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忧眉宇微蹙。
“姑娘安歇吧!”琳琅匆忙掩住嘴,一溜烟跑了。
萧无忧并未追问,只看着奔逃出去的那袭背影,静静闭上眼。
未几嘴角勾起一点淡淡的弧度。
唯一亮着的壁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投在方才女子阅过的书卷上。
正是将将看过的那一页。
第十六计,欲擒故纵。
◎我与她兄妹相称。◎
卢七患有哮症,兼之一场落水,把身子伤得委实不轻,又有梅姨娘发丧那日,她特意暗里捻了香灰迷口鼻,催发咳疾。是故从二月二至今已经过去月余,日子回暖,萧无忧还是手足发凉,偶有咳嗽。
历了克萨尔草原的七年,萧无忧清楚一副好身子的重要性。于是梅氏丧事毕,她便索性以热孝在身为由,关起门,扎扎实实修养了一段日子。
待身子康复些,重开院门给王蕴晨昏定省的时候,已是三月中旬,早过了选秀的日子。自是卢文松告知了温孤仪,她以日代月的意思,遂不曾催促。
其实若是按着规矩章程,这卢七姑娘怎么也轮不到今岁的选秀。且不论她尚有婚约在身,原是早就错过了初选向礼部递名帖验身家的时辰。
这厢请安,萧无忧从王蕴口中方知晓,原是当日落水,陛下厚恩,卢文松识出其意图,方生的此念。
她坐在下首,捧着梨汤慢慢进了两口。
所以若无那一场落水,温孤仪未必会注意到卢七,按着卢文松庸庸碌碌的性子,也未必敢送卢七去选秀。
毕竟,同裴家的婚事上尚未取消。尤其是裴老夫人一直在劝导自己孙子,卢七又确实喜欢裴湛。
“按理这裴家该送退婚文书来了,却也不知怎的至今未送!”王蕴了口茶,掀起眼皮看了眼萧无忧。
萧无忧闻这话,亦有几分诧异。
按着她在丧礼那日的行径,裴湛当握住机会,怎会拖延至此?
萧无忧暗观王蕴焦虑神色,对她提起这话,心中明了几分。
王氏以夫为天,如此自是卢文松焦虑了。
同天家达成了默契,却偏偏自己女儿身上还担着婚约。
萧无忧将梨汤用完,方道,“原是小七的不是,让阿耶和夫人操心了。”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
王蕴也不看她,只叹了口气。
“夫人,小七愚见,既然裴家未来退婚,不若我们去退了。”
“胡说!”这回王蕴提了提嗓音,“你同那裴中丞都已过了纳征,岂能贸然退婚,缘由是个什么?是因为你要侍奉君侧,拣高枝去?”
“早知如此,那日灵堂上,我亦不该那般客气,且随着小七的话呛下去,说不定这厢已经来退了。”卢文松下朝归来,显然听到了谈话,面色凝重地踏入院来,“左右是那日客套婉和了些,反倒是又让裴家觉得理亏,不来退婚了。”
萧无忧起身行礼,闻这样一番话,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僵了一瞬方重新坐下身。
从辅国公主到卢焕老国公再到这卢文松,亦不过传了三代人,且卢焕乃是由皇夫卢毓林亲自教养栽培的,在早年的“节度使之乱”中三出长安,代帝亲征。
西北七处作乱的节度使,他一人平定了四处。为此落了一生伤,才急流勇退,只说致仕修养教导子孙,一样是为国效劳。
这,如何便教导出卢文松这等子嗣?
连话都说的如此不堪入耳!
唯恐旁人不知他的虚荣与贪心。
“阿耶,夫人,小七提出由我们去退婚,乃是利大于弊的。”萧无忧缓了缓神,从侍者手中接了茶奉给卢文松,“夫人方才所言自是在理,但是还且听小七一言。”
卢文松将外袍递给王蕴,接了茶盏坐下。尤觉这个女儿胆子大了些,只默声点了点头。
“小七以日代月,算起来再过半月便守孝结束。若是这般被动等着,裴家能在半月间来自然最好。但是半月后不来呢?届时若陛下已无心小七,倒也没什么。但是若陛下……那么无外乎两种可能,一则陛下耐着性儿等,???二则陛下恩旨下来,自无人能违抗圣意。”萧无忧顿了顿,低声道,“只是阿耶觉得看陛下如今模样,可能就此算了?还是他有着无穷的耐心,亦或者愿意担上一个强取臣妻的名声?”
温孤仪的态度具体几何,萧无忧还不曾十分清楚。但卢文松能以梅氏丧仪牵制卢七,萧无忧便能断定,其是铁了心要将卢七送去君榻的。
卢文松拎盖拂茶,同王蕴对视一眼,温声道,“说下去!”
“若是按女儿的意思,由我们去退了,诚如夫人所言,需有个合适的由头。但是所谓另捡高枝、侍奉君侧,当是无人会这般猜想。毕竟女儿原本就不在参选之列,不过是君上与恩父之默契罢了。”
话至此处,萧无忧抬眸望向高堂。
然卢文松并无多言,只一副继续任之言语的模样。
“小七私心以为,除了需要一个退婚的理由,旁的都是益处。”
“首先,于陛下,便是最大的好处,不必担那强取的风险,如此当是阿耶为君分忧。”
“其次,裴中丞确实无心于女儿。这厢多日不来,左右又是裴老夫人之心意。但老夫人已近花甲之年,不多久当家做主的自还是裴中丞。他乃双状元出身,前途不可限量。阿耶今日送他个顺手人情,他日您与大哥在朝中行走,也是多条道途。”
“再者,这婚由我们去退,更能安君心,以明女儿之心志。若是拖着迟迟不退,被动地等裴家上门,届时陛下或会觉得女儿情不纯而心不定。如此岂不是弄巧成拙!”
“最后一点……”萧无忧眉宇神色黯了黯了,“女儿痴心错付两年矣,强扭的瓜不甜,与其再这般磋磨时光,不如为着这阖族的荣耀,许女儿尽些绵薄之力,以报父母恩德。”
卢文松初时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然待萧无忧条理清晰的逐一罗列说明,不由聚神凝目,这一刻已是牢牢盯住了她。
萧无忧话到最后一句,本是作出了十足的子女感恩父母状,面上有说到情处双眼泛红的痕迹,微微低着头,尽是一副大义又难免委屈的女儿情状。
卢文松投来的目光长久了些,空气中有一刻沉寂。
“阿耶!”几息之后,萧无忧抬眸,极轻地唤了一声。
眉眼舒展又蹙起,嘴角噙笑,眼中含泪。
又柔弱又坚强。
卢文松一时没有表态,只让她先回院子歇下。
这日午后,萧无忧让琳琅寻出先前卢七绣的一方帕子。三月二十乃裴老夫人生辰,卢七原是准备绣一方千寿万福帕作为寿礼的,眼下还没有完成。
一尺见方的绣帕,花色已经绣好,就是还不曾合边。
萧无忧持针看了半晌,并未落针,只将其叠好放在锦盒中。
翌日,卢文松和王蕴,连同媒婆便一道去了平康坊裴家。
裴湛虽姓裴,然是河东裴氏出了五服的旁支,说到底已经和那世家大族没有多大关系。祖父乃一教书先生,勉强糊口,在裴湛高中状元举家迁来长安时,途中染病不治而亡。父亲亦多病孱弱,入京不过半载便也去了。
如今家中只他和祖母陆氏,生母白氏三人,住着一处一进四合的普通院落。
萧无忧也来了,却没下马车,只在弄堂候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退婚同订婚一样,原都无需闺中姑娘、未婚郎君在场。
今日她央求卢文松许她同往,原不过为着另一桩事。
她在车中抚琴,奏了一曲《万古春》。
裴家乃一进院,未几琴声袅袅传遍院落。
裴老夫人手中持着同聘礼一道退回的锦盒,打开观过,不由轻叹息。
裴夫人门边送客,三月春风拂面,卢七的马车被掀起半片车帘,抚琴的谦默姑娘对着闻声望来的夫人颔首浅笑。
春光将一颗滑落的泪珠,折射出光芒。
半月后,贞德三年三月二十六,天子在将将选秀半月后,又纳卢氏辅国公之女,虽名分未定,但却让整个后宫背脊发凉。
卢家女入宫下榻处,竟是关闭了十年的长生殿。
前邺永安公主的寝宫。
宫中暗潮涌动,宫外亦不平静。
尤其是平康坊的裴家。
裴老夫人在下午闻得这个消息,晚膳也不曾用下。裴湛过来哄她用膳,好半晌才得祖母一眼冷视。
贴身的尹嬷嬷亦劝,“老夫人无需自责,七姑娘入了宫,未必挣不到前程。辅国公府是何地位,自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怎就不委屈?金屋绫罗供着便不委屈?”清癯的老妇敲着桌子叹道,“深宫富贵地,却也是最能吃人的地。那丫头心实,平素连句话都不敢多言,被弄去了那不见天日的地方,绝计是要遭罪的。辅国公府有何用,若是能抗住上头,礼字在前,女儿婚约在身,大可拒了君令。为着言官口,史官笔,天子焉敢轻易豪夺!”
“多好的一个姑娘,我原是念着她热孝中,骤然丧母,你再去退亲更加伤她,想过段时日容她缓缓……”老夫人捶胸叹息,低眉看手中巾帕,“难为她还想着要给我送礼,合着那日跟父母来是与我辞行的,我就听那庆寿诞的琴声虽已极力控制却到底弥着悲音……”
“祖母!”
“你啊……”陆氏痛心地摆摆手,“你翅膀硬了,祖母也不知你缘何如此坚决,能舍命从烈马足下救出她,却又非要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多说无益,只一重,你在宫中行走,但凡可以,不动声色中能帮便帮着些!”
“砚溪明白!”裴湛将粥羹奉于祖母,“砚溪想着,不若让母亲认七姑娘做个义女,我与她兄妹相称。一来也好在陛下那处表明了我们如今的身份,以示清白。二来孩儿护她时也更便利、有立场些。”
裴湛这些日子,眼前不断想起梅氏丧仪上的事,加之如今卢氏主动提出退婚全他信义之名,尤觉欠之愈多。
思来想去,方生出这个念头。
“这倒也周全。”陆氏点了点头,“只是如今七姑娘已经进宫,这事你且同她母家说去,届时让他们往里递话就成。为着方便,礼便全免了。”
陆氏思量过,兀自颔首道,“如此惠利之事,卢氏不会拒绝的。”
作者有话说:
这章发红包哈,下章周四零点更。
诚如裴老夫人所料,辅国公府没有意见。
萧无忧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入宫的第七日。王蕴以四月天,恐她哮症突发为由,送来素日配好的救急药给她,另将药方呈给太医院继续配制。
温孤仪自然给面子,没有让六局从中间接传,而是直接恩准了王蕴同萧无忧见面。
王蕴遂将裴家的意思同萧无忧讲了,还给了她裴家认亲的礼。
之后同她说了另一桩事,乃上月里沁园落水之事。
二月二,龙抬头。
男儿起龙船,女儿制龙灯。
六局为讨天子欢心,探得今岁沁园中的一弯活水湖,将将化了冰,正是方便节庆的时候。
于是便将二月二的宴会,安排在了距离长安百里的邙山行宫沁园中。
世家子女皆有赴宴。
这郑家,作为五姓之一,自然在内。
郑盈素遂约了卢澜游湖,时值午后歇晌的时辰,园中除了巡逻的侍卫偶尔经过,并无他人。
世家女虽多有认识,但郑盈素同卢澜之间,算不上多亲密,除了偶尔高门间宴会打个照面,私下不曾有过接触。
但卢澜的性子,纵是心中不欲前往,又觉得人家盛情相邀,递了帖子来请,不去无甚礼貌。去了也不妨什么,便如约而至。
谁能想,妨了一条命。
而她不欲前往,除了耳闻郑四姑娘素来骄横霸道,原还有另一桩事。
在更早前,郑盈素同裴湛是有婚约的。
六年前,前邺嘉和二十四年,从河东而来年仅十六岁的少年郎,高中状元。且是前邺百年间头一位文武双状元。
金花乌纱帽,玉鞍红鬃马,从曲江宴游湖,到朱雀街游街。寒门骄子,一下成了长安高门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郎。
这年才至豆蔻年华的郑四姑娘便是其中之一,郑家亦是头一个奏到君前,请求赐婚的。
彼时国库空虚,大把的银子都搭给了温孤仪筹备战事,十中七八用以边地武器革新,囤积粮草;剩下两三成交给太子以做后续存储。
连着天子内帑都不甚丰厚。
嘉和帝早早盯上了郑氏的私库,当下自然便应了。
未曾想,不过半载,裴湛父亲去世,裴湛守孝三年,不得婚娶。这郑四姑娘初时不觉什么,后边便愈发没有耐性。直到裴湛三年守孝结束,又意外受伤濒临死亡,郑盈素遂立马取消了婚约。
如此,方有了后面卢澜和裴湛的亲事。
卢七姑娘当年亦是一见倾心,奈何慢了一步。如今并不觉冲喜之憾,只觉上苍怜她,意外之喜。
尤其是裴湛挺了过去,伤愈入???仕。
玉郎清贵,风姿迢迢。
前朝最后的传奇,新朝依旧风光的新贵。
郑盈素便再起心思,加之闻言裴湛有退婚之意,遂寻了机会在沁园湖畔,劝卢澜放手不成后,只当是她纠缠至此,不由怒意横生。
一把将人推入湖中。
郑四姑娘瞬间的惊吓后,眼见四下无人,竟也没有呼救,只匆忙离去。
却不想,被听雨轩三楼聊赖远眺的新帝看了个清楚。
卢澜是他亲自救的,郑盈素是他亲口下令关押的。
这厢王蕴论起此事,是为郑四姑娘说情来的。
原是郑盈素至今被关在沁园的陋室中,由禁军看管着。
若是将人交给了大理寺哪怕是刑部,纵是伤的是卢家女,于宣平侯府郑家而言也不是难事,总能将人捞出来。
按理,侯府对国公府,不该如此盛气凌人,论爵位上便是降了一等。但是这卢氏辅国公府近三代以来,便一直礼让郑氏宣平侯府。
论起缘故,得从辅国公主长子卢煜身上说起。
当年卢煜同郑家嫡幼女郑敏定了亲,奈何卢煜看上一外邦女子,两人私奔离去。郑敏不信年少竹马能做出这等行径,遂偷出家门寻人。结果一去便再未归家,至今已有四十余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卢煜悔婚背诺在前,郑敏离家失踪在后。
为安抚郑氏,辅国公主亲自登门致歉,后又奏请皇兄隆华帝,将郑氏门楣从伯爵抬到了侯爵。
一个女儿一桩姻缘,换了阖族荣耀,郑氏便也再无多话。
只是卢氏百年世家,禀家风礼仪,之后便一直礼让郑氏。
这些祖上公开的秘闻,萧无忧自有耳闻。
但是,礼让归礼让,都至孙子辈了,先人的恩怨即便再深,总也该有个头,有个度。
这厢郑侯爷救女心切,多番御前求情,前日里温孤仪总算给了回应。
“陛下说了,郑四姑娘得罪的是你,如何处置皆由你说了算。”暖阁内,王氏瞧着卢澜脸色,顿了顿道,“是故昨个郑侯爷来府中拜访公爷。公爷的意思,左右姑娘大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现在到底入了宫,做了天家的人,便与你说一声。”
萧无忧目光落在掌中那串鲜红欲滴的珊瑚玉莲花手钏上,是上次裴湛给她的那串,如今制成手钏,作了裴夫人认她为义女的赠礼,重新到了她手上。
“红珊瑚极为珍稀,这颗颗圆润,竟连虫眼、白芯等细小瑕疵都没有的,当属孤品。裴夫人这礼太重了。”萧无忧伸出一截纤细皓腕,将手钏戴上,“好看吗,夫人?”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黄银丝暗纹拽地长裙,三千青丝梳成一个齐整的灵蛇髻,却只配了一套缠金镂空的白玉簪,一双耳坠亦是简单的寸长米粒玉兰花。
整个就是卢七姑娘低调又寡淡的闺阁装扮。
如今腕上这一抹红色,是唯一的点缀。
王蕴鲜少同她坐地这般近过,亦不曾见过言笑如此爽利的卢七。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大半洒在她身上。
王蕴突然便觉得这个国公府的幺女一下明艳了几分,素裳朱串,又净又妍。
“好看。回礼已经备下送去,姑娘不必操心。”王蕴扫了一眼,回到方才的话题,“公爷让我同姑娘支会一声,明个便让郑侯爷回明了陛下,接回郑四姑娘,届时让她专门给你赔礼。”
萧无忧拨着手钏,疑惑道,“不是陛下说,交我处理吗?”
“是这话。”王蕴道,“所以公爷让我告知姑娘。”
萧无忧反应过来,不由气笑了。
这不是来问该如何处理,而是来告知如何处理的。
“容我想一想吧。”萧无忧捻着珠串。
王氏蹙了蹙眉,环顾四下不由压声道,“姑娘要想什么,你阿耶且为你想妥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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