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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磐南枝)


他一向好奇她,好奇得很。
红姑不恼,只是一怔。她像是在思索如何开口,微微偏头,那满头乌云一样的好头发就泼天盖地倾斜下来。一股女子常用的桂花油香。
“我的名字,其实是恩人取的。”红姑说。
“小时候漠北战乱。我爹娘都死了。听说中原裴家军杀人如麻,我就不敢投奔,反而被匪贼掳去,囚在地窖里。那一天外头很吵,我以为中原人要来抢贼匪的粮。谁知铁骑冲进来,裴家军里头有个人,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个孩子,却一杆红缨枪直接射中了匪贼的脑袋。”
“他就是我的恩人。”
“他给我想了名,央了裴将军,带我离了漠北。”
林斯致听着红姑讲来,默然许久。
“那你的恩人叫什么呢?”他又问。
这回红姑摇头。只听见戏腔婉转,远远地飘来。 二人谁也没再说话。天上一片闪烁星子。四周是整个严冬积累未化的雪。
“柳暗花明休啼笑……”
“种福得福如此报…...”
红姑听着那一段锁麟囊,戚戚然望了远方,想起来许多从前的事。
比如她记得每一次恩人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他不常笑。比如她这么多年跟着恩人拘束在侯府。学他铁石心肠,学他忠心护主,学他抽刀出鞘,又见血无情的每一刻。
可她其实一点儿不喜欢做护卫。
活着为了还恩,和活着为了报仇,哪个更不快活?
谁也辩不明。
林斯致不清楚红姑的心思,只见她披紧大氅,朝他问候一声,转身走了。
雪在她脚下软绵绵的。她走路总是把背挺得很直,微微敛着下巴,利落又妩媚的样子。
林斯致用袖子揉眼睛,模糊重影中望见她单薄的身形,同那鸦羽一样的头发摇摇欲坠,坠得整个人薄得像一张纸。他想起她递给他披风的那双手,和她讲出身世时凝的眉眼。那时忽然就下定决心,若她有朝一日想挽髻大梁女子出嫁会挽起发髻,他要给她一支世上顶好顶好的簪。
开平十四年,皇宫。
那是除夕宫宴结束最早的一年。小皇子李继暄生下来才三个月,突发重病,高烧不止,太祖无心赴宴,离席去后宫,看视皇子。众人索性纷纷告退。
蛇形坐席上,诸官慢慢地腾挪着,往大殿出口去。
李明香随父母走在人群之中。她今日穿了身烟粉长裙,裙摆逶迤数尺,行动不便。母亲回头,心情不佳,嗔:“早知宫中变故,你还穿成这样做甚。”
“装扮漂亮,女儿家所好。这有何怪。”父亲李博士替她辩驳。
李明香低头不语,默然行着莲步。父母对她的城府心照不宣。她每次进宫都穿这身烟粉衣裳,只因太祖夸过一句颜色衬人。
她若再不嫁人,过了今年八月就合该二十四岁。对大梁女子来说已是十足的晚婚。十六七的时候,求娶的人能踏破李家门槛,如今,渐渐稀疏至一个也无。
李明香抬眼,见殿外漫天遍地的雪。人人排着队出宫,李家的轿子在队伍的末尾,轿夫吐出团团白色的冷雾,一脸苦相。忽然有辆硕大的油盖车路过,碾轧她绵延的裙摆,留下一道污痕。
李明香轻轻呀一声,同时望见车中一个男人掀开了帘。
此人脸生,不像是京官。年纪不算轻,生得中人之姿,却有一双极老练的眼睛,盯住她瞧,叫她倏忽心里一跳。
“对不住,车夫莽撞,惊吓了小姐。”那人彬彬有礼地道歉。
“小姐和家人可是在等候出宫?我的马车倒比轿子快些,又防风,愿送你们一程。”
李明香见队伍徘徊不动,便道了谢,同父母一起上了那男人的车。
“在下江西婺县县令,朱广弦。”男人朝李家人拱手行礼。
“听来耳熟,”李博士抚须,“翰林院朱学士,是你族人么?”
“是我伯父。”男人说。
这下车厢里没人接话了。李家夫妇面上笑笑,心照不宣彼此对望一眼。
主动献殷勤,家世又好,这不就是他们理想的佳婿?
李明香父母一直觉得,若早知道李明香如今的下场,就不该在她豆蔻年华的时候做什么平登青云的梦。教她闺阁礼仪、女儿教养,把她打扮成京城里最出名的瓷花瓶,可依旧得不了圣上垂青。
父母的虚荣心思,多年来铺陈在日常的严格训养中,批了层礼教亲情的皮。偏偏等她入宫的梦成了泡影,他们反过来说她傻,说她下贱,说她痴情。
李明香觉得好笑。她面无表情抬眼,却看见朱广弦锋利的侧脸。他微微反颌,侧面便显得强势又坚定,那种生在男子脸上极特别的轮廓,倒使她想起一个人。
她于是并没怎样讨厌他。
朱家马车驶过宫门的一瞬,后宫里,襁褓中的婴儿就咽了气。
这是李崇第一个早夭的孩子。
太医和妃子黑压压跪了一屋。皇后钟氏站在李崇身侧,揽住尚年幼的李继昀,捂住他的眼。
死婴的生母,是个刚被抬成妃子的婢,瘦弱伶仃,扑在李崇的脚边,哭得并不大声,可眼泪太多,像断了线的珠子,顷刻间就湿透了他的靴。
李崇却没抬脚,像入了定。他觉得眼睛很热,但不知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孩子静悄悄躺在他怀里,一张小小的脸,像只是睡去一般。这孩子从出生他就没怎么抱过,这样捧在手心,还是第一次。
“皇上节哀。”钟氏在一旁对他说,礼数周全,样子怜悯,可惜语气全然听不出宽慰之意。
他知道钟氏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她。钟氏的父亲令人敬畏,曾经狠狠压过自己一头,险些就要夺了江山。李崇对于权力过分大的人从来没什么好感。所有离他近,能得他所谓宠爱的,全是弱者。
比如已逝的淑贵妃,比如继承了其母温柔脾性的李继昀,比如战乱里的难民,那些受他拯救感激不尽的百姓。又比如,小孩子。
翰林院的朱学士今年给他寻到了一些新鲜的事。他试过,钟氏应该知道。
可她并不在意。她不关注丈夫是否眷恋娈童。她在意的只是因为这些破事而些微晃动的朝堂。
李崇偶尔会厌极了这个女人。那副运用权力过分熟稔,以至于对强弱对比毫无追逐之心的样子。钟氏无情,但没有虐待癖。因为她从来高高在上,没有被人践踏过。
李崇是从死人堆里打出江山的,当然就不一样。
他们的冷漠殊途同归,因此某些时日竟也可以琴瑟和鸣地相处。
比如此时此刻。
只见李崇把头忽然狠狠地埋进钟氏的裙裾,嚎啕大哭。
“暄儿啊,朕的暄儿——”
钟氏低头,微微困惑。
她知道,他是没有眼泪的。
开平十四年,李府。
朱广弦送李家人到门口,被李博士挽留:“大雪天,进来喝杯热茶,家里寒酸,还望朱县令不要嫌弃。”
朱广弦推拒不得,便下了车,进了府,才知道李博士说话如何谦辞。这要是算寒酸,那他县令出身的家宅简直比茅厕还破。大梁建国不也才十四年?一个与皇帝沾了点边的亲戚,怎么就能挥霍成这个样子。
朱广弦忽然好奇,如此挥霍中养大的女儿,该是何等脾性。一盏茶喝了大半,李博士絮絮叨叨探他家世之余,他一直在看李明香。
茶毕,他要走。驾马的车夫也等得不耐烦。李家人呢呢喃喃之际,还是李明香先开了口:“天色太晚,雪大,朱县令不如请在寒舍歇息一晚。”
这一家子人说话都虚伪得很。朱广弦觉得好笑,但佯装郑重地点头。李家家仆于是请他进了一间卧房。他走进去,看见一顶坠了金箔的床帐,同那勾线繁复的波斯地毯。空中一股浓烈的月见花香。家仆关了门,他便仰在床上,浑身沾了雪的冷气,闻来仿佛铁锈,同这环境格格不入。
翻了个身,他才发现那板壁十分薄,竟可以听见隔壁房间女人令人骨酥的一声叹息。
李家人想干什么?朱广弦腾地就坐起来了,那时,他听见门外两下轻轻的叩门。
“朱先生,天冷,我来给你送手炉。”
朱广弦开了门,看见李明香站在门口,朝他幽幽一笑。遑论这家人怪异性子,李明香自然是极美的。美中又饱含柔弱。可惜那种柔弱像被反复训练过。所以得了下乘。
他请李明香进门的一刹那,发现她手中还拎了两壶酒。
“小姐怎么知道我爱喝竹叶青?”朱广弦垂了眼,朝李明香轻声笑。
那晚他们喝醉了,就宿在一处。又过了数日,朱广弦就向李家提亲。走完三书六礼的流程,一般人家要数月,朱李二家却只花了几周。李明香出阁,是京城里罕见阔绰的盛事。他们就此搬进李家在北坊硕大的外宅,住在回明窟边。
年尾,朱修就出生了。
朱广弦对朱修可谓是视如己出。其实按他那样城府极深的性子,若想认真掩饰,待谁都是一个样子。偏偏就有流言渐渐传出来,朱修不是朱广弦的亲生子。
可惜那会儿他已经升了北坊知府,得了李家诸多资助,所以全不在意。
然而,李明香嫁给朱广弦之后,就再没见他喝过酒。
她后来过了许久才领悟,马车压过她的烟粉长裙,从来不是偶然。朱广弦何尝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他做事狠戾又坚定,她的第一印象一点儿没错。
早在从除夕宫宴的大殿出来之前,朱广弦就远远地看见李明香。他仔细调查过这个女人许久。京城里的有钱人家,属李家最神秘叵测。他要一个有丰厚嫁妆的女子。至于女子本身什么质素,毫无所谓。朱广弦幼时被伯父欺凌过,长大了,便不太能和女人行床笫之私。
他从坊间听知情人说,京城李家的女儿行事出格得很。
到底如何出格,传闻的后续就离谱得多。朱广弦不予评判,只是觉得好奇。毕竟他见李明香第一眼,惊于她是看上去过分合规的女子。哪怕她暗地放荡又如何。他反正得不了孩子。养着别人的也是养了。他只要一个体面的妻和有名分的儿,供他仕途方便罢了。
两人做了夫妻,自然貌合神离。李明香从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于别处寻安慰。她后来发现朱广弦想杀她,并不惊讶,只是莫名回忆起初见的那一晚。
那时他喝完了整瓶的竹叶青,醉醺醺地揽住她。两人抱在一起,滚在了勾线繁复的波斯地毯上。竹叶青里什么药也没放,可他垂下眼痴痴地看她,像蛇看见了潮湿地的红莓,动作极生涩。李明香不怎么舒服地喟叹。
她合礼合规地生活了那样多年,出于恨嫁的心,或者是一点点对父母的嘲弄。毕竟她唯一可支配的是自己的身体。那不如惶惶地放荡一遭好了。为什么选他呢?她不晓得,一双细白的手就抓住了他脑袋上的发。出了汗,握在手里毛绒绒的。
朱修就是他的孩子。他以为自己不能人事,可那一晚他同她缠绵得很。
竹叶青的瓶子倒在地上。而他的脑袋枕在她怀中。
“你会娶我么?”李明香忽然问。
他转头,懵懂地盯着她尖尖的下颌,像几岁的小孩子贴住了母亲的肩背:“当然会。”
永平十三年,僧录司。
郑敬山和许明龄听见吱呀响声,回头,看见一个人推开了司里的大门。
中年男人,穿着华美的衣裳,神色却古怪。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拎着一串烂鞭炮。“蛇,蛇......”他痴痴地笑,把鞭炮往司里扔。许明龄皱眉,猛地扯过那人手里的炮仗,喝道:“滚出去,谁许你进这里来。”
郑敬山不悦:“你对一个乞丐这么凶作甚?”
许明龄愕然,回头:“你护着他?那是远近闻名的蒋呆子,钟家的疯女婿。当年案子事发,周澜海被砍头以后,他就成这样了。”
“噢,我知道了,小王爷平日里久居行宫,不懂凡间轶闻。”他冷笑。
郑敬山默然。只见蒋呆子被许明龄用刀赶了出去,腿脚绊倒在门槛处,咚得一声摔在地上,嘴里哇哇几声,痛得把脸皱成风干的茄子皮。许明龄啐一口,抬脚就狠狠地踹。蒋呆子吓得抱头,在地上滚,满口污泥。
“够了。”郑敬山喊。
许明龄回身,啧一声,就收了手。“不踹了,怕伤了王爷仁心。”他嗤笑,同郑敬山擦肩而过,进了东厢房。只见地上花枝被不知何处的风一吹,显得散乱。
“你不来瞧瞧这花么,许是什么故人送的。”许明龄仰头喝口酒,吊儿郎当道。
郑敬山叹了口气,往前一步,倚着门框。
“我都认得。”他垂眼。
红色的是西铸兰,专生在漠北的月亮泉边。白的是溪水菊,爪牙锋利,阴森恻惋,总被刑部的人用来装点断头台。粉的是青木棠,娇嫩,无香,宫宴常见。
当年登闻鼓一案后,他就被接进宫里去。做证词,听审讯,流程繁复得很。郑敬山刻意逼自己忘掉那段日子,不记得案子细节,只记得僧录司里的人轮流来照看。展刃哥哥教他防身拳。冯利叔叔带着孩子陪他玩七巧。红姑姐姐给他说漠北的狼王故事。
还有收养了他的父母,艳羡天下那对壁人。“宋家哥哥”和“裴家哥哥”。他从前这么叫,后来懂事,就改了口。
好多人爱他,可他还是不快乐。
郑敬山时常觉得自己性子贱。他明明比娈童案里千千万万的受害者都要幸运。他已经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可他每晚闭了眼,在偌大的行宫里,仍然总是梦见被陌生人抱在床榻上的那一天。
登闻鼓案发后,由林斯致亲自负责重修律法。豢养娈童,便和强奸幼女一样,要定重罪。十几年来,淫恶的风气渐渐地变少。人们关心的要事,从娈童之癖,逐渐转变为大梁日益减少的国库,八鲜行忽涨的菜价,和街坊的红白喜丧。
宏大的事情总是不引人注目。就像当年利运塔一塌,纵然那样壮烈,过了数月,百姓们背靠废墟过日子,也能渐渐熟悉了被巨大佛头凝视的每一天。
又顽强,又漠然。
郑敬山总觉得,也许娈童案也需要一个灾后重建的“僧录司”,来抚慰受难者的心。时人不讲究医心。若说自己心出了毛病,那只有巫医能看。闷闷不乐?一定是掉魂了。喝点符灰水就行。
他其实从来不喜欢这样。
“怎么盯着发呆啊,你倒是说说,看了这些花儿,没什么感想吗?”许明龄忽然打断他的神思,在他脑袋后头大声说,酒气喷了他一脖颈。
郑敬山忽然就厌烦,啪地一声打掉许明龄手里勾着的酒葫芦。
“我什么想法, 管你什么事?”
“还有,你这就一破酒,哪来的五十年女儿红?成天满口胡诹,靠家世混了中郎将,也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许明龄登时沉了脸。
“王爷发脾气了啊,是小的服侍不力了。”许明龄戏谑地勾勾嘴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盯了郑敬山一会,随即转了身。
临走前,他又忽然唰地抽出金错刀,刀刃擦着地,火光噼啪间,砍断了全部的花枝。
郑敬山大愕,怒极,攥住那刀柄,险些要割破自己的手:“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是不是?”他说着就更向前一步,猛地拉扯许明龄脖颈上挂着的扳指。玛瑙玉在月光下闪着玲珑的光。像许明龄炯炯的眼睛一样。他没退,反而也向前,两人就此逼视着。
“你想对我怎么样?要杀我?”许明龄轻轻笑,吐息间尽是浑热的酒气,他忽然低下头去,将眼睛正对着郑敬山的心,“王爷,别老自欺欺人。”
郑敬山呆住,见许明龄将脑袋又微微地仰,颈口的扳指就垂下来,耳朵蹭着他的衣襟。
“你以为这每年的花真是什么僧录司里的故人送的?”许明龄看着他,忽然笑。
“西铸兰,溪水菊,青木棠,”许明龄像念菜名,“我辛辛苦苦打听当年案子有什么人,一样样买来给你,知道你喜欢来僧录司,每年除夕放在这里。郑敬山,你骂我没本事,我看你才是最怂的那个人。”
“僧录司早就没人来,工部说这里明年就要拆。十几年前的案子,没人记得了。”许明龄忽然顿了顿,“除了你。”
“你不敢走出来,不敢见人,连除夕宫宴都不去,整天窝在你的行宫里装孙子。一掷千金买个美人戴过的扳指,就为了跟别人展示你是个正常男人?真是可笑得很,自怜得很,懦弱得很。”他说完,直起身。郑敬山的手在那时就微微松开,像是站不稳般,在原地晃了几瞬。
许明龄从地上拎起酒壶,转身走了,临出东厢房前,忽然停住脚,猛地把脖子上红线一扯,往后一丢,扔进了郑敬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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