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成点到即可,便与他告辞,带了车队继续往黔州去。看着紫仲俊站在路边的身影越来越小,含山这才向白璧成道:“侯爷,你何必为碧柳说话?难道是瞧她生得美貌,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白璧成握卷在手,道:“不关美貌的事。碧柳没什么坏心眼,为人又爽快,她肯配合我,我也送她些好处,让她心愿得遂便罢了。”
“这么说来,我也没什么坏心眼,为人也足够爽快,侯爷什么时候也叫我心愿得遂呢?”
“你的心愿是什么?”白璧成放下书卷,“说来听听。”
他这一问,含山倒怔了怔,莫说她此时没有心愿,她自打懂事之后,就没有过心愿,她从来认为心愿与她无关,她想要什么都是要不到的,那不如不想便罢。
“算了,”她主动放弃,自嘲着笑笑,“我也没什么心愿。”
白璧成有些意外:“找到冷师伯,不就是你的心愿吗?”
“如果我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找冷师伯很要紧,但现在我有吃有住还能做侯爷的帮手,找到冷师伯仿佛也没那么要紧。”
“你真是随遇而安啊,”白璧成哭笑不得,“邱意浓说我的毒已经是第六年了,说发作便发作,万一我死了,你上哪里有吃有住去?”
“呸呸呸,侯爷可不会死!我每日帮侯爷施针,不只是止咳,也逼住了毒素,不信您瞧瞧手背上的小疹子,这几日可是没有涨高?”
白璧成瞧瞧手背,那片平静的小疹子仿佛一如往常,但他们相识只有五天,也许还看不出疹子蔓延。
“我可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说没有心愿。”白璧成重新拾起书卷,“那可怪不得我啦!”
他说罢了,并不见含山回答,忍不住抬眼看看,却见含山缩在矮柜边,看着飘动的车帘发呆。她安静下来,也就端庄起来,不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地拥有美貌却又随意挥霍。
白璧成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他以往的生活里只有行军打仗,全副心思牵挂在沙场征战,这二十几年里,他看不见有关女子的美丽,只是在这一刻,少女的空灵之美忽然撞进他眼里。
他张了张嘴,想问含山在想什么,又怕打扰了她,然而在这时候,含山打了个呵欠。
她困了,她抱膝坐着,把脑袋埋进胳膊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慢慢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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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进了黔州城,先到州府衙门,陆长留跳下来见白璧成,说要回衙门交办差事,等诸事妥当再到侯府谒见。白璧成当然叫他安心公事,陆长留却不放心,再三道:“侯爷,若我再去侯府,您不会不见我了罢?”
“我为何不见你?”白璧成失笑道,“怎会有此担心?”
“人人都说清平侯府最难进,没有天大的事叩不开侯爷的门,就连编进黔州府军的白衣甲将士,想见你也见不着呢!”
陆长留这样一说,白璧成先想到了傅柳。
在玉州之时,白璧成手下有三员虎将,便是顾淮卓、傅柳和程元沂,如今化名风十里的风雷,在白衣甲中且排不上姓名。白衣甲解散后,顾淮卓留在京城,程元沂编在台州,唯独傅柳到了黔州,他来了当然要拜见白璧成,但是一直吃闭门羹。
傅柳来时是个春日,黔州城里杨柳絮团团如云,又随风疾走,飘飘荡荡便似松潘关的鹅毛大雪一般。傅柳立在侯府前,足足等了三天,身上落的云絮犹如覆雪,白璧成却不为所动,始终不肯开门接见。
到了第四天,傅柳抖了抖满身白絮,转身离开了,从此再没到过清平侯府。
陆长留用傅柳举例,可他又如何能与之相比,无论是出生入死的交情,还是不见胜见的回护,白璧成都不会用在陆长留身上。他正要说两句话宽慰,却听车外有人笑道:“陆司狱可算回来了!您可知这几日府衙忙着什么样?”
陆长留立在车下说话,车轩便将帘子全部打起,此时白璧成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穿绿袍的小吏,肩上背着公文袋,正站住了向陆长留说话。
这小吏名叫魏真,是黔州府的直事,给司狱打下手做些琐碎事务。他平日里随随便便,见着什么人都能聊上三句话,办案时很管用,放在平时就有些烦人,比如这时候,明明陆长留站在四驾金辕的马车下,他也凑上来说话。
陆长留本不想理睬,但想给白璧成留个善待下属的好印象,因此勉强回道:“衙门为何忙碌?这几天有大案子吗?”
“大案子也算不上,但是每天死一个人,已经连着死了五天!”魏真举个巴掌出来,“人人死的不一样,天天死的不落空,今天是第六天,衙门上下都在等着,要看今天死的是谁,又是怎么个死法!”
陆长留瞧他越说越不像,一巴掌将他推开,斥道:“别在这胡说!你没看见四驾金辕车在此吗?”
魏真这才注意到白璧成的大马车,他以手掩嘴不敢多话了,白璧成也不想多做勾留,便吩咐车轩起驾回侯府。
白璧成进京看病,算算有半年没回家,这时候到了侯府门前,自己瞧着竟有些陌生。他还在发愣,车轩早已兴高采烈揭开车帘,踏着脚凳探进脑袋来:“侯爷,到家了,您快下来罢。”
含山跟着下车站定,抬眼便见一处轩敞大方的府第,门口两只石狮子活灵活现,踩三层九级石阶走到阔大屋檐下,却见油光锃亮的黑漆大门上,镶着两只兽首铜环,气派非常。
“这帮小子,早早叫他们回来报信准备,怎么侯爷到了门口,这还关着门呢!”车轩恼火道,“等缓过劲来,一个个先叫我按住了揭层皮!”
他话音刚落,那对乌漆大门呀得被拉开了,里面先跃出一双小子来,却是来登来欢,没等他们说话呢,后头却又跃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穿一件宝蓝圆领绸袍,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三两步奔到白璧成面前,撩袍子便拜:“哥哥终于回来了,哥哥路上辛苦了。”
白璧成笑而不语,站在那里受了他一礼,道:“半年没管你,也不知调皮成什么样儿了,一会儿叫你先生到书房来,我要好好问问。”
少年嘻嘻一笑,起身道:“哥哥放心,这半年我用功的很,管保唐先生说不出什么来。”
白璧成嗯了一声,回身向含山道:“你头一回见他,他叫齐远山,是我弟弟。”
“弟弟?”含山好奇,“侯爷姓白,他姓齐,这是什么兄弟?”
“嗯,他是我一位故交的弟弟,打小便养在我身边。”
白璧成约略解释,没有细说。其实齐远山的哥哥齐渭江曾与白璧成同任玉州左右游击将军,后来齐渭江战场身死,只留下一个幼弟,白璧成便将他带在身边。
此时,齐远山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含山,却悄悄问白璧成:“哥,这是谁?是你从京里带回来的嫂子吗?”
“哎哟!小爷可别瞎说!侯爷成亲要圣上指婚的,怎能随随便便一个人便称嫂子?”车轩听了先炸毛,“这丫头,是给侯爷看病的游医,同我一样,是下人!”
“车管家愿意当下人只管当去,我可不愿意当!”含山一句话便顶回来,“我是侯爷五两银子请来的,是侯爷求着我,可不是我求着侯爷!”
“你!”车轩气到脸白,“你竟敢说侯爷求着你!”
“好啦,”白璧成无奈,“有什么话进去讲罢,不要在这门口吵闹,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
他说着袖子一招,带着齐远山先往里走,含山大摇大摆跟在后面,再接着是风十里和芸凉母子,等这一众人进了侯府,车轩才咬牙切齿道:“丫头片子!在外头且收拾不了你,等进了侯府,瞧大爷我将你搓圆搓扁,搁脚底下踩成泥巴片子!”
含山没听见车轩的豪言壮语,她跟着白璧成进了侯府,却是大开了眼界。白璧成不言不语,收拾府第却是一把好手,这里头移步换景,古朴端雅,比紫仲俊的璋园更加舒适细巧,不像璋园,看着什么都有,其实冷冷清清。
也许,最关键的是紫仲俊没有心意。他想住的园子是有芸凉和庭儿的,但璋园却是建给韩家父女的。含山突发奇想,时间慢慢过去,芸凉会不会有原谅紫仲俊的一日,也许那时候韩家父女越发不能牵制紫仲俊,他们终能团圆也说不定。
白璧成日常起居的院落叫作十景堂,含山一步跨进去,先看见满园的盆景,有罗汉松,有黄杨,有紫薇,也有黑骨蜡梅,每一盆造型讲究,高大的到人手肘处,细巧的却能托在掌心,也有的配着小亭假山、弯桥细舟,甚至还放着渔翁樵夫的,实在各有各的意趣。
含山瞧着好玩,正在凝目观望,忽听着一个粗哑声音嘎嘎道:“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那声音难听极了,发声又很怪异,忽然这么一吼,可把含山吓了一跳。
第35章 十景堂内
却说含山正在观赏盆景,却被个粗哑声音吓着,她连忙回头,只见廊下挂着一只细巧的金丝架,架上养着一只黄翎白翅子大鹦鹉,此时正冲含山嘎嘎叫道:“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
“听听!”车轩得意道,“连我家英哥儿都知道,你是要钱的!要么见了你就叫唤呢!”
含山恼火,正要怼车轩两句,却见白璧成拈起喂食的小勺子,向英哥儿嘴上一敲,转而嗔车轩道:“英哥儿向来只会这两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时候拱火?”
车轩晓得他护着含山,但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垂头不语。含山得意起来,摇晃着走到廊下,笑道:“侯爷,伺候扁毛畜生我最拿手啦!您把英哥儿交给我,三个月让它念一篇三字经出来!”
“算了吧,”白璧成笑道,“莫说让它念出一篇三字经,只怕你也念不全一篇三字经吧?”
“我怎么可能?我……”
“你可以吗?”白璧成道,“那么你念来听听。”
含山念不出,哼一声作罢。白璧成却道:“府里还未收拾,你先住在十景堂的西厢里,车管家应当收拾出来了。”
他望望车轩,车轩万般不情愿,还是答允道:“西厢都洒扫干净啦,含山姑娘可以拎着包袱进去休息啦!”
“既是如此,”白璧成向含山道,“你去吧。”
含山晓得他离府半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便爽快着答应,拎着包袱回屋去了。这边白璧成进了正屋,脱换了家常衣裳,刚刚捧起茶盅,齐远山便问:“哥哥,这个含山究竟是何人,为何车管家十分讨厌他,您又十分护着她?”
“她就是一个游医!”车轩在边上听不下去,“仗着能扎针让侯爷止咳,便这样神气活现的,我瞧她心思不纯!”
“她能扎针止咳?”齐远山惊讶,“哥哥的咳喘症遍寻名医都治不了,为何偶遇一位游医便能医治?”
“机缘巧合吧。”白璧成淡然说罢,又向车轩道,“我在外头待了半年,瞧着园里花木凋敝不少,明日你去外头张个告示,就说侯府要换个花匠,能理水的最好。”
“侯爷这是何意?”车轩一呆,“现在的张师傅不好吗?可您之前还夸他养得兰花一绝,很是与众不同。”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白璧成有些不悦,“如今你也是主意大了,我说一句话,你能怼回三句来!”
车轩不敢再讲,连忙答应着退下去。齐远山瞧着笑道:“张师傅是车管家的远房亲戚,哥哥把他换掉了,车管家当然要着急。”
白璧成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齐远山,笑道:“小小年纪,你懂得倒不少!家务事不必你操心,功课准备得如何了?说来与我听听。”
“功课一途,无非是常备常新,慢慢再说不妨。”齐远山道,“眼下倒有件急事,我必须问一问。”
“什么急事?”
“那位含山姑娘,不会是我以后的嫂嫂吧?”
白璧成想简单地说不是,但另一个念头莫名撞进心里。齐远山的话仿佛是个提醒,回到侯府了,他应当同含山拉开距离,毕竟侯府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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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谯县的驿馆虽也精妙,究竟比不得十景堂舒适,但是含山住了几天,发觉有些不对。
自从回到黔州,进了清平侯府,含山要见到白璧成很不容易。虽然都住在十景堂,白璧成的屋子总是关着门,一日三餐全部送进去,含山想去找他总被拦住,要么说侯爷在读书,要么说侯爷已经睡了,总之再三借口,只是不肯见含山。
含山毕竟是个姑娘家,吃了三两次闭门羹,也不好再往白璧成那里凑。一天下来,她只能在傍晚前后见到白璧成,因为要施针。
施针时,齐远山和车轩一定要陪着的,白璧成也不怎么同含山说话,大多沉默着施针结束,有时说上一两句,也是客气场面话,同在南谯时截然不同。
含山明显感觉到,白璧成在躲着她。
起初她也无所谓,有银子挣,有饭吃,有侯府住,夫复何求?但是几天过去,含山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白璧成在侯府附近租了一套小院,将芸凉母子安置在那里,又将府中的绣活尽数交给她做,让她挣些银钱养家,芸凉手艺超拔,将来也不会只依赖白璧成,此时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自然对白璧成感激不尽。
含山在侯府无聊,只能去找芸凉,帮着她带着紫耀庭,让她能好好做事。也幸好有芸凉相伴,被白璧成冷待的郁结被含山搁在一边。
为了兑现承诺,芸凉把粉波缎裁剪了,给含山做了云边裙。粉波缎果然是好东西,含山穿上之后,淡若晕红的肉粉色衬得她粉嫩娇美,走在太阳底下闪动光彩,简直美若天仙。
“这块料子所幸做了云边裙,”芸凉笑道,“若是做了丽人裙,要把黔州府的男子全部迷倒了。”
她说到黔州府的男子,也不知为什么,含山头一个就想到了白璧成。这念头起得突兀,叫她自己给压了下去,继而又自责是胡思乱想。可是从芸凉家里回来,含山很想给白璧成瞧瞧这件裙子,究竟是他们一起去剪的料子。
这种说不清的依赖感让含山察觉到危机,她想起蓝姑说过,谁都靠不住,人只能靠自己。她的娘亲是活生生的例子,以为找到了绝大的靠山,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赔上了性命。
含山犹于是又不想去。
她穿着新衣倚在榻上,瞅着窗外随风而动的树荫,听着时有时无的鸟鸣虫语,慢慢地要睡去了。
就在她要睡着时,有人敲门唤道:“含山姑娘!侯爷请你过去!”
是风十里的声音。
含山惊醒,暗想今天吹得什么风,白璧成如何来请了?
她整整衣裳,跟着风十里到正屋。白璧成穿着蟹青纱衣,坐在窗下用小勺子给盆景松土,盆景是一株歪脖子小松树,每根松针都被擦得干干净净,针尖能闪出光似的。
“侯爷,您每天关在府里做这些吗?”含山感叹,“满满一院子的盆景,这要收拾多少年?”
“我到黔州也就六年,”白璧成道,“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不是吗?”
“是,”含山点头,却又说:“但我不喜欢松树。”
白璧成抬头望她,才发现她的新裙子上身,粉波缎虽然鲜艳,却被含山端庄的美貌中和了,让她看上去像冰镇的杨梅,不用想也是酸甜可口的。
他想夸奖一句,想想又作罢,只问:“在松林坡办许宅案时,也没听你说讨厌松树。”
他看见我的新裙子了,含山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含山因此也不提起,只说:“我只是不喜欢松树,并不是看见它就要死掉,又有什么好说的。”
她坐在绣墩上,托了腮看着白璧成给盆景松土,他的手修长白皙,指节看着很君子,是的,白璧成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君子,不像久战沙场的将军。
“松树爱招风,”含山又说,“若是风过松林,它们会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听起来一群人要跑过来一样。平日倒还罢了,若是在天气阴沉的傍晚听见,这声音怪吓人的。”
白璧成想象了一下,没有完全理解,也无所谓了。
“我请你来是告诉你,风十里打听到了,黔州的确有个空离琴室,也的确有位虞温琴师,据说他在黔州很有名气,许多达官贵人的宴请会邀他助兴。”
难怪这一次他屏退了旁人,含山想,因为要说冷三秋的事。
“这么有名气的人,侯爷为何不知道?”她问。
“我不爱听曲,也不爱宴请,当然不知道他。”白璧成道,“恭喜你又找到了吟心,四大弟子得其二,离冷师伯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