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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钩细(尤四姐)


旁听的宜鸾都呆住了,没想到一顿毒打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二驸马显然也有些怀疑,但在宜凰的软语温存下,愤怒逐渐转化成了委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好好同我说?我是男人,怎么能在下人面前丢这样的脸。”
宜凰笑了笑,“因为我是长公主呀,你丢脸,总比我丢脸好,是不是?你看,你原本只是五品的散骑侍郎,虽然你父亲袭了开国郡公,但你自己没什么本事,文不成武不就的,尚公主,着实是踮着脚尖高攀了。可饶是如此,当初宫中将待选驸马的名册送来,我还是选了你,为什么选你,无非是因为喜欢你罢了。”
她说得很耐心,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宜鸾本以为驸马会反驳,但没有,二驸马好像很吃她这一套,连那点仅存的委屈也渐次消散了,拉住她的手道:“宜凰,我可是又让你失望了?”
“又”这一字,说得太好了,宜凰和他成婚不过大半年,这厮的花心已经领教了。程家是西陵望族,程化冰作为嫡长,才学是不错,但骨子里的骄奢淫逸,也绝不比他的才学逊色。当初就是看上他长得好,宜凰才把他的名字圈出来,能做驸马,首要一条不就是让公主眼睛不遭罪吗。结果眼睛舒服了,心里又不舒服,也不要求他如何三贞九烈,至少不要见了像样的姑娘就想勾搭,这是对驸马这个头衔最起码的尊重吧。
所以人的智慧,都是在一次次失望中摸索出来的。他花心,她精神控制,一来一往间找到了平衡。演变到后期就成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程化冰不会恨她,甚至在她的棍棒下,体验到了“爱之深,恨之切”的另类情感。
“你以后,还会辜负我吗?”宜凰眨着眼睛问。
二驸马摇了摇头。不过仍心有余悸,“你打我的时候一点都不手软,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你好像不那么在乎我。”
宜凰闻言抽回了手,淡声道:“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第21章
这种时候得见好就收了,若是继续质疑,夫妻间的情趣就被打破了。程化冰乖乖闭上了嘴,至多叫几声痛,撒撒娇而已。宜凰勉强又给两道鞭痕上了药,就把瓶子交给了身边的傅母,自己扑扑手,出来招待宜鸾了。
宜鸾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因为实在不能理解,世上还有这样的相处之道。
宜凰领她进了西边的廊亭里,满不在乎地扔了擦手的巾帕,“没什么想不通的,有的人就是贱,不打个皮开肉绽,不知道我的厉害。”
宜鸾点着头,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这件事就过去了?”
宜凰“嗯”了声,“太后不答应让我和离,只好先凑合。我也想过,就算换了驸马,未必比这个强。换来换去太麻烦了,倒不如调理调理,将就还能用。”话说到这里,就得把自己的心德传授给妹妹了,“将来你出降,千万不能做小伏低,像宜凤一样。你要时刻提醒驸马,尚主是他高攀,别让他一得意,忘了自己的斤两,以后就不好拿捏了。”
宜鸾想起了自己后来的遭遇,她没能招赘驸马,和渤海国君搞什么联姻去了。对付邻国的国君,套用这个手法恐怕不合适,但要是招了个宁少耘这种类型的,用上去就毫无违和感了。
所以还是留在西陵好啊,连驸马都是量身定制的……说起宁少耘,就想起过几日太极观开坛。宜鸾问宜凰:“请神那日,太傅要登坛,阿姐去观礼吗?”
宜凰摇头,“那些道士走八卦步,走得我眼花缭乱,没什么好看的。况且太傅虽答应了凌王,也不一定会登坛,还得敬告神明,问神明的意思呢。”
宜鸾以前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连北郊祭黑帝,她都没有凑过热闹。
“怎么问神明?占卜吗?”
宜凰说是啊,“打卦,抽签,问定了才能参加。”
宜鸾好奇,“你说太傅去问过卦了吗?到底那日他出席不出席?”
宜凰说不知道,打了个嗝,猛地一阵捶胸,“我近来总反酸水,不会是怀上了吧!”
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各人有各人关注的重点。虽然曾经发生过得事,不是一成不变,但宜鸾知道自己和藩之前,宜凰都没有怀孕,便道:“阿姊是吃坏了肠胃,叫个太医看看吧。”
宜凰并不失望,颔首道:“也是,我每日还得上华光殿读书,要是大着肚子,会被人笑话的。”
后来又闲话两句,宜鸾从凡阳亭返回了永和里。一路上还在惦记问神那件事,因此进了宣平门,没有直接回金马殿,拐了个弯到了太傅官署前。
这是她头一回站在官署正门外,仰头望,只觉门庭森森,有种奇异的压迫感。原本自己是觉得与太傅有了几分亲近,结果昨夜大柳树下的对话,又把她的信心全数击碎了。
可是没有办法,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小命,还是得厚着脸皮巴结他。遂推了一把排云,“你去叫门,看看太傅在不在。”
排云在这种事上很胆小,踌躇着说:“昨晚臣带人围剿,您说太傅会不会记仇?会不会把臣贬回老家?”
宜鸾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只是凑巧路过,什么围剿,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边说边挪步,一级一级蹭上台阶,“不就是叫个门吗,畏畏缩缩……看我的!”
门虚掩,官署里侍奉的人不多,平时除了太傅属官,就只有几个童子罢了。因为太后寿诞的缘故,连着三日休沐,今天连属官都不见一个。
宜鸾探进了半个身子,左顾右盼喊了声:“有人吗?”
幽幽的嗓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
宜鸾回身望望排云,“好像没人。”
排云鼓励她一探究竟,她听了,偏身从门缝中挤进去。这地方大得很,当庭一座巨大的青铜香炉里袅袅燃着香烟,空气中充满青栀的气味,明明已经深秋了,却有恍如仲春之感。
太傅在哪里,她不知道,只是惊讶于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本应充满世俗气的,却清幽得世外桃源一样。
正打算四处再探看探看,一个童子上来向她请安,仔细一看,是那日驾车去相王府的少年。宜鸾记得他叫素一,比午真还小一些,十四五岁年纪。午真不苟言笑,素一却要活泼得多,人还未到跟前,脸上就绽出了大大的笑容,轻快地朝她拱了拱手,“殿下来了。”
宜鸾点点头,“没见老师,老师可在官署?”
素一说在,“刚从白虎观回来,眼下在禅房。”
他要引她过去,宜鸾脚下却走得缓慢,那事其实不用见太傅,向素一打听就行了,便道:“前几日凌王求老师替世子压坛,我听说老师答应不管用,得神明答应。老师可去过太极观?可在神前卜过卦?”
素一近身侍奉太傅,太傅平时的衣食住行都由他打理,去过哪里自然都知道。
素一道:“已经去过了,也占了卦,纯阳上人亲自主持的,这事已经定下了。”
宜鸾“哦”了声,“那么二十九那日,华光殿应当会休沐吧?我要上玉泉山,看老师压坛去。”
素一点头不迭,“我打探过了,那日太傅不授课,三公主可以早些过去,天不亮就要设道场了。”
宜鸾问什么时辰,素一说:“四更天,丑正二刻人就须赶到。”顿了顿问,“三公主从来没有去过太极观,不曾观过开坛礼吗?”
宜鸾有点不好意思,“能让我参拜的,只有财神殿。”
素一明白了,三公主就是那种左眼跳灾嗤之以鼻,右眼跳财深信不疑的人。太极观中没有专设财神殿,因此不能吸引她,但今年因为有太傅出席,才勉为其难,为恩师捧场。
如此说来也算孝心一片。
“届时究竟怎么安排,殿下再细问太傅吧。”素一比了比手,“请殿下随我来。”
宜鸾脚下挪了几步,有心向素一打探,“昨日太后寿诞,发生了些小故事,你们可曾听说什么?”
素一茫然,“殿下指的是什么小故事?”
这话有些不大好说啊,但不问出口,又觉得不甘心。她斟酌了下,带着解嘲的微笑道:“就是关于我与太傅的传闻。”边说边一摆手,“真是的,那些人就爱无事生非,搞得我很是惭愧,对不起老师。”
结果素一并不当一回事,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太傅是殿下恩师,如此自矜自重的君子,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外间的传闻不可信,殿下也不必介怀,反正清者自清,谣言流传一阵子,很快就会平息的。”
这个安慰没让宜鸾宽怀,反倒开始反省,看来力度不太够,还需要再接再厉。
禅房就在前面,太傅的闲暇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放眼看,回廊曲折通幽,禅房的门头用天然长成的树根雕成,刷上了一层桐油,木纹像汪在一片清泉下,远远看去,也是纹理清晰,鬼斧神工一般。
宜鸾的脚步轻快了,顺着回廊一直往前,见禅房的门虚掩着,脑子里一顿胡思乱想,这个时辰,太傅不会在午睡吧!万一撞上他衣衫半解,香肩半露的样子,那可如何是好。
窃笑,心花怒放。正想回身让素一不必通传,谁知错眼一看,竟发现午真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还在边扣衣领。
宜鸾愕然,暗道这是什么转折?衣衫不整的竟变成午真了?
然后无数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画面充斥了她的大脑,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太傅的终身不娶,说不定是另有隐情。
午真倒是很平常的样子,经过她身边,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一点都不显得慌张。
宜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以前她看午真,不过是看个大概,现在再打量他,才发现他眉清目秀,别有一番风味。加上他瘦弱,更有人不胜衣之感。历来特殊作用的童子,在身形方面都有些偏向于女孩,如果把午真的脸蒙上,再换一身姑娘的衣裙,谁能看出他是男的!
哗,绝对的石破天惊。这个时候她还应该去见太傅吗?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扭头看看素一,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素一虽然依旧笑着,但那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晦涩,晦涩里又夹带着难言之隐……总之很复杂就是了。
宜鸾站住了脚,“素一童子,我就不进去了。”
素一抬了抬眼皮,“殿下已经到了门前,为何不进去?”
宜鸾心道时机不对,万一禅房里还残留着暧昧的气息,屋子也没收拾好,她直剌剌闯进去,让太傅难堪了,岂不更要积极送她去和亲吗。
思及此,必须稳妥为上,她生硬地说:“我忽然想起来,陛下还在章德殿等我。”说着忙转身折返,临走不忘叮嘱素一一声,“不必回禀老师,说我来过。”
素一还没来得及应她,她已经快步跑进了前面正堂。
立在大门旁等候她的排云见她这么快出来,纳罕道:“太傅不在官署吗?”
宜鸾脚下没停,从唇间挤出一句“别问了”,顺手拽了排云,很快退出了太傅府。
排云被她拽得飞跑,边跑边问:“殿下,到底怎么了?”
宜鸾跑过了司空府,才逐渐放缓步子。转过脸,脸上余惊未消,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对排云道:“我撞破了太傅的秘密。”
排云的脑子也长得奇特,讶然道:“太傅果真会施法?我一直好奇,太傅究竟是不是得道的仙家。上回我看了本书,书上的柳仙一掀衣服,肚子上长了八个眼睛……”
宜鸾说不是,“我没有看见太傅施法,但我看见午真童子敞着衣襟,从太傅的禅房里走出来。你说一个侍童,怎么能在主人面前宽衣解带呢,着实有违礼数啊……”
排云听她一描述,很快反应过来,捂住了宜鸾的嘴道:“莫声张、莫声张……小心祸从口出。”
宜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排云才放开了手。
彼此都冷静一下,互相搀扶着返回了金马殿。

第22章
隔天上课,宜鸾也是格外谨慎,唯恐太傅在课上刁难她。还好,太傅大人大量,并没有刻意难为她。但三公主的气焰明显颓萎了,坐在后面的宜凰拿笔捅捅她,她扭扭身子,连头都没回一下。
太傅说散学时,她随众起身行礼,腰也躬得比平常都要深。这反常的举动同样引得太傅侧目,在经过她的书案时略略顿了顿步子,探究地打量她两眼,“殿下若是不适,可以告一日假。”
宜鸾哪里敢搞特殊,忙说不必不必,“学生健朗得很,多谢老师关心。”
太傅没有再说话,微一颔首,转过身,抱着书籍走出殿门,往长廊那头去了。
宜凰给宜凤使眼色,宜凤也来追问:“阿妹,你今日怎么蔫蔫的,出什么事了吗?”
宜鸾垂着眼,盖上了墨盒,“我有心事。”
宜凰一向一针见血,“你的心事,与太傅有关吗?”
宜鸾深知道嘴严比什么都重要,忙摇摇头,“和谁都无关,是我自己的事。”
探听不出内情,宜凤和宜凰便也没什么兴致了,指派侍书女官收拾书匣,临走的时候不忘提醒她一声,宫门上为后日的太极观开坛登记造册了,四更赶法事的人,须领了牌子才能正常进出。
宜鸾应了,就算天塌下来,上玉泉山这件事不能懈怠。刚才课上她已经想明白了,太傅没有人情味,靠不太住,要想拿捏他,就得抓住他的把柄。现在机会来了,正是老天爷救她呢,只要顺势而为,还有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如此疏导自己一番,眼前豁然开朗,先前的瞻前顾后一扫而空,她觉得自己的胜算变得更大了。仔仔细细为二十九出宫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当天甚至特意赶早,在开阳门上等候太傅。
深秋的后半夜很冷,呼出来的热气在眼前凝结成云,连天上的星星都被冻得发白了。四更,离天亮还很遥远,但这个时辰的中都,却呈现出了陌生的另一面,白天喧闹的城池,变得宁静而深邃了。
宜鸾坐在自己的翟车里张望,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行人挑着灯笼出来,轻漾的灯光,照亮了其中鹤立鸡群的人——
太傅今日没有穿公服,着一身月白的圆领袍服,金丝与回龙须绞成的麦穗纹镶嵌领缘,三寸宽的螭带束着细腰,打扮虽然素净,精细处却也有不可逼视的清贵与辉煌。
有的人就是这样,每每相见都如初见,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惊艳。宜鸾不由觉得可惜,不管是他的不婚,还是另有癖好,都注定这人非我所有。其实太傅要是能转变一下想法,相较宁少耘,实在要强得多。自己还是很开明的,并不在意那些细节,为了逃避和亲,请他做个名义上的驸马,也不是不可以。
脑子里只管想入非非,不防登上车的太傅挑起帘子远远看她,那目光幽幽,仿佛穿过了千山万水。
宜鸾心头跳了跳,总觉得太傅的眼神有几分欲说还休。也许那日她在禅房外看见的一切,他已经知道了,然后想解释、想抚平此事,又不知从何下手,看她是警告,更是担心她会随意说出去。
其实有这种担忧,对宜鸾来说更好,自己掌握了先机,自己才是那个有恃无恐的人。所以不要再因太傅看她,就觉得惶惶不安了,明明该摆谱的是她,有什么好怕的!
壮壮胆,堆出一个温婉的笑,宜鸾道:“我等了老师半天,老师怎么现在才出来,可别误了时辰。”
太傅没有说话,大概在想自己上了十年的朝,从来不曾误过事,用不着她来提点吧。她一笑,太傅就觉得她黄鼠狼要给鸡拜年,也不敢多问情由,匆匆放下了挑帘的手。
“你看。”宜鸾热脸贴了冷屁股,扭头对排云抱怨,“太傅真是一点觉悟都没有,怎么不同我打个招呼?”
排云示意她心态放平,“事情需要慢慢磋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没有办法,暂且先按捺吧!还好可以结伴一起走,上玉泉山的山路有些崎岖,人多了也热闹些。
不过没有看见午真啊,太傅首次压坛,这么大的事,他作为左膀右臂,居然不出席?宜鸾探身找了半天,只有素一扶车在一旁跟随着,确实没见午真出现,不会那小身板弱不禁风,在家休养了吧!
一路胡乱猜测,想得头昏脑涨。终于车辇到了道观前,这太极观建在地势极高的半山腰,即便站在台阶前,也须爬上百级,才能进入山门。
天又黑,灯笼的光也不甚亮,加上夜风不时地吹上一吹,这台阶看上去好陡峭,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去。
宜鸾仰头喃喃:“为什么不做栏杆呢,有个地方搭把手,不也安全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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