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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莲珠(波兰黑加仑)


“你娘过世时只有蓝姑在身边,她究竟说了什么,我和洪刚都不知道。”袁兮风叹道,“等蓝姑把我们找去,娘娘已经,已经……”
袁兮风接下来又说了什么,含山已经听不进去了,她脑子里徘徊着那个念头----娘亲并没有让她去找冷师伯。这事起初让人惊讶,再细想下去,却变得可怕起来。
就在她茫然失措时,袁家安静的小院忽然闹腾起来,外面传来许多脚步声,夹杂着“老爷”“少爷”的叫唤。袁兮风正要去探看,袁明赫带着明鬼匆匆而来。
“父亲!不好了!镇南卫把咱家围起来了!”袁明赫急道,“夏指挥使亲自来了,就在前门等着,您快出去看看罢!”
“镇南卫?”袁明赫愣了愣,“他们是为太子案来的吗?”
“如果是为太子案,来的应该是大理寺。”白璧成道,“镇南卫卫戍宫掖,此来应该冲着含山殿下。”
“含山殿下?七公主果真叫含山吗?”明鬼忽然来了精神,“秦妃娘娘果然女中豪杰,她受了辜负也不肯失约,依旧给女儿取名……”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袁兮风跺足道,“夏宇川是宸贵妃的兄弟!他带人来捉含山,是要含山的命啊!”
他急得在屋里转了个圈,又道:“我有办法!明赫,你带侯爷和殿下去书房,把我存药材的密室打开,让他们躲在里面!快去!快去!”
“我们躲在密室里,那你怎么办?”含山急问。
“这外头有我应付!”袁兮风推着她往门口走,“就算天塌了下来,也有师父替你顶着!”
袁兮风心思澄明,他受了秦妃的恩德,便一心想着报恩,因而兢兢业业护着含山十几年,却从不敢以“师父”自居,此时情急间说出这句话,想来做了必死的准备。
含山自小孤苦,唯独受洪刚与袁兮风照拂,在她心里这两人如师如父,听了袁兮风这句话,她鼻子一酸眼泪便涌出来。
“袁院判,此事不可!”白璧成却劝道,“您家里储药的密室经不住夏宇川的搜查,如此非但护不了含山,您也要落个私藏不报的罪名,说不定还要牵累袁公子和他的客人!”
“父亲,侯爷说得不错!”袁明赫忙道,“书房密室连洒扫的婆子都能找出来,更不用说如狼似虎的镇南卫!”
“那怎么办!”袁兮风着急,“难道看着殿下被宸贵妃捉去!”
“镇南卫此来未必受令于宸贵妃,很可能是圣上亲谕。”白璧成分析道,“我奉旨密查太子案,每走一步都有暗哨跟随,此时我在袁宅,暗哨就等在巷口,宸贵妃若违背圣意来拿人,立时就能传到圣上耳朵里。”
“侯爷的意思,来拿殿下是圣上的意思?”
“是!”白璧成望望含山,叹道,“躲不掉的总要去面对,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去见圣上,总比去见宸贵妃好。”
含山却在心里冷笑,她根本不信“虎毒不食子”,她只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不会对皇帝抱有半点希望,在她心里,皇帝就是冷血自私毫无亲情的人。
但是她要护住袁兮风,就像袁兮风这些年保护她一样。
“师父,侯爷说得有道理。”她做出轻松的样子,“无论父皇如何看待娘亲,他待我总是不一样的,他若要杀我,十多年前就能下手,为何要等到今天?”
听了这话,袁兮风十分地心酸,皇帝是没有杀她,但这十几年的日子,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苦了。只是袁家世受皇恩,袁兮风纵然有怨言,也不敢将错处归咎于皇帝,只能颤声道:“如果是圣上要见殿下,那也是好事,至少有机会说清误会。”
“是,师父放心吧!等误会说开了,咱们就能常常见面啦!”含山强颜欢笑,向着袁兮风深鞠一躬,“师父多年照拂的恩情,含山铭记在心!”
她施这一礼,袁兮风忍不住老泪纵横,不由牵起袖子揩拭。白璧成却向袁明赫道:“袁公子,我与殿下出去之后,夏宇川或许会查问人口,但不会细搜府第,你可将明鬼先生和一众朋友请入书房密室暂避,以免牵累到他们。”
见白璧成还在操心自己,明鬼不由感激道:“多谢侯爷顾念,咱们若是能顺利出去,可帮侯爷办些事情。”袁明赫听了也道:“侯爷有什么要传递的消息,不如此时留下!”
白璧成想了想,撕下半幅衣袍咬破中指,写了个“令”字,道:“请公子设法将这个交与顾淮卓顾大人。”
“给他就行吗?”袁明赫接过白衣血令,“不用带什么话吗?”
“不用,”白璧成道,“他收到会想办法的。”
他说罢了,牵着含山向袁宅大门走去,袁兮风袁明赫跟在后面相送,明鬼等一干人却躲进密室去了。等到了大门,只见无数火把将袁家里外照得通亮,夏宇川站在前庭正中,正在看一株新种下的黄杨。
听到脚步声响,夏宇川抬起眼来,看着不慌不忙走出来的白璧成,以及依偎在他身畔的含山。他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嫉妒他,却又忍不住想靠近他,他于是露出不屑的笑容,说:“侯爷,咱们又见面啦!”

第100章 青衫乍裂
被押回宫的路上,含山与白璧成分乘两辆马车。含山被捆住了手臂,眼睛上蒙着黑布条,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她听到的世界毫无声音,一片寂静。
她虽然自小被弃养,但仍旧生活在后宫之中。后宫是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如果要问皇权是什么,含山认为它就是寂静,没有一点声音的、深入骨髓的寂静。
在这辆马车里,含山听到了熟悉的世界,她知道她在一步步回到那个死寂的活死人墓里。但这次她并没有那么恐惧,也许是因为白璧成,即使她被单独关押了,她也知道白璧成就在身边。
马车匀速向前,中间停了三次,停到第三次时,含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一种奇怪的呜咽声,若是初闻此声,含山必定会慌张,但现在不会了,她知道,那是风过松林的声音。
到凛涛殿了。
为什么要回凛涛殿?含山想,难道要继续幽囚吗?
马车停下,在悲风过林的声音里,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老奴苏有禾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苏公公,皇帝身边的人,看来白璧成想得不错,捉拿含山回宫是皇帝的意思。
“苏公公免礼,”含山泰然道,“你是来接我的吗?”
“是,老奴奉旨接殿下入凛涛殿,圣驾歇在殿里呢。”
苏有禾说罢,让两个小太监踩凳子撩起车帘,将含山扶了出来,又亲自上前,替含山松绑并解开蒙眼黑布。黑布去掉后,含山并没有感到不适,凛涛殿周围很黑,松林黑压压地立在黑暗中,只有风过时才能听见它们发出悲声。
“殿下请。”
两个小太监在前引路,苏有禾陪伴在侧,护着含山穿过松林,人在林中,风吹枝叶的声响又像是无数脚步声,像有许多人整齐地追随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殿下不必害怕,老奴四下看过了,林子里没有人。”苏有禾安慰道。
含山没有回答,她心里的恐惧不是这句话能够赶跑的,那是无数夜晚堆积而成的。
凛涛殿还同她记忆中一样破旧,通向大殿的台阶几乎每级都是破损的,但含山记得每一级的破损在哪里,知道下一步要往左还是往右。上得台阶,红漆剥落的破旧廊柱映入眼帘,它斑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轰然倒塌,而紧闭的殿门上菱格损坏,被岁月击穿的窗纸黑洞洞的四处皆是,像无数哀嚎着嘴巴。
“殿下,您请进吧。”苏有禾向后退半步,恭敬道。
含山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现在又站在殿门前。她自嘲着笑了笑,推开殿门走进去。
殿里加了灯火,虽然比含山独居时要明亮许多,但仍然显得昏暗。这里头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沿墙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大幅帐幔像怪物的蜕皮委顿于地,断了腿的书案、没了门的衣柜、倒伏堆积的各类塌床,它们依旧破烂在原来的位置,尘味与霉味飘散的空气里,它们提醒着含山,她又回来了。
含山看向灯火聚集的地方,那里放着一张床,床架上胡乱蒙着帐幔,与其说它是张床,不如说它是个避难的帐篷,是含山的栖身之所。
现在,那张床前摆着一把拂拭干净的圈椅,一个穿杏黄绣龙纹便袍的男人坐在上面,他用两根手指支着额头,仿佛很疲惫。
借着摇曳的灯火,含山打量着这个男人,也许是烛火掩映的缘故,他看上去脸色不好,双颊凹陷而且眼圈黑重,含山猜想当年他与娘亲相遇时应该不是这样的,否则他怎能打动娘亲的心。
在很小的时候,含山也曾期盼过,盼着他忽然明白娘亲的冤屈,忽然能想到无辜的自己,她盼着忽有一日,他会天神般的降临凛涛殿,打破这破败腐朽的一切,把含山接到明亮华丽的宫殿里,给含山一个公主最基本的体面。
她是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难道不是吗?
可是岁月流转,含山期盼的心被揉得稀烂,又结了痂重新生长起来,此时此刻,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来了?”皇帝开口了,“朕等了你好久。”
含山没有回答。
皇帝放下手,抬起脸,认真地看向含山。灯火之下,他很显然地愣了一下,又从眉心拉出一缕绵长的思绪。
“你很像她,”皇帝喃喃道,“她最后一晚上来见朕,就像你现在一样,脸上写着,她什么都知道。”
他说着话,手指用力,紧紧攥住了杏黄便袍。含山看了一眼在他指缝里扭曲的袍子,问:“她知道什么?”
“是啊,她知道什么,”皇帝失笑,“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她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对她。”含山蹙眉道,“有许多人提到我的名字,他们都很惊讶,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依旧遵从你们的约定,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的……,名字?”
“我娘一直叫我珊儿,蓝姑以为是珊瑚的珊,直到我娘去世前才告诉她,说我的名字是含山。蓝姑把这当个趣事告诉我,我也不知道这名字有什么意义,然而我逃出宫去,才发现全天下都知晓,含山是你们定情之地!是这样吗!”
皇帝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讨厌这个名字?”
“是,我讨厌。”含山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给我一次机会,能让我见到我娘,我一定请她改掉这个名字。”
她说得坚定而平静,没有仇恨,只有厌弃,发自内心的厌弃。这情绪击中了皇帝,也激怒了他。
“朕比你更讨厌这个名字,”他慢慢激动起来,“你们秦家人都一样,永远扮演着施舍者,永远把自己打扮得很伟大!就像你娘,她永远高高在上,她不愿意使手段争夺朕的宠爱,也不愿意千方百计打压别的妃嫔,她看不起朕,也看不起朕的妃嫔们,她一定觉得,没有她朕就坐不上这张龙椅,得不到这个天下,也不会有后宫的三千佳丽!”
他吼完了,然而凛涛殿的黑暗像无形的兽口,无声无息地吞噬掉他的狂怒,除了烛火摇动,连回声都没有一丝。
含山曾经想过,要问问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然而听完这段话之后,她决意放弃。她没想到,皇帝是如此自私偏激的男人,他居然把不争宠当作蔑视?她简直不敢想象,娘亲爱过这样的人。
然而含山越平静,皇帝就越恼怒。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恶狠狠地问,“说话啊!”
“我没话跟你说,既然你兴师动众捉我来此,想说什么就说吧。”含山冷淡道。
“兴师动众捉你来此?”皇帝以为听错了,“你这是在跟朕说话吗?可知朕能治你大不敬之罪!”
“别吓唬我了,”含山冷笑,“你不会治我的罪,也不会杀我,虎毒且不食子,你可不想留下暴虐骨肉的名声。”
“放肆!”皇帝带着被看穿的恼怒说,“你拒绝和亲羟邦,擅自逃离宫阙,此罪是向天下谢罪,与骨肉亲情无关!”
“我朝自开国历经百年,从无公主和亲异邦的先例!却为何从你这开了先河?”含山讽刺道,“若要向先祖谢罪,向天下谢罪,还是从你自己开始吧!”
她豁出去了,带着娘亲和自己经受的屈辱,她要让这男人无地自容,哪怕出一口恶气也好!她知道皇帝不会处置自己,她的下场是继续幽闭在凛涛殿,从此她不能再随意进出,她会像娘亲那样,被幽闭在这个大殿里,直到死去。
“你果然像她!哪里都像她!”皇帝怒极,咬牙道,“没错,朕不敢处置你,朕害怕背负虐杀骨肉的罪名!但是!朕可以处置帮你逃跑的人!”
含山变了脸色,眼神微冷地盯着皇帝。
“白璧成、傅柳、陆长留,都不能留!还有……,”皇帝想了想,说,“还有那个送贡品入京的商人!”
他说着拽过一只包袱,“啪”地丢在地下。
“这是镇南卫刚刚送过来的!这是你的包袱吧!朕可没有冤枉你们!听说那个商人把你从黔州送进了京城,还让你住在他家里!私藏公主知情不报,够他腰斩弃市!”
含山低头看着那个包袱,它被打开搜查过,所以绳结松散,此时露出里面青蝉翼的一角,以及夕神之书的书脊。这是她的包袱,它应该留在紫仲俊的小院里,它为何会在这里?难道镇南卫找到了紫仲俊?
被押回宫的路上,含山想过整件事,她以为在袁宅被捉拿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跟随白璧成的大理寺暗哨发现含山去了袁宅,另一种是皇后那里透出风去,深宫里到处都是眼线,难说这消息会传到皇帝那里。
可是看着眼前的包袱,含山忽然意识到,皇帝的消息来源比她能想得还要宽泛。大理寺暗哨并不知道紫仲俊,皇后挂念着斗翻宸贵妃也顾不上提及一个商人,那么,还有谁会向皇帝禀告紫仲俊的存在?
难道是顾淮卓?
然而含山失魂似的盯着包袱,这让皇帝舒服了一些。
“你知道怕了?”他带着一丝得意说,“别学你娘那副高傲的样子!你可以跪下来求朕,也许朕可以额外开恩!”
“你会开恩?我不会相信。”含山讥讽,“我娘去世时我只有几岁,没见你开恩将我接到教养公主的芷芬院,就算你和我娘误会深重,但我总是无辜的,可你待我一样冷血。”
“哈哈!你说朕冷血?”皇帝愤怒到笑出声来,“秦家意图谋反,被判株连九族,你是反贼的后代,是害群之马!我怎能将你接到芷芬院与其他公主一处长大?”
“你说什么?”含山皱起眉头,“你说我是反贼的后代?”
“难道不是吗?你看看你这一身反骨的模样!像极了你娘!像极了你外公!”皇帝指着含山恨声道,“就像当年先帝所说,秦家一时为贼,必然一世为贼!反贼骨子里的贼性是不能改的!”
他的声音太大了,撞得含山脑袋里轰轰作响!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他始终认定秦家是反贼,他始终认定娘亲是反贼心性!哪怕秦家为了他受招安进京城,哪怕秦家助他从不被看好的皇子一跃称帝!
“你认定秦家是反贼,无论秦家做什么,你都会这样想!”含山怒道,“也许顺南王府根本没有私铸兵器,是你诬陷他们!”
她说着向前一步,指着皇帝身后道:“我娘亲就是在这张床上含冤而去的!你若是心下坦荡,可敢在此说一句,说当年秦家的确有私铸之实!”
秦粉青死在这里?是了!秦粉青死在这里!
皇帝恍惚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冷,凛涛殿的灯火忽然黯淡,随即又挣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含山站在灯火之下,她真像她的娘亲,皇帝仿佛又看见了秦粉青,无数个夜里,她就是这样忽然出现,带着淡淡的忧伤,像在指责他,又像在悲悯他。
他甩了甩脑袋,想要甩掉秦粉青的影子,然而这影子挥之不去!她缠着他十几年了,吃了多少汤药,受过多少针灸,拜过多少鬼神,都没有用!她总是忽然出现,在年节的焰火之下,在七夕的凉阶之前,在每一个他愉悦的时候!是的,就是她让他变得不敢笑了,一旦开怀,她的鬼影就会扑面而来!
“我跟你说过!说过我没办法!”皇帝对着秦粉青的影子咆哮起来,“父皇留下四字遗诏,秦家必除!乐阳夏氏受此遗诏监国,除掉秦家是夏国公策划的!我不敢阻止!如果我阻止,他就要公布遗诏废帝另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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