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隐怒,拂袖离去。
然直到蓝祁背影消失,萧无忧的笑意都不曾散去。
她原就是极爱笑的。
“殿下——”夕阳敛去最后一缕霞光,琥珀煎了药过来唤她,唤了两声都不见人醒来。凑近方见她睡着了。
侍女搁下碗盏,给她掖好被角。
却被从锦被伸出的手搂住了臂膀。
萧无忧半睡半醒,呢喃道,“容孤再想想,怎样把你送出去!”
萧无忧醒来,已是第三日晌午。
琥珀说,她登高耗神,引发宿疾,连夜起高烧,昏睡了两日,幸亏俟利发大人赶来救治及时。
俟利发。
萧无忧唇齿滚过,只更衣挽发,出了寝殿。
“殿下气色不错。”俟利发在偏殿处理文书,见萧无忧遂起身行礼,只是望向她的一瞬还是惊了惊。
“病虚大限之人,大人便不要苛求仪容了。”萧无忧拣了张椅子坐下,容秋日阳光渡满周身,看着地上阴影拨弄发髻上的两枚珠钗。
突厥辫发繁琐,今日她挽了个堕马髻,是汉家娘子最寻常的发髻,心血来潮还点了眉心朱砂绘芙蓉花钿。
俟利发已尽花甲,是蓝祁座下的谋士,蓝祁能在此番政变中赢得如此轻松,其功不可没,年初甚至被赐予阿史那姓。
萧无忧头一回见到他,还是初来突厥的时候,那会她水土不服,又被老可汗伤了身子,下|体出血淋漓不尽,眼看命悬一线,是俟利发救了她。
他的医术和谋略一样好,可惜出身低微,早年又毁了容貌,面上溃烂需终日用药,周身便弥散着异味,不得老可汗喜欢,郁郁不得志多年。
是蓝祁爱才,收入帐下。
萧无忧扫过他腰间宽革下的一柄二寸短刀,刀柄上嵌着一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溢彩流光。据说那宝石是蓝祁当年请他出山的聘礼。
萧无忧的神情有些哀怨,不由叹了口气。
“殿下何故发悲音?”俟利发顿笔抬首,慈和道,“若是为着身子,且不必忧心。臣在,自护您无虞。”
保住永安公主的命,方可保突厥,这是俟利发一开始便主张的策略。
是故这些年,每每她濒临死亡,都被他救回。
萧无忧对他又恨又感激。
譬如此番他来云中城王宫,自是为看守萧无忧。防她轻生,更防大邺的暗子潜入将人带走。
“孤无恙,突厥方能盘活。大人口中的无虞,左右是数得到头的日子,大抵是保孤到尔处援军汇聚,可对?”
萧无忧侧首,持着玉杵懒懒按揉太阳穴,望向伏案阅卷的老人,“可是孤想活,你能保孤活到你这般寿数吗?”
俟利发垂下眼睑阅卷,没有答话。
萧无忧将玉杵换到一边继续揉着,“孤叹气,是遗憾有生之年没法将大人和蓝祁可汗一并除了,实乃我大邺之患!”
俟利发终于又搁下笔,抬眸笑了笑,“殿下不虚此生了,短短七年,突厥两任可汗都折在您手中,去岁内乱更是直接葬送了我突厥两万好儿郎。”
“不愧是昭武女帝的子孙。”俟利发禀掌握拳,在虚空拱手以示敬意。
“先祖有训,我朝是不容女子和亲的。他日地下见列祖列宗,孤不知是耻还是荣!若是能除了大人,如此见祖宗,孤底气也能足些。”萧无忧回身逆光望向前方,叹息。
“臣闻殿下先祖,也曾同外邦回纥联姻,阳关城迎亲之日一举灭了整个回纥宗亲,彼时昭武女帝不过双九年华,一战成名。”
“殿下十五和亲,比先人更年少,自是家国之荣耀。纵是取不了臣性命,也无需妄自菲薄!”
萧无忧挑眉颔首,“多谢大人宽慰。”
昭武女帝当年是招婿,和亲的是外邦王子。洛阳城中公主府内,明兵暗子环绕。如何是自己可以比之的!
萧无忧搁下玉杵,从衣襟内里捧出那枚青竹玉佩,对着光照细细瞧着。
温孤仪步步推进阵营,自是存了派遣暗子救她出去的心思。彼此都能看懂,只是萧无忧未曾想到蓝祁宁可舍弃让俟利发前往各部游说出兵,也要让他亲来看守。
俟利发守在此处,基本切断了她最后的生机。
然不知是天可怜见,还是老虎打盹,三日后的晚间,混入云中城多日的暗子,终于潜入了这座王宫,彼时正值俟利发脸伤发作,用药睡沉的时刻。
萧无忧和暗子首领对过信物,带上琥珀离去。
用的阳谋,走的明路。
暗子一行十二人,顶替了一炷香前才换防的护卫队,加上两个乔装的女人,便正好是护卫队十四人的编制。
从公主寝殿到云中城外郭门,有七里路,步行需半个时辰左右。
十四人的队伍分两列,一列七人,萧无忧和琥珀并肩走在第四位,是最中间的位置。
出寝殿,过宫门,穿过梭梭树林,已是大半路程过去。
“殿下再坚持片刻!”梭梭树林口,趁着给丈地外另一队东西走向的护卫队让路的间隙,身后的首领悄声叮嘱。
“孤无妨!”萧无忧控制发颤的手足,总觉这夜顺利得太过。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再过金水桥,绕过一条甬道,便到云中城外郭城门,算来只剩不足三里路。
那处护卫队走过,一行人便继续朝南走去。
萧无忧走出梭梭树林,走向金水桥,身后人两两并肩走出。
往前走一步,便多两人出林子。
萧无忧的身后有三组人,但她只走了两步路,能看清金水桥的全貌,但应当是踏不上去了。
“关城门!全城全员一级戒备!”数个传令官策马传话,各处卫队抽刀出鞘。
黑夜中,火把与刀影交错,明晃晃一片。
是俟利发发现人不见了。
“各卫队内部互查,就近两队交换互查。”
传令官第二句话落下,将将朝东行走的卫队便迅速朝这处走来。
“殿下莫慌,将军算到这个局势,如有万一,且一定记得寝殿中的软甲。”
暗子首领出声提醒,看着迎面走来预备交换检查的护卫队,知晓避无可避,遂作了一个动手的手势。
这晚来接萧无忧的,都是温孤仪座下的精锐暗子。
只是碰到了俟利发,棋逢对手。
十二人分了两拨,六人留下缠斗,六人护送她离去。
外郭城门外自然还有接应的人,只要出了城门,任务便算完成了。
已经过了金水桥,萧无忧身边只剩了三个暗子。穿过甬道,再行两里,便到城门。萧无忧一直往前跑,不敢回头浪费他人用命换给她的时间。
然而拐道口,她终于撑不住,一个踉跄跌倒。起身时发现,护着她的暗子只剩下一人。
“殿下,快!”那人匆忙扶起她。
只是她起身,这人却倒下了。
一支重弩从他后背射入,前胸出来。
“快走……”他用最后的力气将萧无忧往前推去。
萧无忧没有回头,爬起来继续跑。
她半边身子被方才那个暗子的鲜血喷溅,一只眼睛沾了血迹,黏黏糊糊,但她还是隐约看见了城门。
城门已经关闭。
门口禁军持刀列阵。
还剩一里,她出不去了。
十月秋高风怒号,她站在苍茫夜色中,回首看今夜来接她的人,鲜血未凉,但呼吸已断。她当年和亲,本就是为了大邺百姓。
随她而来的宫人,欲救她出去的将士,却是一个接一个倒下去。
城外十万兵甲千里而来,只因顾她性命,便只能这般僵持,僵持到突厥援军到来,各部重新汇聚。
届时两军交战,当是要折损她大邺更多儿郎。
萧无忧看远处举着火把的追兵,转身前方是侍卫手中寒芒毕现的兵刃。
这厢撞上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殉国,大邺兵甲扫平北境,驱除敌寇。
萧无忧合上眼。
却???觉身子一轻,双足骤然离地,睁眼的一瞬方发现自己被人搂住,跃在虚空。
“得罪了,殿下。”男人带着一副面具,黑夜中看不出容貌,只一手勒紧她腰身,一手弹出暗器。
片刻间,城门口的侍卫倒下一半。
“阁下何人?”萧无忧听出是长安口音,却观身手暗器,不似军中人。
“大邺人。”男人吐出三字,抱着她越过剩余守卫点足落地。
缠在腰间的长鞭如蛇窜出,竟直接劈开了城门。奈何就近的卫队来得极快,四面更是弓兵压阵。
“殿下先走!”蟒鞭收回的瞬间,扫除了通往城门的障碍。
萧无忧距离城门仅剩三丈。
然,一记熟悉的裂帛声传入耳际,萧无忧心口骤缩,回头扫过。
果然,又是重弩。
索性没伤到那人要害,只是从他左臂划过,扯下一块淋漓血肉。
他却尤似没有痛觉,左掌中弯刀蹿出,锋刃如电,寒芒劲扫间,十余弓兵封喉断腕。于此同时另一手蟒鞭勾上射来的弓箭,凌空扫向对面的兵甲。
得一间隙,掠向萧无忧,欲带之出城。
眼看他身后弓兵又一次搭箭,以这人功夫,献了一条命为她赢得出城的片刻功夫,自有胜算。
然萧无忧脑海中想起“软甲”二字,她还有后路,与其她一人生还,或许她可以搏出更大的赢面,甚至还能完成计划外的事。
瞬间的衡量,她便做出了决定,只在他落地的一瞬,将人整个拽到了身后。
“给孤住手,不许放箭!”
她上前一步,把身后人护的更严实。
这样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环伺的兵甲逼近一步,弓兵按住箭矢。
“孤的命,你们要不起!”萧无忧呵退他们,目光落在点点火把移来的方向。
只手中聚力,抽开腰间匕首。
“殿下!”身后陌生男人一把扣住她肩膀,恐她做傻事。
“听一声乡音,足矣。”萧无忧回首,竟是将一截青丝塞入男人手中。
“若孤有命回朝,您执此发见孤,孤许你一愿。若孤身死异乡,望君葬此发于大邺故土,亦算萧无忧归家。”
“君之恩,孤来世再报。”
话毕,萧无忧横刀于颈,转身冲正好到此的俟利发道,“孤不走,大人且容孤侍女与这位侠士离开。”
“殿下——”被侍卫押着的琥珀频频摇首。
“还需劳您,护孤阿妹一程,且当是护孤。”萧无忧话语低沉,不似商量,只是托付。
身后男人尚未出声,前面高官亦未应声。
她紧握匕首,一步步背离近在咫尺的故土,重返牢笼。
◎她已无人间寿数,一生至此终。◎
“大人。”萧无忧刀刃迫近脖颈皮肉,一道鲜红血印赫然现出。
俟利发爱才,目光在那侠士身上流连。
但此间此刻,再无比萧无忧更重要的人。
俟利发合了合眼,终于抬起扣在腰间那把二寸弯刀上的手,示意放人。
云中城城门重新闭合,王宫归于宁静。
萧无忧掷刀于地,看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又回首看一路伏地的尸体,蜿蜒的血流。
“都是勇士,臣会命人厚葬的。”俟利发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递给萧无忧。
即将平旦,一抹曦光落在萧无忧血迹斑驳的面容上。
她接了药,抹在脖间伤口上。五指往上滑去,蹭到一手同胞的鲜血。
“天若顾孤,先亡大人,孤亦会记得大人恩德,厚葬之。”
俟利发掩口咳了声,“臣送殿下回宫。”
折腾半夜,萧无忧少不了用药吊气,沐浴更衣。
净室内,六个侍女围浴桶候命。
这是俟利发的人。
只要她手足能动,便有无数自戕的法子,溺水便是其中之一,还不花力气。
自然是要看着的。
萧无忧身上黏腻,洗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侍女捧衣而来,她抬眼扫过,让去胡床拿那身杏黄锻面的小衣,说是琥珀做的,她喜欢。
衣裳送来,她细瞧了片刻,又伸手抚过,嘴角噙了点笑。
天色已经大亮,她只道累了,要补眠。
屏风外,俟利发在问侍者,公主在净室的种种。沐浴就寝,是他唯一无法掌控的事,只得由人转述。
并无不妥,除来了萧无忧指定要那件小衣。侍女便如实回禀,是因琥珀亲手所制。
俟利发点了点头,挥手谴退她们。
他起身绕过屏风,施针在萧无忧的昏睡穴上。
金针入穴的一瞬,萧无忧颤了颤,蹙眉睁开眼。
“委屈殿下了,这厢看来便是睡梦中臣也得控着您!”俟利发温声道,“今日您事败,注定回不了故土了。突厥经去岁政变,分化七支,但方才传来的喜讯,可汗已经说服了三支分部,后日便可会师此地,与大邺一战。云中城之地,我突厥寸土不让……”
“那容孤多睡会,孤累了。”萧无忧扯着笑,迷迷糊糊合上双眼。
再睁眼,又是倦鸟归林,游鱼入渊。
星月天,夜色茫茫。
萧无忧吩咐人传膳。
等候的时辰里,她在妆台前梳理一头长发。
因琥珀不在,没人给她挽中原的发髻,她便随便寻了根发带,将一头长发松松垮垮绑在后头。
描眉绘唇淡扫胭脂,又点眉间朱砂做花钿,最后寻了七年前和亲时穿的大红喜服换上。
红衣金带墨发。
天家公主转出内室,坐在灯下饮酒啖肉。
曾经喝不了马奶酒,克化不动炙牛羊的女子,如今持刀割肉,举杯饮酒,已经十分娴熟。
只是食人间烟火,面上却已无生人色。
俟利发隔屏风看她,终于看出久违的颓丧与死气。
这份神色,七年前他也见过。
那是她初来突厥,和老可汗新婚数日后,他被传唤救治她。
彼时如羔羊一般的人,已经滴水不进,面上高烧滚烫,下身鲜血不断。
大邺国力尚存,一个嫡公主被磋磨侮辱两下便罢,真是这般骤然死去,亦非小事。
他救了她,却也埋下了突厥后来的祸患。
劫后重生的公主,在后来的年月里,勇敢,疯狂,谋算,又惜命。
蛊惑人心,步步为营。
借一张女子千娇百媚的皮,掩住一个战士坚韧不退让的心,一点点耗尽精血,一点点攻城略地。
身畔同胞一个个死去,病痛一层层从皮到骨折磨,她却永远高昂头颅,容颜明媚。
到此刻,方才不再战斗,开始认命。
俟利发看她红衣绝艳,一副归去模样,不由多出一分钦佩。
萧无忧膳毕,传人给她送了些东西来。
竹片,浆糊,纸笔,细铁丝,剪刀。
俟利发事无巨细,一一查检。
“昏睡一日,夜中无眠,孤打发辰光。”萧无忧久病,手还是有些打颤,握不住剪子,对不齐纸张折痕。
俟利发陪在一旁,看出了她的意图,从她手中接过材料,帮她制作。
只剩最后一步,糊纸,方递给她,让她自个来。
萧无忧做了一盏孔明灯。
孔明灯寓意丰收成功,年年幸福。
萧无忧将里头蜡烛点燃,捧在手中看。
孤灯微光,照在公主面庞,将她已经浑浊的双眼映出一点虚无的光亮。
当真是一副疲乏不愿再斗的模样。
“孤来突厥七年,亦算成功。苦难虽多,细想上苍也不是万分苛待,还是赐予了一些幸运的。”她抱着灯坐在寝门边的台阶上,想了想道,“最大的幸运,是孤没有孩子。老可汗年迈生不出孩子了,到了珈利可汗,成日给孤吃药,自然也难怀上。如今蓝祁可汗倒是不错,只是孤已经败了身子。就这一点,真好,省了孤不少功夫。更少了无谓的牵绊。”
她抬眸看了眼俟利发,重新攒出一点笑,“羁旅他乡客,故土难回。大人可能容孤放一盏灯,聊以慰藉?”
三处分部即将会师,俟利发不想刺激她再节外生枝,只默声颔首,陪她一道放灯。
漆黑的夜空,亮出一盏孤灯。
“孔明灯也叫许愿灯,殿下可以许个愿。”
“大人颇通我汉家风俗。”萧无忧拢了拢身上披风,望着越升越高的孔明灯,片刻方道,“孤许愿此战我大邺必胜,孤早日归乡。”
灯已经飘至半空,零星一点,很是微弱。
但又格外明显,足矣让人看清。
萧无忧转身看身边的老人,笑意愈深,“孤的愿望很快便会实现的,我大邺铁骑马上就要打进来了,大概……两个时辰!”
“大人,孤要回家了。”
这样的话语,俟利发原是不放在心上的,然而“两个时辰”如此精确的数字落入耳际,俟利发还是眉宇骤提,转瞬反应过来。
只豁然望向那盏虚空的孤灯!
那是、信号灯。
是在他眼皮子带下,堂而皇之放出去的。
面前人,原是从未放弃过斗争。
相似小说推荐
-
鹤帐有春(狗柱) [古装迷情] 《鹤帐有春》全集 作者:狗柱【完结】晋江VIP2024-4-19完结总书评数:1743 当前被收藏数:11633 营养...
-
满级幼崽综艺造星舰爆红(芝士油渍饭团) [穿越重生] 《满级幼崽综艺造星舰爆红》全集 作者:芝士油渍饭团【完结】晋江VIP2024-4-19完结总书评数:11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