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儿将钱公公的话带回来,柳烟钰听了后,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凝儿奇怪,“太子妃,皇上性情稳定,这不是大好事吗?您为何不开心?”
“是好事吗?”柳烟钰态度模棱两可。
“对了,钱公公说了,皇上这几日连太医都未传召,每日按时睡按时起的。钱公公说这些的时候心情蛮好的,他说皇上能如此,应是想通了想明白了,只要心情好了,身体也会逐渐恢复。”
“隐疾是那么容易恢复的吗?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的病,怎么会是容易的?”
“即便是不容易,可皇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皇上心思重,越是不表现,说不定越是在筹谋着什么。”
凝儿声音弱弱地说道:“定是太子妃想多了。”
柳烟钰何尝不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傍晚,柳烟钰正准备休息,外头传来通传声:“彤妃娘娘驾到。”
柳烟钰欲拆发饰的手顿住。
这个时候了,彤妃怎么可能会到东宫里来?
除非……
她起身看向门口,彤妃已经走了进来。
柳烟钰刚要行礼,被彤妃一个手势制止,“你收拾收拾,随本宫去吧。”
“去哪儿?”
“去本宫的寝殿,带上你的针灸器具。”彤妃面色凝重,“皇上点明让你为他诊治。”
能得彤妃亲自跑一趟, 一定是大事。但柳烟钰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让自己为皇上诊病。
但是她只惊了一瞬,接着便姿态从容地吩咐,“凝儿, 快把针灸包取来。”
她拿起桌上刚放下的发钗, 准备重新插回去, 去见皇上, 不能仪容不整。
彤妃却是拉住了她的手,眼神从头扫到脚, “把钗饰全取了吧,”视线扫到柳烟钰手上的护甲, “连护甲也取了吧,身上不要有任何尖锐物件。”
以确保皇上安全。
柳烟钰了然, 依彤妃所言一一取下头上钗饰,用头绳重新将长发束好。接过凝儿递来的针灸包, 简单出行。
彤妃是坐步辇过来的, 另外还准备了一辆,柳烟钰只要人上去就行了。
凝儿和姜素雪对了下眼神,姜素雪低声道:“你先去, 我随后便到。”
她谨记陈之鹤之言, 关键时刻一定递信出去。
凝儿小跑着去追上步辇。
在前往彤妃寝宫的路上,柳烟钰的心情很是平静。
事到临头了,应该害怕、慌张,可是并没有, 她非常之平静, 好像是去做一件很平常很简单的事情。
很快便到了彤妃寝宫门口,彤妃在宫人搀扶下慢慢下了步辇, 她等着柳烟钰靠近,低声叮嘱,“皇上心情莫测,进去后你千万慎言。太医对皇上之隐疾束手无策,皇上不知从谁人那里听说你医术高超,陡然记起太子之病症是被你治愈,是以让你来诊治。毕竟你的身份是太子妃,皇上便想到了在本宫这里诊病的法子。”
多少要避些嫌。
“皇上现在心情如何?”
彤妃摇头,“极差。前几日风平浪静只是压着而已,现在情绪来到一个暴怒口,只等着一个发作的点。本宫现在自顾不暇,你自己多加保重。”
还真让柳烟钰给猜对了。这几日还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安排妥当的姜素雪一路飞奔过来,赶在柳烟钰进去之前站到了她的身后。
柳烟钰回头瞥了她一眼。
她微垂下头,呼呼喘气。
她势必是要跟在柳烟钰身旁的。
也就是这一瞬,柳烟钰感受到了胥康的远见,虽然只是一个姜素雪,但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讲,内心却有着莫大的安慰。
仿佛有了底气一般。
她跟在彤妃身后慢慢走了进去。
屋内烛火通明,皇上一身月白色的中衣,端端正正坐在榻上,淡淡看过来的眼神,威仪凛然。
两人同时跪下问安。
彤妃道:“皇上,臣妾已亲自将太子妃接来。”
皇上微微颔首,眼神在柳烟钰身上扫视一圈,透出些许满意之色,未佩戴任何首饰,连护甲也卸了,彤妃考虑得挺周到。
“太子胥康和陈之鹤将军的隐疾是太子妃治好的?”
“是的,父皇。”
“用的什么法子?”
“回父皇,儿媳用的是针灸和药汤相结合。”
“如此,朕的隐疾,就交给你了。”
柳烟钰忙冲着皇上磕了个头,“父皇,儿媳尚未给您诊脉,一切尚不能确定。”
她是医者,还不敢打包票说能治好,皇上身为病患,已经替她给出了答案?
这还啥都没干呢,怎么就能确定治好?万一治不好呢?
皇上和胥康不同,胥康年轻,身康体健,外部稍加助力便可恢复。可皇上不同,年龄大了,身体各部件都处于衰老状态,能否治愈很难说。
“隐疾不都一样么,有什么区别?”
柳烟钰低垂着头,“父皇,可否让儿媳为您诊下脉?”
皇上下榻,坐到桌前,胳膊平放到桌上。
柳烟钰忙上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脉枕推到皇上手腕下,等皇上做好准备,再将手中的丝帕覆到皇上的手腕上。
既然是要避嫌就一避到底。
她敛眉凝目,右手食指轻轻覆了上去。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表情越来越震惊。
皇上的脉象,实在是,太差,太差了。
她几乎当下就可以断定,皇上的隐疾是不可能治愈的。
她不知道其他太医是如何对皇上说的,但这样的脉象,在任何医者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
她想到胥康担忧的眼神。
想来太医把皇上身体的实际情况告诉了他,是以他明白皇上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想要带她走,唯恐皇上会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诊脉结束,她闷声不响地收回丝帕和脉枕,垂目立到一旁。
彤妃已经贴心地走上前,小心扶着皇上的胳膊,将其重新送回榻上。皇上现在身体发虚,无事的时候,喜欢在榻上歇着。
皇上坐回榻上,许是为了维持皇家威仪,他并没有躺着或者倚靠着,而是像方才那般端正坐着。
“太子妃,诊脉结果如何?你心中可有诊疗方案?”
柳烟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心知这个时候说无法治肯定是不行的,那是往刀口上撞,必将迎来皇上的滔天怒火。她斟酌着回答:“父皇脉象稍弱,多加调理,肯定有治愈的希望。只是治疗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她目前唯一的法子便是拖。
皇上却是不满意,“朕可没有那个耐心,为江山社稷着想,朕必须绵延子嗣,优中取优,才能造福百姓,守护好江山社稷。”
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无非是保住自己的皇位,选用合自己心意的人选来继承皇位。
“可是……”
柳烟钰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皇上非常粗暴地打断了,“朕给你七天时间,若将朕治愈,朕会厚赏于你,若不能治愈,”皇上顿住,语气幽然冷瑟,“则赐你三尺白绫!”
赐,死?!
彤妃正在帮皇上捶肩,闻言身子一抖,目色张皇。皇上怕是疯了,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可皇上毕竟是天子,哪怕说错做错,她们这些后宫妃子,也是不敢说什么的。她闭了下眼,继续小心为皇上捶肩,只是心里有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感觉。
立在桌旁的柳烟钰异常震惊地抬头,匆忙扫了皇上一眼之后,复又低下头。
皇上这是彻底疯了!
皇上金口已开, 便无转圜余地。
柳烟钰恭敬领旨。她起身,坐到桌边写了药方,递给一旁的玉姑姑,“速去取药, 煎好后送来。”
皇上有了旨意, 她除了执行, 别无他法。
接着, 她拿着针灸包走到榻前,“父皇, 还请您躺到榻上,容儿媳为您针灸。”
钱公公送来一把椅子, 柳烟钰将针灸包放上去,摊开, 一溜儿银针在光线映照下泛着明亮的光泽。
彤妃扶着皇上,让其慢慢躺下。
她坐到皇上旁边, 探询的眼光瞧向柳烟钰, “先针哪里?”
钱公公则立到一旁,神色颇为警惕地瞧着。躺到床榻上的皇上也警惕心颇重,肃冷的眼神扫过来, 直盯着那些银针打量。
彤妃遂解释:“皇上, 都是银针。”
银针较软,不具什么伤害性。
“太子妃,千万找准穴位下针。”皇上神色冷冷地警告。
柳烟钰应声:“是,父皇。”
心里其实非常之无语。
都这个时候了, 还不忘威胁自己。
这个皇上, 越来越令人失望了。
腹诽归腹诽,柳烟钰还是非常认真地为其针灸。
彤妃帮忙撩起衣服, 她只负责施针即可。
施完针,她慢慢退后,留彤妃一人贴身照顾皇上。
彤妃问:“这银针要留多久?”
“一柱香的时间便可。”
之前给胥康针灸,施完针之后,她可以悠哉悠哉地看书打发时间,现在却是不能了,她都没敢坐,只肃立在侧旁。
姜素雪站在殿门口的位置,不时抬头瞟眼这边。
偶尔两人眼神对视,她从姜素雪眼中看出了浓重的担忧。
担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便冲姜素雪微微一笑,希望其明白,一切只能是且行且看。
伴君如伴虎,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柱香的时间倏忽而过。
柳烟钰及时上前,一一取下银针,收整好后,她提着针灸包便准备告退,皇上已经慢慢坐起,声音凉薄地说道:“彤妃,你差人收拾出一间偏殿,为了方便太子妃为朕诊治,这七日,太子妃便歇在你的宫里。”
柳烟钰:“……”
千想万想,没想到皇上会如此阴损。
彤妃似乎早就适应了皇上的阴晴不定,她从善入流地接旨:“是,皇上。”
如此,柳烟钰便被“软禁”在彤妃的宫里。
陪她一起被软禁的,还有姜素雪和凝儿。
凝儿最是耐不住,动辙长吁短叹的。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哪。”
柳烟钰和姜素雪相对而坐,面上皆是一派平和。
第六日午间,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到了窗边,姜素雪面上一喜,急忙打开窗户将鸽子抓到手里,自鸽子腿上取下一卦信,转身迅速递到柳烟钰手中。
柳烟钰读完,将信递还:“你看看。”
姜素雪忙接过,极速扫完后,将信点燃,弃到烟盂里。
“太子妃,就依殿下所言,今日晚间离开吧。明日便是第七日,皇上的身体定然不能恢复,到时皇上赐你白绫,一切可就晚了。”
信是胥康传来的,说是今晚会来接柳烟钰走,让她们提早做好准备。
“走了之后如何呢?”柳烟钰盯着烟盂里燃尽的那一小团,“素雪,你想过后果没有?太子可以救下我的一条命,可救下之后呢?太子要怎么办?麟儿要怎么办?”
“麟儿不会有事,钱公公说,皇上现在对太子殿下心存不满,是以会将所有的希望压在麟儿身上。”
有了孙子可以弃掉儿子。
“皇上,曾经不是很疼爱太子吗?”柳烟钰有些不解。
“太子妃,您都说是曾经了,皇上曾经的确是疼爱太子殿下,可现在,却是越来越憎恶殿下,大概这与曦妃的死不无关系。”
柳烟钰陷入沉思。
“殿下若是救下我,他会如何?”柳烟钰望着姜素雪,“说实话。”
姜素雪沉默良久,“臣妇也不是太确定。”
“只说你知道的便可。”
“听陈之鹤说,殿下此次回来见到皇上的状态,心下已经有了准备。他已将皇上的真实状态传信给康将军,康将军接到信之后已经踏上赴京之路。目前康将军已经表明立场,只要他到了京城,一切便在太子殿下的掌控之中。”
“那,康将军何时会到?”
姜素雪迟疑,“臣妇不确定,但想来,速度再快,也得两三日之后吧。”
柳烟钰:“如此说来,太子殿下如果今晚将我接走,皇上勃然大怒的情况下,太子是没有万全的准备来应对的?”
姜素雪抿唇,半天才回了一个字:“嗯。”
事实的确如此,胥康跟皇上说离京赶赴边疆,实际上隐在城郊的一处宅子里,来救柳烟钰的话定然是冒着相当的风险。皇上若是发现柳烟钰被救走,必然会勃然大怒,满城搜寻,太子殿下的安危也会受到波及。
姜素雪道:“太子妃,无论如何,太子殿下心意已决,您要做的便是等待,风险自有殿下考量。”
说到这里,柳烟钰内心已明白了个大概。
胥康若不考虑她的安危,他是有万全的赢面。只要康将军抵达京城,胥康便拥有了最强的后盾,登基是迟早的事情。可康将军未抵达之前,一切充满变数,他自身的能量还不足以与皇上抗衡,危险无时不在。
但胥康在个人安危与她之间,选择了她。
到了晚上,柳烟钰为皇上针灸结束回到偏殿,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
夜半时分,果然外头起了动静。
门帘撩动,胥康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目色焦急地在屋内逡巡,当触到柳烟钰之时,眼神瞬间安定下来,他大踏步走到近前,身子微弯,一把将人拥到怀里,双臂似铁钳一般紧紧箍着她。
“你受委屈了。”他贴在她耳畔,轻声道。
柳烟钰心尖微微一颤。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有着巨大的魔力。
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会儿,胥康才身子退开,半蹲在榻前,道:“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柳烟钰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殿下,臣妾不走。”
胥康:“……为何?”
“殿下可以弃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臣妾却是不能。”柳烟钰一双秀目湿漉漉的,“殿下想过没有,臣妾今晚若是走了,凝儿怎么办,姜素雪怎么办,殿下怎么办?”
胥康望眼外头黑沉沉的天际,“凝儿和姜素雪,可以一并带走。”
他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满足柳烟钰的要求。
柳烟钰再问:“殿下呢?”
胥康蹙眉,“孤不会有事。”
“皇上盛怒之下,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殿下如何保证自己没事?”京城里到处是皇上的羽翼,要想完美避开,何其艰难。
“康将军在京城附近的兵力可以任孤调遣。”
“臣妾明白,殿下有自保的能力,但前提是,皇上没有抓到殿下的任何把柄,若你救下臣妾,无疑是给皇上送上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您不考虑自己的安危,总要考虑你身边将士们的安危吧?”
若他败了,跟随他的那些人要怎么办?柳烟钰此时完全将自己个人安危置身度外。
“殿下,皇上只是随口一说,明晚针灸结束,他不一定会赐臣妾白绫。殿下先行离开,臣妾有自信,能处理好此次的事情。”
她眉目淡然,表情坚定,胥康忽然就记起了大婚当夜,她似乎也是这样一种表情,促使他当场做了那样的决定。
胥康:“你今晚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他没打算听她的决定。
柳烟钰忽然伸出双臂,轻轻缠上他的颈,对着他过分严肃的脸,露出甜甜一笑,双唇微微嘟起,轻轻啄了下他的唇,”殿下,只这一次,就一次,你信臣妾,好不好?“
胥康眸色莫测地盯着眼前娇俏嫣然的女子,她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也很少主动向他示好,而这难得的一次,却是求他放弃她。
他摇头:“不好。”
他知道留她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能真的会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
一想到那种结果,他无法忍受。
今晚来救她的举动,实则超出了他预定的计划,柳烟钰说得没错,他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来的。这个风险很大,大到,一步走错可能满盘皆输的状态。
不光自己输掉,眼前的女人,跟随他的随从、将士,都会输得很惨。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放弃这个女人。
“殿下真要做个昏君,不要江山要美人?虽然臣妾也并不美。”柳烟钰音色柔和,“今夜,只要臣妾离开了这里,不管殿下是与不是,世人都会给殿下安上一个昏庸的名头。”
她耐心地劝解胥康,劝他为世人考虑,劝他为天下苍生考虑,劝他为臣子考虑,劝他为近侍考虑,唯独没有替她自己考虑。
她一下一下地啄他的唇,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不厌其烦,一下,一下,再一下,似乎只要她如此,他便会答应了她一般。
可不管她怎么劝怎么哄,胥康都没有任何要改变决定的意思。在她退开的瞬间,他轻轻抿了下唇,“不闹了,一起走吧。”
他起身,准备强行带她走。可人刚起来便觉天旋地转,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柳烟钰,“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