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不死不休。
虽不知萧无忧到底使的何计,但显然已经将消息递出去了。眼下唯有应敌是上策!
“看管好公主殿下!”俟利发厉声出口,疾步传信给身在大青山的蓝祁。
萧无忧看着匆匆离去的背???影,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她仰头疲惫又骄傲地看着仅剩一点的光亮,这是她为大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除不去这对君臣,便将猜忌的种子种下。
夜风袭来,萧无忧捂上胸口急咳了两声,待缓过劲方转身回屋。她的手始终捂着胸口,慢慢滑向衣襟内里,摩挲那件小衣。
原不是小衣,是一件小衣样式的蚕丝软甲。
温孤仪谴暗子接她,乃一场连环计。
若是她被顺利带出便罢,若是没有侥幸出来,原还有后手。在俟利发亲自带人围捕她之时,亦是调虎离山之计。
寝殿空虚,暗子潜入将这件软甲放在了胡床上,半点没有藏着掖着,就像平素衣裳一般,叠在枕畔。
这便是她决定留下,换琥珀和侠客离去想明白的事。
亦是她一回来,便沐浴更衣的缘故。
她在榻畔坐下,从袖中摸索出那枚玉佩,紧紧握在手中。
蚕丝软甲自然能挡住箭矢,但是届时箭劲强力,只怕纵是不死,也会将这幅身子催的更破。
但,这是她回国唯一的机会了。
温孤仪,她的师父,说要娶她为妻的人,已经竭尽全力在带她回家了。
能回家,能再见到他,便已经很好。
不必再奢求相守。
她抚着那枚青竹玉佩上,轻声道,“永安无福,不要你尚公主了。娶个能陪你长长久久的人,好好过一生。”
两个时辰后的云中城楼上,她被俟利发横刀于脖颈,为蓝祁的撤退拖延时间之际,对着城下阔别数年的男人,如是说。
他长她十二岁。
七年过去,他已经三十又四,她早已心血耗尽。
不再求嫁娶,只需带我归家便可。
可惜,萧无忧没能回家。
她死在了这片异国的战场上。
温孤仪如约射来的那支箭,穿透蚕丝软甲,直入她心脏。
城楼火把通明,仰面倒下的姑娘,清晰感受到皮肉骨骼裂开的疼痛,亦清楚看见从身体流出的血液,一股股都呈黑色,趟过那枚碎成两半的玉佩,从城墙滴落……
所以,不仅软甲是假的,箭头还淬了毒。
她余光看见,三哥暴怒而起揪住了温孤仪的衣襟。
她听到,六哥鞭马而来撕心裂肺唤她“小七”!
当年,突厥兵临城下,温孤仪说为了黎民苍生,需迂回和亲,如此说服她、说服她御座上的君父。
所以这厢取她性命,他又要如何巧舌如簧,说服父兄与朝臣,他的不得已……
萧无忧想不出,也没法再想了
她已无人间寿数。
一生至此终。
意识消散前,她寻了个让自己的一生看起来不这么可笑的理由。
她想,温孤仪不是真心要她性命,定是被人设计了……
这样想,她散掉最后一口气,却没来的及阖眼。
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万千星子落入眼眸,她的脸上仿佛还带着笑。
死前一念,不过是想让自己好过些。
但是萧无忧觉得死都死了,苍天也不放过她,她怎还如此多思多虑多感受。
明暗交错,混混沌沌里,萧无忧走在黄泉路上,先是觉得万分恐惧。
她低头垂目,不敢看周遭魂魄。
怕看到父母、宗亲、手足。
温孤仪那样一箭,当是筹划多年。
前后捋来,便能猜出七八分真相。
他原就不喜欢她,怎会愿意尚公主?
入她宫门劝她和亲的那回,他已经有五个月避她、躲她、不和她私下说一句话了。
只因十四岁那年的秋天,她说了喜欢他,给他造成了困扰。
他若尚公主,驸马之身如何进内阁!
分明是断了他的前程和抱负。
怎能不厌不恶?
所以借突厥兵临城下之际,他提出送她和亲,为了稳住她,不惜许下白首之约,赠定情之物。
他当真了解她,克萨尔草原七年,多少次她是因为这个念想撑着走下去。
可是到头来,换他一箭穿心。
他既敢这样对她,会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
萧无忧出生那日,久旱的长安城下了一场甘霖,又因一颗眉间朱砂同昭武女帝一般无二,遂被誉为大邺的福星,满月宴上便得封号“永安”。又有这和亲的七年,分崩突厥,功在社稷。且昭武女帝后,公主与皇子一样有上尊位的资格。
如此声望和地位,他都敢杀之。
是故,他是不是存了更深的不臣之心?
他还掌着大邺最精锐的十万兵甲!
萧无忧怎能不怕不忧?
如此思绪中,她又开始悔恨。
温孤仪是她带回长安的。
她出生时虽有吉兆,然亦有高僧同她父皇言,道是她虽出身至贵,福泽天下,然自身之福却稀薄,故命数亦薄,活不过七岁。若要破解此命格,唯有至方外清修。
方外清修,于萧家皇室而言,有个极佳之处。
便是漠河以北的药师谷。
其祖上曾得女帝之父知遇之恩,二人乃莫逆之交。后药师谷为大邺国宗,世代守护萧氏族人。
萧无忧百日时被送入药师谷,拜入苏昔谷主门下。苏昔谷主重疾缠身,一年之中清醒的日子只有三两个月。
故而,萧无忧是由其二弟子温孤仪一手带大,养到八岁,破开命格。
那一年,皇城中的长兄太子殿下亲来药师谷。
一则接回胞妹,二则请苏昔谷主出山,教授国策。
彼时,苏昔谷主已经下不了榻,更遑论千里进京,只说由大弟子苏眉代她下山。
苏眉习得一手好医术,的确得苏昔谷主亲传。然于国策上,分明温孤仪更胜一筹。
于是,萧无忧力荐温孤仪。私心亦舍不得和他分开。
她自睁眼识人,头一个认识的是温孤仪。
这七年,也只有温孤仪。
苏昔谷主原是不同意的,言温孤仪道心不稳,不宜入红尘。
然架不住萧无忧百般要求,最后无奈颔首,只道,“愿阿仪永修道心,不违先祖遗训盟约,不为凡尘利益惑心,不让殿下生恨言悔。”
如此,温孤仪入长安,为皇子之师。
按辈分论,萧无忧变成了太子师叔,天家兄妹差了辈,便有些荒唐。
小公主道,自个本就学业未成,尚需学习。
于是,手足还是手足,只是昔年师兄妹作了师徒。
那年向温孤仪行弟子礼,一声“师父”出口,萧无忧多的是幼年相伴的亲情之谊,未曾想到后来会生出男女之爱。
师徒名分既成,教授的又是天家子弟,温孤仪便当真摆出一副为师模样,尽心教导辅弼,和公主保持距离。
大抵是这重距离的拉开,又或者是为公主选婿的事排上日程,情窦初开的姑娘懵懂中发现自己的心意。
观画卷千幅,设花宴几回,萧无忧眼前都是他的影子。
幼年离家少年回,帝后未曾养之,对幺女多有歉疚。故而公主回宫后,便是无上荣宠,被养得肆意鲜活。
不要便拒,想要就争。
往东宫去的日子愈发频繁,问道的时辰愈发延长。
太子敲她脑袋,“可要皇兄给你辟个院子住下?省的你日日两头跑!”
三哥凑上打趣,“这篇赋前个师父不是给你指点过了吗?还问!”
六哥摇着扇子,“围点打援之法,师父说了下月教授,你是没事干了?”
大皇姐扯过她广袖,“是你约得和我去沁园泡汤泉,什么时辰了,还得我来侯你?”
温孤仪甚少回她的话。
多来回应其他人,“殿下所言甚是,今日课毕,臣先告退了。”
如今细想,那两年看到了自己的心意,看到了他的躲避,情障迷眼,便没有看到他旁的心思。
他从不愿授官职、布衣之身入皇城,到接官印入东宫,到立府开堂养门客,再到东宫议事堂的位置从第六位坐到太子左侧第一位。
朝堂之上官袍从青绿到朱色到绯红……想必在她去往漠北的七年里,又换了色泽。
当是紫袍加身,玉带金鱼符。
分明是爱极了权势。
若是一朝娶她,人臣之顶的内阁如何还进的去!
萧无忧思绪绵延,脑海中响起一些声音,有人告诉她眼下是贞德三年……
贞德三年。
她到底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四下里环顾,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但能确定这黄泉路上并没有她的血亲宗族……
三年,他们都没有到来。
当是她多虑了。
温孤仪只是私情负他,对萧家皇朝依旧有赤子之心。
萧家人都还在人世,大邺山河亦在,便很好。
年号更改,大抵是父皇为纪念那场胜仗而改。
如此她背井离乡的七年便不是一场笑话。
如此,足矣。
恐惧散去,悔恨稍减,她放松了身子和意识,由明光牵引缓缓睁开了眼,当是赴往生。
“姑娘,你终于醒了!”面前侍女惊喜出声。
萧无忧定定看她,拢在锦被中的手用力掐了把大腿。
这侍女,她第二回 见了。
这屋中布置,稍远处半旧不新的紫檀木雕花双门立柜,往近处一案四几,靠窗坐榻边一副两尺高的五彩绣架,再剩床榻畔一张月牙凳,亦???是萧无忧第二回 见到。
“孤、我这厢睡多久了?”萧无忧平静地问。
“姑娘又昏睡了两昼夜。”侍女扶她起身,给她塞了个软枕靠着。
萧无忧掐腿的手,换到腰上掐,伸出来接过药盏,继续面不改色道,“去把窗户推开,我吹一会风。”
侍女顿了顿,过去打开一小半。
晌午阳光有些刺眼。
风吹来带着春日泥土的花香。
药入口是温苦的味道。
腿和腰都疼。
萧无忧将空盏搁置在一旁,确定自己没死。确切的说,是自己魂魄归来,借着另一个女子的躯体重生了。
两日前,她已经醒过一次,只是神思混乱,病体不支,才问了侍女两句话便又晕了过去。
所以先前那明暗混沌的地方,不是黄泉路,是一场旧梦而已。
她回忆两日前的话语,和素日来在耳畔回荡的断断续续的其他人的交谈,将当下情形理出个大概。
这处是辅国公府,她这具身子的主人是辅国公卢文松小女儿卢澜,卢七姑娘的。
这是个熟悉之处。
长安城的卢氏辅国公府,是萧氏宗亲中一个极特殊的存在。
百年前,昭武女帝南征北战,除了原本祖上培养的亲兵,武将中的后起之秀十中八/九都来自皇夫卢毓林的母家。
卢氏满门忠烈,在女帝征伐的数十年间,卢氏子弟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埋骨他乡。更有昭武二十年的一场战争中,卢氏嫡系身先士卒全部献身沙场。
女帝心中感愧,为保卢氏一脉的延续,遂将尚在襁褓中的一对龙凤胎皆随皇夫卢姓,分封辅国公主,定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只是定国公年少早夭,剩得辅国公主。
辅国公主育有两子,长子卢煜,次子卢焕。
卢煜为情所困,同一外邦女子私奔,姑且不提。
故而眼下承爵的是次子卢焕,卢焕生独子,便是这一代辅国公卢文松。
卢文松是个淡泊性子,志不在仕途,在诗词歌赋。
如此妻妾多了些,子嗣便也繁盛。
有三子四女。
老国公爷对他很满意,卢氏一脉本就凋零,这般开支散叶再好不过。且孙子辈甚有出息。
而对这卢澜卢七姑娘,萧无忧印象亦深。
她十二岁生辰时,国公夫人带她们姊妹入宫赴宴,母后说卢七眉眼同她相似。
感叹道,“见之可亲。”
萧无忧是个活泼性子,见母后喜爱卢七,便隔三差五派人接她入宫。
只是卢七怯懦乖顺,又实在太小,两人差了七八岁,没能玩到一处。入了宫多来也是伴着皇后。
如此,召了几回后,便也不再传召。
萧无忧感受着卢七逐渐散去的记忆,软糯可人的一个姑娘,不知怎么就惹上了郑氏女。
二月二,春寒料峭的日子,被推入将将化冰的湖中,丢了一条命。
“姑娘可要再躺躺?”侍女琳琅阖了窗,过来给她掖了掖被子,“左右夫人和姨娘去大慈恩寺上香了,国公爷和世子今个都在府衙上值……”
“七姑娘可醒了?圣驾临府来探视姑娘!”外头护卫递话进来,乳母常姑姑疾步来问。
一句话打断琳琅的话语,也截断萧无忧对卢七的感知。
是父皇!
萧无忧忍住心中欢喜,只掀被起身吩咐道,“赶紧给我更衣!”
“堂堂天子,来看我作甚?”宽衣的时辰里,萧无忧有些回过神,她如今是卢家女,一个小小女子,怎劳天子探视?
“自姑娘落水,陛下将你抱回,便一直关心着,每日都打发太医来。”琳琅回道,“可能是昨个太医回了陛下,您有转醒的迹象,陛下方来的。”
萧无忧抬手摸了摸自己面庞,卢七和她有几分相似,大抵是父皇借之排遣哀思。
“那如今是贞德三年,好好的,陛下怎改了年号?”
这话落下,琳琅理衣襟的手猛地一僵,只垂着眼睑道,“新帝上位,自然改年号,姑娘连这都忘了。”
萧无忧心口皱缩,须臾也释然了。父皇已过花甲,重病缠绵多年,这般去了也算解脱。
“我睡糊涂了。”萧无忧穿好衣衫至妆台前坐下,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太子仁善,如今继位,定是个英明的君主。”
“啪!”琳琅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脸煞白,手一抖玉梳跌在地上。
“怎么了?”萧无忧被扯到发丝,台镜开了一半又合上,不禁侧首问道。
“姑娘哎,可不敢浑说……”常姑姑亦是一脸惊色,上来摸着她额头,“这是真烧糊涂了?”
萧无忧才要拂开她的手,再欲问话,只听得一声“陛下驾到——”
顿时,屋内外所有人俯身跪拜。
唯萧无忧思亲心切,只本能地站起身,提袍出去。
却在踏出门槛的第一步,顿住了步伐。
迎面而来的——
玄金冕服,金玉带,双龙纽交冠,是九五之尊。
但那眉眼深邃,笑不盈眸的人,不是她温润如水的皇兄。
“他是新帝?”萧无忧气血翻涌。
“姑娘快跪下!”追来的琳琅用力扯着她袖角,暗示她行礼。
“他是大邺朝的新帝?”萧无忧兀自喃喃,声若游丝。
“姑娘,如今是大宁国了。”琳琅一咬牙将她按下身,带着哭腔悄声道,“萧邺王朝三年前就亡了。”
萧无忧没有跪温孤仪。
她被侍女按了一把,卢七这具虚弱的身子经不起,颤悠悠跌在地上。但她只是借了卢七的壳,灵魂和意识还是萧无忧。
于是,萧无忧起身,转过屏风重新上了榻。
甚至回去的短短几步路,她还麻利地拨钗散髻,脱了外袍。奈何身子实在不争气,她阖眼裹被装睡时,胸口止不住急喘,又考虑到琳琅一行人或许应付不来。索性,她便咳嗽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听着要将肺都咳出来。
如她所料,随着一声“陛下圣安”,温孤仪并未多话,直径入了内室。未几榻畔投下大片阴影,一股威压逼仄而来。
“姑娘,您用些水。”琳琅将她半扶起来,端着一盏茶喂她。
萧无忧还在断断续续地咳,勉强咽下一口,缓了缓,努力想要撑开的双眼又阖了上去。
屋内静了一瞬,她的呼吸匀称些,垂下的长睫不再颤抖,一副沉睡模样。
琳琅有些犹豫地将她放平,躬身退在一侧。
床榻前高大的身形未再移动,直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方道,“好生伺候着。”
言罢,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离去。
一屋的人无声跪送。
“姑娘,陛下走了。”琳琅见人走远,长吁了口气,低声唤她。
萧无忧没有睁开眼,只摆摆手朝里头睡去。
琳琅会意,给她掖好被角,领着丫头们悄声退下。
日影偏转,阳光烈了些,萧无忧方缓缓睁开了眼。
这厢假寐的功夫,她借卢澜最后的意识,了解了当下事宜。只是卢七姑娘常日居于后宅,这知晓的朝政屈指可数,如史书一般简洁,无甚细节。
大邺确实亡了。
亡在嘉和二十七年岁末。
嘉和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十,温孤仪扶永安公主棺椁回长安。于城郊三十里驻军,后被请往大理寺问话。
二十日,太子主持永安公主七七忌,突发心疾,暴毙而亡。嘉和帝闻储君薨逝,痰血瘀胸,翌日丑时崩于太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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