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烟钰眼神回到书上,视她如空气。
柳昕云见状也不气,自顾说自己的,“同为姐妹,我还是心疼姐姐的,这太子有隐疾,姐姐嫁过去了,自是独守空房。”长长叹了口气,“我替姐姐难过,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若太子依旧是太子,有锦衣玉食相伴,勉强说得过去,可万一……”
她邪恶一笑,凑到柳烟钰耳边,“怕是连猪食也吃不上吧!”
说完,她直起身,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
笑声张狂而恣意。
凝儿听呆了。
她竟不知柳烟钰要当的是这样的太子妃,心里既恐慌又害怕。
柳烟钰神色淡漠地抬头,“有时间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秦家那位,你以为是什么善茬吗?这还没成婚呢,就已经小妾姨娘成堆,听说外头青楼还有相好的,就凭你,是姿色能比,还是侍候男人的本事能比?就沉不住气这一点,怕是就被人轻易给拿捏住了。”
柳昕云立马止了笑,口吃地问道:“你,你,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些?”
“你能道听途说,我何尝不能?”柳烟钰轻嗤一声,“我再不济是太子妃,太子身边唯一的女人。只要他当太子一天,我便是被人仰视的太子妃。你呢?还是多寻思寻思笼络男人的法子吧,别到时候鸡飞蛋打,被人扫地出门。”
回府后,凝儿便成了她的耳目,听到的见到的,都会说与她听。她一般不进行讨论,就只是听。
其实她只知道柳昕云会嫁去秦家,至于秦家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她完全不知,只是逞口舌之快而已。
柳昕云贬她时不留余地,她贬柳昕云也很彻底。
她有嘴,她也有嘴。
谁能输得了谁?
一点儿便宜没沾着,柳昕云气急败坏,灰溜溜地走了。
凝儿心情跌宕起伏,她无精打采地问:“小姐,二小姐说得是真的吗?”
“想那些干嘛?”柳烟钰难得地笑了笑,“嫁过去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小姐还能笑得出来?”
“有什么笑不出来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别提前给自己找麻烦。”柳烟钰摆手,“好了,去备餐食吧,我饿了。”
柳昕云气冲冲回到母亲的院子。
丽姨娘见她阴晴不定的,“怎么回事,刚才不还乐上了天,这会儿又气上了?”
忍了忍,柳昕云问道:“母亲,秦之树这人如何?他真的小妾姨娘无数,还在青楼有相好的?”
丽姨娘吃惊:“你听谁说的?”
“还能是谁?”柳昕云嘟着嘴巴,“她说得很肯定,像是真的。”
丽姨娘将手中的布匹往旁边一推:“别听她信口胡说,秦之树如何,一直待在寺庙里的她从何得知?她肯定是说出来故意气你的。”
丽姨娘内心也不确定,但为了安抚女儿情绪,她得硬着头皮这么说。
“娘把握吗?”因为是自己的终身大事,柳昕云格外认真,“娘,你必须打听清楚了。你不打听的话,我自己去打听。”
为了女儿,丽姨娘自然是满口应承。
入夜,柳德宇从宫里回来,丽姨娘侍候他用过晚膳,瞧着他脸色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今天云儿在外头听到些不像话的传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关乎咱们柳家,所以想跟老爷说下。”
“什么流言?”
“外头都传当今太子有隐疾。”
丽姨娘说完,盯着柳德宇的脸,仔细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流言就是流言,只可听不可言传。”柳德宇表情严肃,“我本不想跟你提的,毕竟是当今太子的事情,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担当不起。”
“这么说,太子有隐疾的事情是真的?”
柳德宇点了点头。
“这,这,”丽姨娘喜上眉梢,可嘴里还得说着伤心的话,“这让我们烟钰如何是好?”
她用袖子掩面,遮住自己的喜意,故意抽咽了下,“苦命的烟钰啊!”
她想挤出滴眼泪来,可呜呜了两声,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只好作罢,装模作样地拭泪:“我真替烟钰伤心啊。这还不如让她一直待在寺庙呢。”
柳德宇对大女儿没多少感情,他安抚地搂住丽姨娘:“你就是太心善,烟钰这孩子命格不好,这是她应得的。生死有命。别管她了。秦夫人不是说了吗,烟钰是烟钰,云儿是云儿。烟钰是好是坏,都不会影响云儿,这就足够了。”
丽姨娘果真派人去打听秦之树。
她派的是府里的红儿姑娘。红儿姑娘年纪不大,但惯会察言观色,所以特招丽姨娘喜欢。
红儿依着丽姨娘的吩咐,茶馆酒楼转了圈,没打听出个所以然,之后去了青楼,逮住个要出门的小厮问了问,小厮摇头:“来这里的官人多了,哪记得谁是谁。你说的秦之树秦大人,仿佛听说过。”
红儿不甘心回去,干脆去了秦府附近。
见有个妇人出来采买,她磨磨蹭蹭跟了上去。
跟了许久,妇人察觉有人跟踪回过头来,红儿才上前,递上一盒胭脂 :“我是柳府的丫头,想着以后要跟着小姐到秦府,想提早认识个人,到时候也能方便些。”
秋姑是秦夫人身边的人,眼光老辣独到,一眼就瞧出红儿所为何来,她大方接下胭脂,“原是红儿姑娘啊,我是秋姑,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那秦少爷,好相处吗?”
“少爷之前体弱,一直住在江南,今年刚回京,所以啊,周边的人对他知之甚少,他回京后,一直在家里专心读书习武,颇得皇后娘娘赏识。”
秋姑把自家少爷好顿夸。
红儿又问:“那秦少爷府里可还有其他夫人?”
秋姑眼神闪躲,但却一口咬定:“秦少爷只钟情柳小姐,眼里哪还有旁人?”
红儿高兴坏了,一溜烟跑回去禀报。
丽姨娘闻听也大大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她叮嘱女儿,“别跟柳烟钰那个死丫头计较,她嫁到太子府是去替咱们挡灾换福的,左右不过几日她就走了,你再不用去跟她一般见识。保不齐她会再胡说八道些什么。”
柳昕云想想也是,“对呀,她嫁过去,诚惶诚恐的,止不定当了几天太子妃便要成为阶下囚,我可不一样,我是要嫁到秦府当少夫人的。”
想想以后的美日子,她歇了找柳烟钰麻烦的心思。
很快便到了柳烟钰大婚这日。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胥康亲自来迎亲,柳烟钰一身华丽红衣坐到了轿辇上。
长街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太子潇洒英俊,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可惜了,这样的仙人竟会有隐疾。真是遗憾啊,遗憾。”
“既有隐疾,为何会娶亲?莫不是谣传吧?”
人群中出现几个陌生的面孔,忽然插言。
“就是,肯定是谣传。这么帅气俊逸的太子,怎么可能会有隐疾。”
“太子气宇轩昂,哪里像有隐疾的样子,分明是有奸人陷害。”
“若真有隐疾,怎会传得天下皆知?皇上不止太子一个儿子,若真有隐疾,太子还能是太子吗?”
百姓听了纷纷附和。
“是啊,若有隐疾怎么可能娶亲,皇上又怎么会放任不管?咱们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宫里会不知道,皇上会不知道?怎么可能!”
人们的议论声逐渐转了方向,纷纷夸赞起太子来。
站在人群后面的陈之鹤不屑地撇嘴,“对付流言,还不是小事一桩。”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完胜。
之前流言刚起时,他忧心如焚去找太子商量对策,可太子虽面色愠怒却神色淡然。
“且让皇后欣喜些日子吧。”他淡淡道,“这次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才导致皇后有了可乘之机,莫不如将计就计,让她误以为我已日落黄昏,再无起色。”
哪怕是身患隐疾,胥康也不觉得自己会败,他偏要胜,偏要在这遍布荆棘和陷阱的皇宫里杀出一条通往帝王之位的血路来。
而大婚之日解决流言便是其中一策。
你平常去分辨,别人很难信服,可大婚之日,他英姿勃发地骑马而行,便有了相当的说服力。
哪怕流言遍布大街小巷,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他还风光无限地举行大婚。
怎么可能患有隐疾?
花轿摇曳,晃得柳烟钰头昏。
她早上便没什么胃口,还起那么早净面梳妆,浑身泛起了丝丝密密的疲乏之感。
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采一天药草,晚上洗一大盆衣裳,早上依旧活力满满地早起。
可今天?
大抵是累了吧。
耳边喧嚣嘈杂的声音终于淡去,蒙着红盖头的柳烟钰终于踏踏实实坐到了喜床上。
她浑身疲惫,很想趴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可盖头未揭,这大喜的日子,她不能不顾及礼数。
等了许久,有沉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猜,是太子来了。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她垂头,只看到一双墨色的靴子,上面绣着整齐的金色明线。
须臾,她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是太子揭开了她的红色盖头。
她不由得仰起脸
一双幽深莫测的黑瞳映入她的眼帘。
太子眉峰凌厉,鼻梁高挺,看向她时,眼睛似寒潭一般,不带任何温度。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太子,似乎是个狠厉的人物。
念头闪过的刹那,她眼前一晕,突然就往旁侧倒去。
胥康眼疾手快托住她的肩侧。
外头刚要进来的玉姑姑惊呼了声:“天哪,太子妃晕倒了。”
玉姑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管事姑姑,胥康听到她的声音,眉头皱了下,不动声色地吩咐:“泽安,快传太医。”
凝儿慌张得不行,帮扶着胥康将柳烟钰扶到床塌上躺下,帮其摘下头上的钗饰,脱下绣鞋。
玉姑姑喊了那一声之后也不走,
胥康负手而立,冷眼扫看她一眼:“玉姑姑,何事?”
“娘娘吩咐奴婢来,想问问太子妃喜欢什么颜色,打算赏她件合心意的冬衣。”
“冬天还未到,就想着打赏冬衣,且挑在这样的时间来问候尺寸,娘娘实在是贴心啊。”
胥康语带嘲讽地说道。
玉姑姑也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娘娘好奇胥康见到不合心意的新娘子会是什么表情,非打发她来看。
她又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能如此胡诌。
若是编个旁的理由,胥康肯定立马打发她走。但她说要问太子妃喜欢什么颜色,那胥康就不能赶她走,非得等太子妃醒了才可以。
玉姑姑打算多观察观察,待会儿回去才好有东西向皇后汇报。
玉姑姑打着皇后娘娘的旗号,胥康还真不好胡乱打发她,便由着她去。
他心里认为,柳烟钰的昏倒肯定不是什么大事。
八成是饿的。
他看向床榻那边。
柳烟钰紧闭双眼平躺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在眼睫下投下一大片阴影,皮肤白净透明,脸颊小小的,不够他一个巴掌大。颈子也细细的。
刚才掀开盖头的刹那,她看向他的眼神却很大胆,没有任何胆怯与惧怕,反倒显得淡淡的,很平和。
他当时是有一丝丝吃惊的。
他这张脸,好不好看且不说,光是这份冷淡疏离就吓退了无数如花似玉的女子。哪个见了他都像兔子见了鹰,慌不择路就要逃蹿。
他不喜欢,特别不喜欢。
所以成年之后对女人这种生物没有丝毫兴趣,动不动就软软歪歪,害怕慌张,太无趣了。
柳烟钰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大胆的。
相貌吧,比他想象得要好一些。
他还以为皇后娘娘为了膈应他,怎么也要反其道而行之,找个长相平庸,脾性乖张的。
可她给他的感觉,不太像。
尤其那眼。
眸光潋滟,水水润润的。
沉思之间,张太医提着药匣子慌慌张张地赶来。
跪安之后,他疾步向前,隔着丝帕为柳烟钰诊脉。
胥康坐在床侧,凝儿站在张太医旁边,曾泽安则在太医身后,玉姑姑趁大家不注意,也刻意向前凑了凑。
五个人几乎将柳烟钰给团团围住。
玉姑姑仔细瞧了瞧柳烟钰发白的脸,眉头轻轻紧了下。
心里话,秦夫人怕是说错了吧?
这个长相,算丑吗?
张太医食指轻轻搭上覆着丝帕的细腕,侧头倾听,表情严肃而认真。给宫里的贵人们诊脉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能,必得切准了看对了才能得到赏识,万一有个什么差池,脑袋搬家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一会儿之后,张太医的眼睛突然跳了下,表情里涌起一丝难以置信,他轻抬起食指,换了中指,重新覆到细腕之上。
表情比刚才还要认真几分。
又过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了中指。
两手慢慢垂到身侧,躬行着后退几步。
胥康眼中早已涌起不耐之色,他沉声问道:“张太医,太子妃倒底怎么了?”
针鼻儿大小点病,却要耗费这么半天。
这张太医实在是啰嗦。
张太医觑眼他的神色,再瞧眼一旁神色殷切的玉姑姑,有些难以启齿。
胥康声音拔高,“说!”
太子妃晕倒这种小事,他不担心皇后娘娘知情。
传遍宫闱也无甚大碍。
他这一声吓得张太医浑身哆嗦,遂抿了下唇,喏喏禀报:“太,太子妃,有喜了!”
话落,屋内静寂一片。
张太医额间的汗瞬间便涌将出来。
他这已经是收着了,连“恭喜”两字都没敢说出口。往常这宫里,但凡是遇喜,都是天大的喜事,他每每搭出喜脉,恭喜之后必是大大的赏银。
可今天,他心里慌乱得很,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似的。
玉姑姑抬眸,一瞬惊诧之后便是喜形于色,顾不得瞧后头会发生什么,乐不可支地跑回去禀报。
曾泽安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
别人不知道太子,他是近侍,心里最清楚。
这孩子,是天是地,是太上老君的,也绝对不可能是太子的。
更何况这太子妃本身就不是太子亲选,而是皇后娘娘从中作梗硬塞进来的。陈之鹤曾有想法将她斩杀,是太子不想节外生枝,才饶她一命,万万没有想到,竟出了天大的纰漏。
胥康不耐的神色在听到太医的话之后,猛地抬眸,眼神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他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喝问:“什么,张太医,你刚才说什么?”
张太医心惊胆战,光凭太子这毫无温度的一句话,他便断定,今天这“惊喜”怕是只有惊,没有喜。
他汗意涔涔,硬着头皮重复:“太,太子妃已有身孕。”
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他初诊出孕脉,自己不信,遂再诊了遍。
凭他多年从医经验,这喜脉千真万确。
绝对错不了。
寒光闪过。
一柄长剑指向柳烟钰的颈侧。
凝儿惊呼一声,跪倒地上。
怀其他男子的孩子嫁入东宫。
死罪难逃!
凝儿整个人已经吓傻,她感觉天塌地陷。哪里还有以后?今日便是死期。
张太医和曾泽安也慌张至极,两人呆呆站着,皆是一动不动。
这等奇耻大辱,寻常男子尚且不能忍受,更何况是尊贵的太子?
只有杀之而后快!
许是感觉到危险,一直闭眼躺在榻上的柳烟钰,眼睫扑闪几下,缓缓睁开了。
刚才的她已经是半朦胧的状态,张太医的话,恍若梦幻般响在耳畔。
她辨不清是真是假。
可在看到剑身的一刹那,她猛然惊醒。
肯定是了。
她倏地抬眸。
胥康手执长剑,周身萧杀肃穆,似有寒气裹挟,幽深瞳孔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就连一起一伏的轻浅呼吸,似乎都沾染了血腥之气。
他要杀她。
两人目光对视。
生死攸关的时刻,柳烟钰的眼神依旧淡淡的。
不是不怕,只是人生一世,总有一死,只不过或早或晚而已。
她平生所愿是青灯古佛过一生,如行尸走肉般被人摆布而嫁到太子府,比死其实也强不了多少。
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是松了口气。
死也罢,生也罢。
就这样吧。
阴曹地府,未必就比这凉薄的人间差。
她眼神半丝也不逃避,静静看着胥康。
要杀便杀,一切随你。
这份淡然与冷静,是胥康此前从未见过的。
他的长剑斩杀过敌国将领、削掉过背叛自己近侍的脑袋,如猛兽的利齿,起码吞噬过上百人的性命。
每个将要逝去的生命,眼睛里都沾染着或多或少的恐惧、悚然,抑或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