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是太师,是溪洄,若是同他在一起, 郁云霁便会名声有损, 沾染尘埃。
他是她的太师,一日为师,终身便不能站在她的身旁。
这样的心思是不可以生出的,可他望着心头冒芽的绿意,却不忍掐断。
他的心头荒芜一片, 难得有着一抹绿意生长,罢了, 如此也好, 只要他能克制住,不去招惹郁云霁……
“兴许是心悦吧, 芜之也不明白,太师不曾教过芜之,”芜之自顾自的道,“太师只教给 芜之如何救人了,不曾告知芜之什么是心悦。”
“太师当真想入王府吗,可太师的身份如何能为人做小,即便是菡王,亦或是将来的储君,都是不可的。”芜之仍喋喋不休,“若是太师不愿,芜之愿意同太师一起入道观,太师去哪儿,芜之就去哪儿。”
“……怎样都是好的,”溪洄淡声应,“既然陛下安排好了,那便听从陛下的安排入王府吧,尊荣什么的,也不过是虚名,殿下同王夫心意相通,怎能因为我将正夫的位置让出,待大局定下,我便带你搬离王府。”
芜之有些不舍的看着周边的陈设:“太师早就有打算了吗,我们一定要搬离月溪阁吗,芜之在这里长大,真是好舍不得。”
“尉迟轻烟不会善罢甘休的,而尉迟莲霜的心思深沉,此番她前来,必然还有别的目的,我们当小心谨慎,”溪洄到,“入住王府,左不过也是一样的,同殿下商谈政事也方便些,你若舍不得,便带上几样喜欢的走吧。”
天光渐亮,殿外那棵粗壮梧桐的枝叶经风穿透,沙沙作响。
郁云霁缓缓睁开眼眸。
书房的床榻的确不如半月堂的舒适,再加上前些时日政务繁忙,她也不曾睡过几个整觉了,如今稍饮了薄酒,睡得也更沉些。
待她睁眼,已是卯时,窗边的竹帘已然将屋外的光亮遮住了些,不会很刺眼,是恰到好处的柔和。
眼前的景象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馨与踏实,自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这种归属感是她在这个世界不曾有过的,一瞬间的舒适使得她放松下来。
郁云霁下意识的想要动一动胳膊,却发觉胳膊不知何时被人束缚住,竟是动弹不得。
她侧眸,看向禁锢她的罪魁祸首。
孤启睡的不大安稳。
他昨夜不知是何时,将自己身上的锦被全然堆在了床尾,兴许是夜里觉得寒凉,便下意识的靠近她,钻进了她的被子里,如今他缩在她的身旁,将她的臂抱得紧紧的。
像是只粘人的猫儿。
孤启的墨发披散在身后,将半个床榻都铺散开来,墨发的弧度将他半张面颊遮盖住一些,他呼吸匀称,埋在她的臂侧,正在酣睡。
此时的孤启没了往日的疯癫,乖巧的依偎在她的身旁。
他兴许是在睡梦中将寝衣蹭开了些许,如今寝衣的领口敞开许多,将他的锁骨与胸前的薄肌露出些许,白瓷般的肌肤宛若上等的碧玉,连带着他锁骨处的那一点小小红痣也分外勾人。
孤启的颈子几乎要全然隐匿在那片墨发当中,颈侧的淡青色脉络随着他的呼吸忽隐忽现,原本光洁的颈子衬的愈发白皙。
郁云霁看向他的眉眼。
睡着的孤启敛去了锋芒,他像是格外信任她,紧紧贴着她的小臂,也不知他正在做什么美梦,如今唇角微微勾起,像是一块可口的糕点。
他也有如此可爱的时候吗。
郁云霁望着他的睡颜,神使鬼差的,她探出一指,轻轻的覆上孤启睡得泛了薄粉的面颊。
待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他,孤启长睫轻轻颤了颤,像是被她惊扰的要苏醒。
郁云霁收回了手,望着繁复的床顶,但鼻尖萦绕的荼蘼香使她无法再思考旁的。
“殿下。”门外是弱水试探的唤她。
郁云霁定了定心神,道:“进来吧。”
她靠着身后的引枕,见到弱水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些,王夫还睡着。”
弱水下意识看向她身侧紧紧依偎的郎君,虽看不见孤启的睡颜,但那身段便是难得的好。
殿下果然是极其宠爱王夫的,即便同王夫先前有和离之约,但如今看来,两人也是般配至极,不容外人的置喙。
她慌忙错开了眼睛,垂首禀报:“殿下,云公子在正厅候着了,公子说有事同殿下商议。”
“让云公子稍等片刻,我马上便来。”郁云霁道。
她知晓云梦泽前来必然是有正事相商,艰难地将手臂从孤启的臂弯中抽出来。
经她这么移动,孤启眉头微微蹙起一些,郁云霁当即将被角塞到他的怀中,他眉心皱起的弧度总算落下,抱着一团锦被继续酣睡。
云梦泽捧着一盏茶,氤氲的茶气将他的面庞遮住,晨光为他的面庞勾勒出柔和的光泽。
郁云霁勾唇道:“云公子,怎么一大早前来?”
听到她的声音,云梦泽当即起身,朝她行了一礼:“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郁云霁坐在他对面,笑道:“究竟发生了何等事,累得公子行色匆匆来此。”
方才她不曾注意,此刻却见云梦泽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都不曾被他遮住。
云梦泽微微垂首掸了掸衣袂,便听她关切的问道:“云公子这是昨夜不曾睡好吗?”
“斯玉今日前来,是有要事告知殿下。”话毕,云梦泽抬起眼眸看着她。
见他一脸正色,郁云霁敛起了面上的笑意:“发生了什么?”
“斯玉一介儿郎,不敢妄言,此时该交由殿下定夺。”云梦泽看着她,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她。
郁云霁面色微沉,她一时间没有言语,直至晨光透过正堂,落在她的面颊上,晃了她的眼睛。
她原以为是什么,可待此事从云梦泽口中说出之事,她几乎不会怀疑此话的真假。
云梦泽说的委婉,可此话不论如何委婉的转述给她,都是她的皇姐修书派人送去了国公府。
郁枝鸢要他做她的谋士。
她的皇姐,这位原书女主,是位心思缜密的皇女,她既然能在母皇不器重,且没有外力支持的情况下脱颖而出,便必然有她自己的手段与计划。
书中曾提及,她的这位皇姐府上有众多的幕僚,而云梦泽,便是她的其中一位。
似乎是因着她的到来,原本春初便该成为她幕僚的云梦泽,此时才收到了如此消息,这些事情她全然知晓,如今听完也并不意外。
这些都是原书该有的剧情。
郁云霁静默了几息,随后笑看着他:“既然皇姐要云公子做幕僚,此事便该云公子好生思量,云公子为何要告知我?”
云梦泽眉头轻轻皱了皱,温声道:“斯玉没有旁的意思。”
“我知晓,”郁云霁深深吸了一口气,朝他笑道,“多谢云公子将此事告知于我,我能否问上一问,你究竟是如何想的,是否愿意做皇姐的幕僚?”
云梦泽本该是郁枝鸢的蓝颜知己,她见他第一面之时,便曾想过此事。
只是后来两人关系亲近了,她便渐渐淡忘了此事。
书中的原主暴虐无能,将孤启囚禁于此,幸而得郁枝鸢相救,而云梦泽在以幕僚身份出现后,则是变相加剧了原主与孤启的死亡。
她原以为安置好孤启,自己便也脱离了剧情的掌控,现在想来,原书的剧情一直都在缓慢进行,这样一来,云梦泽入府做了郁枝鸢的幕僚,她离书中被陷害的剧情也不远了。
如今她有心争抢皇位,女皇又站在了她这一边,郁枝鸢不会察觉不到她的转变,而她不曾按照原本的剧情虐待孤启,郁枝鸢便不能顺理成章的将她抹杀,便要另想它法。
不论她与郁枝鸢关系有多亲密,只要两人的身份在此,便永远犹如天堑。
当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与利益挂钩,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再不能像以往那般了,郁枝鸢是生长在皇家的人,不会不知晓这个道理。
可她没想到的是,云梦泽会将此事告知于她。
云梦泽是定国公府培养出的儿郎,又涉世已深,他能将其中的利益牵扯看的太清,郁云霁不会当他今日起个大早,是特意来将这些事当做闲话说给她听的。
但她亦不会干涉云梦泽的决定。
“斯玉同殿下是朋友吗?”云梦泽避而不答,只这般问她。
郁云霁不置可否:“目前是,但倘若以后云公子站在了皇姐那边,你同皇姐捆绑在一起,而我与皇姐之间发生了什么利益冲突,待到那时兴许我们便不是了。”
“殿下想来知晓斯玉是怎样的人,”云梦泽看着她,淡笑着道,“我不仅仅是殿下的朋友,我还是定国公府的长子,世家大族的每一个人身上都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在定国公府,男子亦然,若是此事对家族有帮助,斯玉定然不会松手。”
“我知晓,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论将来发生什么,至少现在,你我还是朋友。”郁云霁轻笑道。
“殿下说话还真是直接,只不知这样的话,会断了多少儿郎对殿下的心悦之心呢。”云梦泽偏头笑出了声。
郁云霁眉头微扬:“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我没把握的事,便不会对人许诺。”
闻言,云梦泽的笑意淡了些。
良久,他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殿下不好奇吗,斯玉同殿下走得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恭王殿下既然要用我,便不会不知晓此事,她如何放心用我,甚至修书于我?”
“皇姐缜密,定然对此事有了打算,她或许断定提出的条件你不会拒绝,亦或是不曾想到你会将此事告知于我,但我不认为她失算了。”郁云霁捧起一盏茶,茶汽遮住了眸底细微的变化。
云梦泽仍旧弯着眉眼,笑意不达眼底:“斯玉不同国公府的每一个人,斯玉是商人,商人重利,恭王殿下提出的条件,确实足以打动我。”
郁云霁颔首:“我当恭喜云公子的。”
云梦泽仍旧维持着唇角的笑意:“斯玉还以为殿下听闻此事会生气,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谈笑自若的呷了口茶:“怎么,云公子如今是因着没有在我脸上看到自己想看的反应,所以有些失望吗?”
正堂一时静谧,两人自顾自的饮茶,却有在观察对方此时的反应。
“斯玉在殿下面前被看了个透彻,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云梦泽无奈的摇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殿下通透,是幽朝之福,也是斯玉之福。”
“皇姐手中人才众多,有了云公子,想必更是如虎添翼,”郁云霁道,“你肯将此事告知于我,我很是感激,也定然会提防些,还望云公子也能珍重。”
云梦泽袖中拢着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殿下当斯玉是朋友,斯玉定也不能辜负殿下。”
太阳高挂,将整个正堂映照的明亮。
郁云霁知晓,今日云梦泽的话是别有深意。
他既然动了做郁枝鸢幕僚的心思,却还冒险来告知她,实乃难得。
他虽不曾提及他的猜想,但郁云霁依然明白,他是担心郁枝鸢会对她不利,云梦泽心思深,但对她却推心置腹,她亦承他的情。
结识云梦泽,当是她有幸。
“时候不早了,斯玉该回去了。”云梦泽朝她拜别。
堂外有一株海棠,天朗气清,海棠开的正好。
微风吹拂,将海棠花吹落些许,花瓣飘飘扬扬落在他的肩头。
云梦泽的脚步放的慢了些,几息后,他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正堂空无一人。
他望着她曾坐过的位子,浅浅勾了勾唇。
恭王所提的利益他确实动了心,可着不足以他以身犯险,搭进整个国公府。
他只是希望郁云霁后面的路能顺畅些,或许因着他云梦泽的存在,郁云霁不至于踩着尸骨走一条荆棘路。
郁云霁是极好的女娘,他不希望这样的路玷污了她的脚,那这件事就由他去做。
尉迟莲霜一夜未眠。
她不会空手而归的,昨夜出了事后,她便修书一封,差人送回了北元。
即便她同部下在幽朝多逗留几日,也要将人带会北元,她绝不会让皇妹为此失望。
“云又去了何处?”大清早便不见破多罗云的身影,尉迟莲霜的心情不大好。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破多罗云非但不想些好办法来解燃眉之急,反倒还是如此不着调。
侯莫陈妹箬正百无聊赖的撑着头,听到王女发问,当即起身为她斟了一盏茶:“没想到她是个情种,此刻她应当是去京郊,探望她那位有孕在身的夫郎了。”
尉迟莲霜眉头微挑:“她都快要做母亲了?”
望着侯莫陈妹箬的脸,尉迟莲霜不由地想到了自己。
母父在世时,总盼望她能早日成家,她是母亲的第一个女儿,母亲对她的期望很高,可惜母亲不曾见到她成长至此,便仙逝了。
她如今身边的这群部下,大都有了家室,如今身边的两个副将年纪也不小了,破多罗云已然要做母亲,而侯莫陈妹箬未满二十,还不着急。
倒是她,如今已然二十有二,在北元已经算是年纪很大的狼女了。
寻常北元狼女到了这个年纪,已然是女儿成群,她如今却仍是孤家寡人。
待尘埃落定,她也该寻一位夫郎了。
尉迟莲霜按了按眉心:“我想亲自同那位太师谈一谈,你替我修书一封。”
“王女怎能自降身价,他一介儿郎,如此可真是太抬举他了!”侯莫陈妹箬惊道。
“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若是见到太师,同他好生商谈,事情或许会有转机,”尉迟莲霜幽幽地道,“他是个明事理的男子,经一番权衡利弊后,他会来的。”
孤启猛然惊醒,屋内晚香玉的味道散去了些,他心头莫名有些慌乱。
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孤启看向臂弯中她的锦被,眸中的惊惶被冲散,化为温和的春水。
所以郁云霁是害怕惊醒他吗?
他将头埋进锦被当中,大口汲取着她的芬芳。
是殿下的味道。
身旁她睡过的榻早已冷却,孤启将那个位置虚虚拢起,好似这样,就能感受到环着她是何感觉了。
昨日他虽答应自己,不再心悦郁云霁了,可她竟是不曾拒绝他的要求,派人将属于她的陈设搬回了半月堂,郁云霁这样的女娘竟会对他言听计从,孤启一颗心软成了一片。
“那就,再多喜欢她一天。”他唇角挂着笑意,喃喃道。
昨夜在车舆内的场景历历在目,他如此试探,郁云霁都不曾躲开,是不是可以算作,郁云霁对他是有一点点喜欢的,至少她不讨厌他了。
“殿下,女君殿下在等您用膳。”含玉扣了扣门。
孤启眼眸微亮,当即起身:“为我更衣吧。”
郁云霁心中存着事,夹了一块蒸鱼后,便只慢悠悠的挑着刺。
她不知晓将来会面临如何的境况,但她不是很担心,毕竟她不是原主,既然知晓此事,便会早做打算,只是云梦泽此行,想必会被恭王那边的人手注意到。
他不顾自己的处境,亲自来告知她此事,依着郁枝鸢的性子,还不知晓会如何。
玉勺碰到碗底的脆响在耳畔响起。
孤启今日心情似乎格外的好,就连早膳也多用了一点。
他夹起一块清淡的笋丝,放入她面前的小碟当中,见郁云霁仍旧没有动作,孤启撑着脸望她:“殿下为何不动筷,是今日的早膳不合心意吗?”
郁云霁经他出言,这才回神,随后将面前挑好鱼刺的小碟放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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