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浓和温云珠是第二次来王家,因前次雪浓缺了记忆,这次来,对雪浓来说还是新奇,但她懂规矩。
温云珠是活泼的性子,能到处看看,雪浓却只是小心瞄了几眼,便目不斜视的跟在周氏身后进了垂花门,先见到的是王昀的母亲孙氏,孙氏人热情,先带他们来自己住的东厢房,马上就有丫鬟端上茶水点心。
“昀哥儿的先生这会子正在母亲院中,夫人和两位小姐且暂待,等他们去了,我再带你们去看看母亲,”孙氏解释道。
周氏很是明白,只是惊奇沈宴秋对这才认的学生如此重视,家中祖母生病,也会亲自来看望,寻常人想攀交沈宴秋都找不到门路,这王昀却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叫人既羡慕又觉得古怪。
周氏左手握着雪浓,右手拉着温云珠,笑道,“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孩子惯来娇养,这些年都舍不得带出来,也就上次来你们家胡玩过,我又趁着今日的机会,叫她们再出来见见市面,都是亲朋好友,以后常走动,也省的忘了彼此的情分。”
孙氏直说是,对雪浓和温云珠都有印象,赞道,“都是标致的孩子,也难怪夫人舍不得带出去,我见了都忍不住喜欢,前次都盯着,就怕她们多喝了酒,冻身子。”
雪浓悄悄端量孙氏,孙氏是个模样周正的中年妇人,她脸上也是真切带着喜欢的,雪浓暗自放松,那次不小心睡在外客呆的厢房,想来孙嬷嬷瞒得紧,没往外说,孙氏也不知道,不然定会让其不高兴。
两人寒暄了几句,就有丫鬟过来,说沈宴秋已经离开,老夫人请她们过去。
一行人便往那边去,温云珠往四周看了一遍,悄声问雪浓,“雪浓姐姐,咱们两次过来这儿,你不好奇沈首辅长什么样吗?”
雪浓不好奇,她不认识沈首辅,也没心思想这些,今日来王府,她已经很紧张了,很怕自己在王家的长辈面前表现的不好,让他们对自己不喜。
“我听人说,沈首辅相貌俊美,还没有娶妻——”
温云珠的话尚未完,就遭了周氏回头瞪一眼。
孙氏没听清她们说的,凑趣问了句,“姑娘们嘀嘀咕咕说什么趣事呢?”
周氏脸色更沉,担心温云珠坏事,眼神示意雪浓圆话,可不等雪浓开口,温云珠也怕丢丑,心里一急,便说道,“就是雪浓姐姐好奇沈首辅长什么样……”
周氏当即放松。
雪浓心下一抖,想反驳不是自己,可是周氏的目光还盯在自己身上,她清楚只要自己张口,周氏只会更厌恶她,她能做的只有闭口不言。
孙氏当下见雪浓低着头默不作声,一时不免看轻了些,虽说相貌好,可是若太轻佻,也不适合做她王家的儿媳妇。
孙氏依然带着笑,恰好过了抄手游廊到上房,几人入内,这屋里摆设也称得上简陋,王家老夫人靠着枕头,就着丫鬟的手喝药,两鬓斑白,脸上有几分苍白。
等王家老夫人喝完了药。
雪浓、温云珠跟着周氏向王家老夫人见了礼,老夫人招呼她们坐下,便笑了几声,“好些年没见宣平侯府的夫人爷们,我还当自己死了也见不着了。”
这话有点刺耳,不过周氏既然能来,便也想到这些酸言酸语,毕竟王家落魄十几年,宣平侯府确实没再主动亲近,周氏惯来会跟人打交道,仍笑道,“老夫人哪儿话,老爷和我一直记挂着你们,这不是我们府里也有诸多艰难,您是知道的,我们老太爷走后,这些年也没好日子过,您家的二少爷常过来寻我们三哥儿玩,他们兄弟却是极好的,上回我虽没来,但让他们姐三个过来给二少爷庆贺了。”
王家老夫人听她说起小孙子,面色好了些许,眼看向雪浓和温云珠,最后定在雪浓脸上,笑呵呵的转过眼去,“昀哥儿这孩子是实心的,我不过昨晚多吃了几块黄米枣糕,有些难克化,他就把他那先生都惊动了,还请了太医来给我看脉。”
孙氏便说到这王家老夫人脾胃弱,常吃的不克化,也是件愁事。
周氏轻拍了拍雪浓细薄的肩膀,跟孙氏道,“我这孩子也会些医理,叫她给老夫人看看,那些吃食,哪些老夫人不能吃的,能吃的,都叫她写下来,这样老夫人就不怕吃到难克化的东西了。”
孙氏连连道好,又提出怕打搅到雪浓和老夫人,便和周氏、温云珠退出了屋。
这屋里清净不少,雪浓听从老夫人的意思,坐到床前,先详细观察她的眼鼻口舌,心里有数,便要纸笔来写明,老夫人便叫屋里那两个丫鬟去拿纸笔。
屋里便没别人了。
老夫人认真的端详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这小脸生的多好,又这么乖,还知道给昀哥儿做护膝,那侯府没甚好,也就给昀哥儿养了个好媳妇。”
雪浓没想到这事会被王家老夫人知晓,一张脸羞红,再见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对玉镯,虽有窘迫,还是任她给自己戴上了,心底是欢喜的,她没有让王家人失望,将来嫁进来,她也会有家人疼她。
王家老夫人精神头也就这会儿,说完了话,便瞌睡起来。
丫鬟拿来了纸笔,雪浓写好满满两张纸,便悄无声息的出去了,她认得孙氏住的东厢房,不需丫鬟再指引,这王府本来丫鬟就少,她一路过去也没见着几人,绕进了夹道,站在葡萄架下,就见东厢房的门半掩着,王昀侧身坐在杌子上,在教温云珠拆解九连环。
孙氏和温氏被门挡住,看不见人,但可以想象里面何其温馨。
雪浓呆在原地,未几眼里酸涩到发疼,感觉腿脚也要站不住,想蹲到地上缓缓,但她最先做的是抖着手把腕上的玉镯褪了下来,转过身往王家老夫人的院里去,折回去夹道又停住。
僵滞了很久,发着抖用帕子包好玉镯,妥帖的放进香囊,抬手在眼睛上碰了碰,确定没有流出泪,才竭力稳住心神。
只是一起玩九连环,又有什么打紧的。
她穿进夹道,慢慢走近那间房门。
巧的很,从院外匆促小跑着进来一半大小丫鬟,急得如火烧屁股,进门就道,“大夫人,二少爷,首辅大人的衣袖叫袖炉烫了个洞,才上马车,又折回来了,问咱们府里有没有会缝补的,首辅大人还要穿着衣服去赴显国公重孙子的周岁宴。”
王家人不像宣平侯府里有绣娘做这些缝补活计,有时候孙氏自己还要赶绣工,所以孙氏也会的一手好绣活,她知会王昀,让其过去一趟,劳沈宴秋大驾,先脱了衣裳送来后院,她看看能不能补好。
雪浓一近门前,王昀最先看到她,恰好九连环也解开了,他嘱咐温云珠自己学着解,才起身跟孙氏她们告辞。
雪浓立在门侧,垂着头等他走,其实雪浓与王昀也不是没见过,虽说如今的年头,显贵之家规矩大,闺中女儿难能见外男,但这王昀和温子麟交好后,有时会被温子麟邀到侯府,雪浓远远见过几回,是个清俊的公子哥,只是衣着不及侯府里的少爷金贵,但言谈举止间颇文秀,她对这个未婚夫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王昀同她打了照面,大大方方同她行过礼,侯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姿容姣艳动人,体态袅娜,又识礼守节,是多数男子都梦寐以求的妻子,但王昀也只是看过一眼,就飞快走了。
雪浓此时已很平静,进屋来到周氏跟前,跟她们回话,已照着周氏所说的,都写在纸上了。
孙氏不免敷衍着夸了两句话,没一会,王昀送来沈宴秋的衣裳,那是件栗色锦缎圆领大袖直裰,上用织锦绘有五蝠捧寿的花样,沿着衣领还用金线绣出金边祥云纹路,只在两只衣袖边绣了几片青翠竹叶,贵气中又沾染了些许文气。
孙氏看了那烧破的地方,为难道,“这可难办了,这把五蝠捧寿烧坏了,得会洒线绣才能补好,偏我不会……”
周氏直笑,指着雪浓道,“我家的雪浓丫头会洒线绣,若是首辅大人不嫌弃,或可让她一试?”
雪浓并不想揽这个活,这不是个好活,做的不好恐会惹祸,做好了,也得不到赞赏,可是周氏说话了,她便只能做好,因为她心里清楚,周氏不是想帮孙氏解难,而是想借此能在首辅沈宴秋那里给宣平侯府留个好印象。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孙氏虽然愿意,却不敢自作主张,叫王昀去跟沈宴秋请示,得到对方点头了,才敢答应下来。
于是雪浓还没在这东厢房停留一会儿,孙氏叫人带她去旁边的抱厦,那边清净,不会被她们说话声打搅,还特意给她备了热茶和点心,显出主家的客气。
雪浓先看了那被烧坏的地方,所幸洞不大,补起来不费力,捻了五彩线便专心缝补起来,期间周氏的丫鬟彩秀来催过两次,言语掩不住的不耐烦。
雪浓也只是略笑让再等一等,待到她终于补好了,确定看不出烧破处,才长长的舒了口气,随即喉间酸涩,眼泪控制不住往外落,只听外面彩秀又过来催促,她连忙把脸上的泪擦干净,恢复成平日模样,叠好那件直裰送了出去。
东厢房这里周氏和孙氏也闲谈够了,便相约再来往,周氏十分满意,遂带雪浓和温云珠告辞回府。
孙氏叫了贴身的嬷嬷送人走,便一刻不敢耽搁的亲自带着补好的衣服往堂屋去送,正穿过了长廊,倏然想起来得检查一遍,也免得有什么缺漏,就急忙查看直裰先前烧坏的地方,不得不说雪浓绣工好,已经瞧不出破损,可是那里却落了两滴水渍。
孙氏当即火头上来,跟身边的丫鬟道,“这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洒了水上去,叫那位发现,不是多出事。”
丫鬟看了看衣裳,安慰她这水渍没多大块,沈宴秋也不定能看得见。
孙氏却气不住,“别是她耍的小花招,故意引起那位注意,原不是我要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偷偷对那位相貌好奇,我早看不过眼,到底是养女,那侯夫人摆明了没想教养好,白长了张好脸,还好被我看出来了,她也不是正经的小姐,若说婚约,其实他家的云珠小姐才和昀哥儿相配。”
正说着,王昀从堂屋出来,拧着眉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显然里面听到些许。
孙氏立即把衣裳给他,带着丫鬟悄步回了后院。
片时,停在王家门口的沈府马车驶动,晃晃悠悠往显国公府去,马车里,男人低头审度着已缝补好的衣服上的两滴水迹。
那天晚上,少女衣衫不整的瑟缩在他身前,吓坏了,脸埋在他的颈边哭得颤颤巍巍,泪水把他的衣襟都打湿了。
所以这衣服上的不是水渍,应是受了委屈落下的泪渍。
第三章 (小修)
两家有过来往后,哪怕还是鲜少走动,周氏却偶尔遣人送些补品糕点去王府,名义上也是为王家老夫人保养身体,以表侯府跟他们亲厚。
开春后,也就起初的几天冷,之后一天暖似一天,宣平侯府上下都慢慢换上春装,府里的山茶花陆陆续续开放,每年这时节,都会请一些夫人小姐来府里做客赏花,这也是为了联络彼此交情。
周氏也递了帖子给孙氏,孙氏前一天来了宣平侯府以示歉意,便是这么巧,王昀还没正经行拜师礼,周氏请她的日子,正是王昀要给沈首辅磕头拜师的日子。
周氏一得知,自不敢坏了这等好事,请她的事便就作罢,但孙氏与她交谈中,半真半假的透露了雪浓在缝补沈宴秋衣服上洒了几滴水上去,还好沈宴秋大人有大量,没计较这点小事。
周氏哪还瞧不出她的意思,又有之前温云珠嫁祸雪浓的那句话,她便是说雪浓故意这么做,为的是让沈宴秋注意她,总归不是纯良女儿家能做的,这屎盆子都扣上了,周氏也不会多言语,明显的看出来她不喜欢雪浓,倒是对温云珠夸不绝口,哪还有不明白的,正中下怀的好事,也没必要捅破了说出来,相互了然即可,周氏便也只道回头会好好管教雪浓,这事就算揭过了。
那天晚上,周氏把雪浓叫到正院,心情极好,连对她都有好脸色,把孙氏的话说给她听,她只低头不语。
周氏难得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不会苛责你,那是我叫你做的,便是错,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了,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别怪你妹妹,她不懂事,你做姐姐的,自然要给她顶着。”
雪浓那长长的睫颤的似蝶翅翻飞,那些酸涩都被她这句话给压了回去,有瞬间根本分辨不出这是不是真话,只记得话里的母亲、姐姐,就好像周氏是个对她慈爱的母亲,她是温云珠可以依赖的姐姐。
雪浓没有抬眼,轻点头,覆在她手背上的温热手心便迅速离开,她很自觉的告退了。
彼时草长莺飞,宣平侯府来了各家夫人小姐也热闹起来,在园子里或池塘边垂钓,或湖心亭中下棋,也有不少放风筝的。
这日是雪浓难得欢快的时候,武定伯家的七姑娘陆秀芷也会来府,她能交心的朋友也只有陆秀芷一个。
雪浓和陆秀芷也在放风筝,陆秀芷最会做风筝,每年过来玩,她都会带一个来,今年带的是大雁风筝,放上天后,两个女孩儿手拉着手寻了处僻静之地说话。
“雪浓妹妹,今年你十六了,你家里还不给你说亲吗?”陆秀芷随意问道,她长了张娇憨的脸,问这些话并不会叫人讨厌。
流月接话笑道,“您还不知道么?我家姑娘本就有亲事,只是那位公子现下考试重要,这才耽搁了亲事,说不得待明年春闱过后,我家姑娘就嫁了。”
雪浓微羞涩,抓了把瓜子给她,让她去找别的丫鬟玩,只留她们独自谈心。
“我把这么个事给忘记了,你原先就有了人家,只是迟早的事,那公子若争气,你说不定进门就能做个进士夫人呢,”陆秀芷打趣道。
雪浓红着脸推了推她,“秀芷姐姐呢?”
陆秀芷也有十七岁,换做寻常人家,及笄后就急着给姑娘谈亲事了,她前头几个姐姐都已嫁了出去,如今武定伯府里,只有她一个仍在待嫁,陆秀芷并不是嫡母所生,她姨娘又不得宠,内宅纷争多,在伯府中也过的不安生。
陆秀芷被她问着,也是红了红脸,“母亲已为我说定了人家,是永昌侯的三公子。”
京里这些人家,雪浓多多少少也是知道的,永昌侯也是京中不小的勋贵,他家的三公子还是嫡出,陆秀芷这门婚事可算是高攀了,可永昌侯那位三公子听说身体很不好,常年缠绵病榻。
“母亲说,是永昌侯夫人亲自来找到她说下的,她家的三公子近来病重,恐命不久矣,永昌侯夫人是想借喜事来冲一冲。”
雪浓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恭喜她,过了须臾,才问道,“……有没有办法?”
陆秀芷摇头,“没有办法,母亲说,我是庶女,伯府把我养这么大,也是该我报答伯府的时候了,我若不听她的话,我姨娘也不会好过。”
她有点怔怔的,轻声道,“雪浓妹妹,你的命比我好,好歹你母亲是真心为你。”
雪浓也只顿然,没跟她说自己的那些事情,见她流泪,不由安慰她往好处想想,就算真没了丈夫,她也是永昌侯的儿媳妇,这份体面也是好的。
陆秀芷也自己能想通一二,若是婆母公爹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陆秀芷也没哭多长时间,两人又沿着池塘闲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才下了坡,听到不远处笑声,“云珠妹妹,你们家的雪浓姐姐不会是你哥哥的童养媳吧,这么大了,怎么你们家也不着急把她嫁出去?”
温云珠呸了句,“可算了,只是没找到婆家罢了,我哥哥还得叫她一声姐姐呢,你们可别胡乱编排,坏了我哥哥的名头。”
雪浓就像听不见,陆秀芷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和她匆匆过了桥,没走多远,就见着周氏和几位亲戚夫人坐在一起玩叶子戏,稍近些也听得见她们闲话。
“那王家二少爷如今是沈首辅的学生,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又跟你们宣平侯府有旧日姻亲,这时候可得把人抓紧了。”
“夫人膝下有两位小姐,雪浓小姐毕竟与夫人流着不是一样的血,这好夫婿还不如留给云珠小姐的好。”
周氏撂了张牌,直笑却不接话,众人再有要说的,周氏神色淡淡道了一句愁啊,愁的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了,但她又说,“我待雪浓的心和珠儿是一样的,你们这些老姐姐就莫再说了。”
把这话给岔了过去。
陆秀芷看雪浓僵站着,伸过手去握她,才发觉她手心里尽是汗,这春日里,也不可能是热的,陆秀芷拉着她转道上了石阶,往假山上走,半山腰上有供休息的石凳,两人坐下后,有一阵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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