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吐真言。”裴湛左手发力逼出酒气,右手将掌心杯盏握得紧些。
半晌,护送蓝祁回了宫中。
因为又去看了一趟萧不渝,联合老国公之意,商量北线行军计划的实施性,回来公主府已是日暮时分。
府中属臣竟然还不曾散值,尚且聚在前衙,梗脖子红脸???地论事,嗓门大得唯恐后院寝殿中的萧无忧听不到。
裴湛原先去的寝殿,阻止了侍者通传,只遥遥看着临窗的公主。
她手中有把匕首,握得不太稳当,无论五指还是腕间,都是战栗的模样。片刻,将匕首拍在了案上。
垂头埋在双膝间。
晚风吹拂起她宽大的袖角,连带披帛都是波涛起伏的轮廓。
头一回,他没有觉得这是她回风流雪的好风姿,只觉她惶恐道颤抖。
裴湛步履无声,耳力又好,前衙话语一声声跌入耳中。他唤来琳琅琥珀,嘱咐仔细伴着公主,自己返身回去前殿。
其实和他预想的没多少区别,扯高调的那几位所论亦同蓝祁所言基本一个意思。
是故入殿后,亦将同蓝祁后来所言,重新再说了一遍。
他身上有文臣的清润文雅,便让人感觉亲近。然当真近身后,周身弥散的却是武将的肃杀和凌厉。
他道,“十一年前,公主听从其恩师之言,为山河黎民和亲突厥;十一年后,为与突厥联兵,又要委身其师父。她不愿意,便是罔顾天下臣民,无忠义之心。”
“且听裴某将话说完。”裴湛止住了欲要言语的人,继续道,“裴某是有私心,那又如何?但凡昔年,但凡今日,所要之人乃尔等妻子,尔等也能大公无私,慷慨献之,且再来指责裴某的不是!”
“明明错的根源往前数是异族侵扰,眼下是内臣不正,再往下论也该是我们七尺儿郎无能,如何便归因为一介女子之罪?唾她红颜祸水?”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裴湛直面方才论调最高的四个人,招威校尉、飞骑尉、中牧监、中州司马。
合了合眼道,“裴某闻二月里尔等已有此论,殿下亦回话与你们。彼时此论者十人,其余六位当是领会殿下话语,你四人如此固执已见,左右不适合在公主府任职……”
“中郎将,纵然你官居三品,但是吾等职位你并没有权力罢免。”中州司马李潇终于忍不住出口。
“裴某自然无权罢免,然非议君上,毁公主声誉,本就是重罪。”
“裴将军如何没有?”不知何时至此的萧无忧踏入殿来,“孤赋予他的权利,他之言行一字一步皆代表孤。”
萧无忧抬手示意其他人免礼,只理衣落座,“此四人脱去官服,杖责三十,逐出公主府,永不录用。”
“殿……”有人欲求情,罪不至此。
却闻萧无忧话语先起,“愚蠢和固执,是宦海中的忌讳,更是为官的原罪。”
“多谢殿下教诲,臣等谨记于心。”
日落,诸臣散。
正座上的萧无忧面色垮下来,一片萧瑟。
只看着人影一点点散去,看爱人面容回首。
“过来,抱抱孤。”万人之上的镇国公主满目疲惫,嘴角扯出的笑带着自嘲和落寞。
裴湛抱她回房,吩咐传晚膳。
萧无忧没有胃口,搅着汤匙发愣。
片刻似乎想到些什么,起身传来府中掌事长吏,悄声低语,却被裴湛拦了下来,只让长吏退下。
“你做什么,孤且与你说……”
裴湛已经用完膳,也没有劝萧无忧进膳,起身按在她肩膀,低声道,“臣亦想明白了,臣亲自带人去处理。”
裴湛来去很快,还不到一个时辰,只是到底慢了一步。
前头出言不逊的四人全死了。
“臣还是兵分四路去的,却只见尸身了。”裴湛叹道。
月上柳梢,萧无忧在院中用了一盏梨羹清肺,“你也反应过来了是不是?若只是蠢笨,头一回被孤严词斥责后,当如其他六人一般谨言慎行,不再惹怒孤。这四人如此冥顽不灵,看着是迂腐,其实更深的的目的是扰孤不安,受其蛊惑,如此动摇心志……”
“事发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都死了,无外乎两种情况,一则背后之人离我们甚近,二则他们一直被监视着……”
“可惜了,本来想从他们入手,看看是否同他屡遭刺杀有关。这般带着人再与他商量商量……”萧无忧长叹了口气,“也无妨,今日这出,至少可以起到震慑作用。至少眼下一时半会能安宁些!”
裴湛从殿中拿了件披风出来,将人抱来膝上,抚她眉间,“既如此,殿下如何还颦蹙眉宇,总这样很快会长细纹的。”
“你如今愈发胆子大了。”萧无忧拍开他的手,“长了细纹,大人便不喜孤了吗?”
“自然喜欢,但是原可以更喜欢的。”
萧无忧瞧他压根不会打趣的模样,含笑哼了声。
不由自个将眉间细肉往两处分了分,捧起这人面旁,“孤是真愁,才四五万人手,若这样僵下去,他迟迟不愿交出虎符让皇兄调旁的兵甲,多耗时一刻,蓝祁倒戈温孤仪,直接同他联兵的可能性便多一分。”
“他再理智,再念着俟利发的教导,但是那处毕竟有他四万余子民。一旦他二人联兵,事成之后,温、他甚至会与我们划界为治……”
“彼时萧邺山河裂土分疆,孤要怎么办?”萧无忧抵过上裴湛额间,彼此间呼吸缠绵。
“按殿下这话,是要离开臣吗?”裴湛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出浩渺穹宇。
众星拱月中,只有一个她。
萧无忧摇首,“便是孤当真离开你,你要相信,孤之魂魄总是伴着你的。”
裴湛直起背脊,定定看她。
片刻容色松下,挑眉道,“不就是担忧蓝祁嫌兵甲少,逼不得已会寻求太傅合兵吗?殿下不必如此恐慌,他不会的。”
“为何?”
“因为今个散朝后,臣请他喝了顿酒。”
萧无忧蹙眉,“说清楚。”
“臣还打了他一顿。”裴湛挪过眼神,抬眸看正眨眼的星星,须臾垂下眼睑,“殿下思虑不错,蓝祁酒后吐真言,确有与太傅联兵的打算。”
裴湛话语絮絮,回忆酒肆厢房中最后的场景。
他掌中小小的酒杯裂出一道缝隙。
瓷片碎裂的清脆声响让蓝祁掀了掀眼皮,只是他抬眼便再未能收回眼神。因为那只酒盏被化成了粉末。
隔案的青年郎君五指松开,任由齑粉散落,只仪态端方得走过来。
一掌推在他背脊,力道不重,却逼出了他喝下的酒水,让他片刻清醒了过来。
清醒后便是战栗的疼痛。
也不知裴湛何时动的手,竟然卸了蓝祁双臂,肩骨脱臼。
他伸指戳过对方晃悠的臂膀,平静无澜道,“昔日殿下问臣,既然一路护送您入京畿,想来是信任您的,如何还要从她处再证您品性?若是得知您并不理想,又当如何?”
“臣便与殿下说,若您不是理想之人,妄有旁的心思。臣能护您入长安,自也能送您去地下。”
裴湛拨转过他臂膀,在他呼痛出声之际,捂住他唇口,抬手用力间帮他正骨复位。
“还有——”他扶人起身,低声道,“莫再言红颜祸水。”
夜凉如水,春风温柔,也抵不过男人眼中情意。
润物无声,替她打点好一切。
“臣送可汗回去后,同陛下商议了一番,便是太傅不交虎符不发兵,也还是可行的。不过是艰难些罢了。”
裴湛看着萧无忧水雾蒙蒙的泛红双眼,安慰道,“臣有分寸的,蓝祁可汗的伤三五日,至多十日便养好了,可以骑马射猎,丝毫不耽误他行军。”
“且正好,他养伤的这段时日,我们且再想想法子,让太傅交出虎符。”
“砚溪!”萧无忧突然笑了笑,她鲜少这样唤他,只轻声道,“你是不是甚至想杀了他?”
裴湛怔了瞬,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孤也想,他太欺负人了。”萧无忧的眼泪落下来,“杀他原是极容易,甚至不需要你动手……”
“殿下——”裴湛摇首,回想傍晚隔窗看见她手持匕首的模样,哽咽道,“臣求您件事行吗?”
“臣为你出征,你在家中好好等臣凯旋。臣回来,是要和您成亲的。”
“臣等您好久了,再不想只一缕青丝念你,亦不要你魂魄伴我。”
“臣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妻子。”
“一个活着的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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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隐日升,破晓和月牙在交替。
又数日过去,如裴湛所言,蓝祁已无大碍,只是成日磨着萧不渝,确定出征的具体时辰和参战将领。
勤政殿中,户部上呈的财务预算,兵部上呈的粮草储备,军政???三司给出的行军路线和兵甲数目已经全部到位。
唯有萧不渝手中握的虎符,缺了一块,不够完整。
他摸着虎符,片刻丢在一处,问,“外头可热闹?”
“热闹!”萧无忧吐出两字,顿了顿,将特意给她备的牛乳饮尽。
方继续道,“臣妹若这会入了太傅府,亦或是皇兄赐婚诏书入了太傅府,大抵便安静了。”
萧不渝笑道,“当年真未看出,师父如此痴情你。”
萧无忧亦笑,“对,能看到的就是臣妹这个傻子。”
萧不渝抬眸看她,转下座来揉她脑袋。
萧无忧迎上兄长视线,未几长睫一压,便是朦胧一片。
“要不然,皇兄再下道旨意,给臣妹重新指婚吧。”
“朕不敢。你如今的夫君已经把突厥汗王打了一顿,朕怕他回头也打朕一顿。”
兄妹二人,四目相视,笑出声来。
又一日过去,三月初九,太傅府有了动静。
温孤仪派人送来奏章。
彼时,萧不渝正在用药,闻言很是开心,未将药进完,便赶紧阅过他奏章。然待阅完,原本就苍白的面色几近透明,几息急喘间,奏章和药盏一起被砸落在地。
温孤仪的奏章中言了两件事。
第一件道是为君分忧,将内三关之外,张掖、兰州两处关卡的兵甲调来了京畿,巩固护防。
第二件事乃因病告假,闭日府中。
原是极好的理由,既是染恙在身,便该静心修养,不宜理会朝政,如此天子正好趁机收回虎符。
然他无军令而调兵方才上奏,便是无言告之,这大邺的军队,有一半尚姓温孤氏,天子奈何不得。
萧不渝琉璃般易碎的身体,根本经不起半点强烈的心绪起伏,眼下被这奏章一激,血气翻涌,痰迷淤胸,眼前一黑便载了下去,太医院便又是一番动静。
纵是勉强遏制了消息外传,但萧无忧处总是瞒不了的。
晚膳时分,萧无忧在府里已经基本知晓了原委。萧不渝有意控制病重的消息,她亦不去扰他。
持勺的手哆嗦了片刻,她砸了剩下的半碗汤点,扯下披帛,起身往藏兵阁走去。
一路上,步摇叮当,衣袂翻飞,步步生风。
侍女在后头唤她,急急跟着,却根本追不上她步伐。
萧无忧从藏兵阁出来,手里多了把出鞘的剑,直往府门奔去。
“放开孤!”
“裴砚溪你松开!”
“松开……”
才踏出府门,便迎面撞上裴湛。
裴湛一颗七巧剔透心,观之神色举止,思及宫中骤然发病的天子,便也知晓她意欲何为。只一把夺了剑,将人抗回寝殿。
从怒呵到拍打,最后公主一口咬在男人肩头,到底没舍得咬下去,只狠瞪了他一眼。
裴湛看着坐在榻上的人,想伸手想给她拂一拂散乱的鬓发,奈何对面人胸膛直喘,气息起伏,扭着头半点不给他碰。
他也不强迫,只陪着静坐了片刻,方道,“殿下舒缓下便罢,眼下不能节外生枝了。一个时辰前蓝祁接了俟利发的急信,阿史那默伊又开始叫阵,大青山处虽挂了免战牌,但是应该撑不了太久。我们需要马上出兵!”
便是联兵,亦不过九万人手,且超过半数乃千里奔袭。而阿史那默伊处,尚有十三万兵甲以逸待劳。
裴湛为先锋,原不过是个幌子。因为兵甲不足的缘故,按计划,他将带领萧不渝的精卫营七百暗子手,从大青山北面绝壁攀岩,突袭默伊王帐。
是故,无论是正兵还是奇兵,都处于劣势。
“我们、我们不联兵了……孤去同皇兄说,巩固边防便罢,眼下不是开战的好时机。”萧无忧脑海中来回思虑,紧抓着裴湛的手,“蓝祁、蓝祁让他滚回去,或者我们杀了他,反正那处坐镇的是俟利发……”
“殿下!”
“殿下!”
“这场仗已是箭在弦上,我们非打不可。”裴湛扼住她,“首先,蓝祁不过一东突厥符号,没有他也会有其他的可汗,一样会行他之举,却也不见得会比他更好。而若彼时东西突厥重修旧好,联合起来攻打大邺边境,吃亏的还是我们。其二,虽然未防泄露风声,士兵并不知晓我们还有营救俟利发的任务。但是陛下的暗子营却都是知晓的,一来他们受过特训,知晓保密的重要性;二来是为了鼓舞他们。若此刻放弃营救俟利发,会寒了暗卫的心,以后奇兵难建立,效忠天子的卫队会愈发难以培养。最后,我们唯有此战搏斗出一条路……”
裴湛合了合眼,望向太傅府,“搏出一条路,内政之上,才有彻底制衡的资本。”
“殿下。”裴湛的目光扫过桌案上的那把剑,“您昨日应了臣,您不会做傻事的!”
萧无忧已回神,却还是神色脆弱地看他,只频频摇首。
“你发誓——”这是头一回,无论是殿前,还是榻上,从来顺她、遵她、爱她的裴湛高声呵她,命令她,“你发誓,用臣的命起誓。”
“若行与温孤仪共死之举,此战裴砚溪死于沙场,亡魂永不还朝!”
“说——”
他厉声起,她清泪落。
“我说,我说……”萧无忧扑进裴湛怀中,浑身战栗地抱住他,话到最后,只剩四个字,“……我不敢了!”
三月十二日,经过十日那天最后一场加议会,由卢焕挂帅,携座下将领三十人,统御三万精兵前往漠北大青山。
永安公主萧无忧代帝出长安城郊三十里送行。
君臣共饮浊酒。
出征的队伍中,裴湛不在。他早已在十日当天,勤政殿中还在论政的时候,便领密旨率暗子营提前悄声出发。
他身上带着两处任务。
一则攀岩大青山北线突袭默伊王庭。
二则传令给驻扎在北边的两万卢家军为他后援,等他信号出兵。
如此,这厢联兵的战略,从大邺这处出兵北下的一刻,已经开始。
从裴湛的暗子营,北地卢氏守军,再到长安城中出来的三万兵甲,形成三支批次增援的梯队,给敌军以兵士众多,源源不断地错觉。
而昨日里,萧无忧更是有了第四批可用的将士。便是不久前温孤仪调谴了外关两处的兵甲入京畿加固镇守。
长安城内外自无须这般多的兵甲,她遂提出,索性将原本守城的一万人推上前线。萧不渝闻言,不禁抚掌称妙。
如此,温孤仪聪明反被聪明误。
“可是这样一来,皇城中八成往上都是太傅的人,若是他……”大军出征后,武陵长公主来了回永安公主府闲话家常,回想此举,不免有些忧心。
“这点可放心,他不会的。”萧无忧给胞姐斟茶。
“为何?”
“阿姐之前不是说了吗,他的目的从来不是权力。”萧无忧挑了挑眉,“他是念着孤呢,一个人凡有欲望,便有软肋。”
“也对,留着性命方有可能……”武陵端茶于鼻尖轻嗅,“鱼死网破从来不是上策!”
相比鱼死网破,萧无忧想的更多的是如何解开同他相连的反噬。
前头得了药师谷回信,道是师父闭关,大师姐云游不知所踪,眼下自己又分身无术不得离开长安。
思及此处,不由轻叹了口气。
“叹气作甚?你未来婆母可是比太医院还上心,调理着你的身子,再三叮嘱多放松,少忧思。”
武陵说到这处,面上笑意不由多些,想起晨起见到白氏给萧无忧请平安脉的模样,遂打趣道,“老人家估摸想抱孙子了,你们这厢也够好事多磨的。”
萧无忧往西暖阁望去,自裴湛出征,为安他心,萧无忧将白氏和陆氏二人都搬来了公主府,如此祖孙三代住在一起,倒也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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