郁云霁心下了然,对于身上这逐渐增强的药效却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溪洄似乎是早有预料,他早在先前便派人暗中送来了清毒丹,这样的药丸她已在来到此处之前服下,有溪洄炼制的清毒丹在,她还不至于死在毒上。
郁枝鸢不知暗中给她下了什么药,如今药效缓缓将她整个人吞噬,带着夏季的潮热,身上的炽热与口中的干涩是的她有些难受,郁云霁饮下一盏凉饮子,将那药效压下去了一点。
可凉饮子的温度是不足以平息她身上的灼热的。
眼前的景象也同方才不一样了,像是天旋地转,郁云霁持着盏的手微微一晃,将那杨梅饮子洒在了腿间,一瞬间,带着果香的淡红甜汁在她浅色的衣裙上氤氲一片。
远处有一个着了一身嫩粉的儿郎看了她许久,想来便是郁枝鸢带来的那位儿郎。
他长得的确标志,身上还带着儿郎娇娇弱弱的气质,整个人立在湖边,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嫩荷,等着她去采撷。
“我去更衣,失陪。”郁云霁道。
那粉衣儿郎当即迎了上来,他身上有一股奇香,随着晚风朝她袭来:“殿下,奴随您去更衣。”
如今这粉衣侍人是郁枝鸢为她带来的生辰贺礼,此时还是无名无份,贸然带走不合规距礼仪。
但他身上的奇香像是带着细细密密的小勾子,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郁云霁头脑有些发昏,她咬破了舌尖,努力保持着清醒,对上那张娇俏的面容,如此道。
孤启掐紧了掌心。
郁枝鸢是有意恶心他们妻夫二人,可他不明白,郁云霁怎会答应这样妖艳贱货无理的请求,她知晓郁枝鸢不怀好意,却还要留下这样的人。
他盼着郁云霁能回头看她一眼,亦或是对他说些什么。
可他没有等到,他看着郁云霁朝半月堂而去,那粉衣身影跟在她身后也随之不见。
身上的药效愈演愈烈,待避开了人群,身后儿郎急急地迈着小步,似是怕惹了她的不悦,侍人轻声唤她:“殿下,您慢一些,奴实在是跟不上了……”
他身上的奇香愈发浓烈,像是一只大手,马上要将她整个人包裹,收紧,用力控制,令她逃无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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