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重来”,终于,在动作再一次定格的时候,武术总指导喊出了:“卡。”
“可以了。”总指导也是长吁了一口气,这场戏他压力也很大,一晚上面色沉重,这会子终于是松下来了,笑着夸赞,“不错不错。你们两个这一段,我敢说,放出去,绝对会在影史上头留下一笔。”
这是很高的赞誉了。陆悠悠止不住也笑起来:“借您吉言。”
“别借我的吉言了。”总指导抬高手腕,瞄了眼自己的光脑,“十七啊,时间是不是也差不多了?”
“哎哟!”陆悠悠还没动作,边上一个人先蹦了起来,李余的声音着急忙慌的,一叠声地惊呼,“哎哟哎哟,我卡着点过来的,看看,看看,都怪你们打得太精彩,我都在这里傻呆呆地看,看了老半天了!”
陆悠悠心头也一慌,不过看了看自己的光脑后,她这颗心又放下来了:“没事没事,不过过了十分钟,机器自动会停,余温不会高,当保温用问题也不大。”
“哦,那就好,那就好。现在还等什么?”李余拔腿就走,“走走走!吃鸡,吃鸡了!”
武师师傅们留了几个下来收拾现场,其他的都跟着一起走。风热球摆放离得不远,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预留在那边的照明灯。灯下有人,不多,五六个,看到他们过来,那中间有人高声喊起来了:“哎哎,终于来了!”
嘿,居然还真的来了。陆悠悠心里也这样想。
她抬起眼往灯下看,说话的人她不熟,但这声音她不久前才听到过,是之前在林子边说要看她“翻车现场”的那一位。
无聊的人哪里都有,懒得搭理。陆悠悠目不斜视,就像没看到她们一样,径直走向了风热球。
偏生有人不识趣,故作关心在那里找关注:“哎哎,十七啊,你那里头的东西我帮你看过了,一个叠一个地都压在一起了,没问题吧?”说话的这人陆悠悠有印象,好像是组里不知道女第N号,有七八场戏十来句台词的那种。怪不得演不了主角,这戏也太差了,浮夸得就差往自己身上贴个“茶”标签了。
都不用陆悠悠开口,李余先把手臂抱了起来。“有问题,问题可大了。”人族大师兄怼起人来,充分发挥了自己平时话痨练出来的嘴皮子顺溜的优势,“不过还好,就算问题很大很大,也不会影响到您,毕竟,这里头的东西和您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女第N号大概没想到会被人这样直接指鼻子,一时反应不过来,脸都绿了。她边上的人就世故点儿了,未语先笑出来打圆场:“哎呀,我们也是没有看到过嘛。就是好奇,真的就是好……”
第二个“奇”字未出口,陆悠悠“嗒”的一声,打开了风热球。
“咦——”说话的人停顿了一瞬,耸了耸鼻子,话风一转,“怎么没味道的?”
“是啊,做好的食物应该是有香气的吧?为什么一点儿味道也没闻到?”
女第N号觉得自己找到反击切入点了,一梗脖子:“我就说,不会是出什么问题了吧。看吧,还不许人说,凶巴巴地说话那么冲。”
就连武师师傅们都被带动得怀疑起来,本来之前陆悠悠说要再“看看”,大家就有点不是很放心,现在一个一个地都迎着风努力地吸了口气,空气里只有高温灼过之后遗留的特别味道,没有别的,没有食物香气,更没有肉香。
李余也有点紧张。他是尝过陆悠悠的烤串的,当年长安大街,香飘万里啊。怎么这一次,连一丁点的气味都没有呢。他一闭嘴,边上那帮看好戏的就占据了上风,一时间,各种叽叽喳喳。
只有陆悠悠依然淡定。
还有一个从头至尾没变过神色的,是黎时。刚试戏的时候来回几场,出了一身的汗,他衣领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衣袖被挽得高高的,直拉到了肘部以上。“呲啦”一声,他的人没说话,但被他拉动的桌子擦着地面,发出了一声摩擦。
桌子是之前就备下的,是想好了一会儿摆鸡用的,距离风热球不远。不过是一拖一拽,就拉到了陆悠悠的边上。陆悠悠也很顺手,之前边上纷纷扰扰的时候,她就往手上垫上了整块的厚厚的布片,现在两只手合围,捧着一只锡纸包鸡,“呼”一下,半放半摔地把那只鸡给抛到了桌面上。
“咔嚓”一声,锡纸破开了一道口子。
冲击之下,里层像是起了连锁反应,“咔咔”声不断,有泥块从破开了的口子处斜出来,陆悠悠上手拨了拨,“啪”一下,整片的泥块掉了下来,锡纸的破口被带得更开了,“哗啦哗啦”,声响不断。
空气中也起了变化。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一个点一下子迸发开来了,开始的时候只是若有若无,但随着陆悠悠又一下下手剥开了老大一块泥块,这股子味道猛地一下冲击进了所有人的鼻腔。
“哇塞,怎么这么香?”李余离得近,当先一个箭步跨了过来,“哇哦哇哦,毛,鸡毛都掉下来了!”
武师师傅们全都围了上来:“鸡肉鸡肉!嫩光光的!”“我看到油了,油滴子还在从皮里边往外滋。”“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毛都自己掉下来了?我本来还以为要带毛一起啃呢。”
“喂喂,李余!”也不知道谁急的,都忘了剧组的规矩了,大喊李余的大名,“谁许你上手了啊!”
人群里,李余才没因为这句话停下来呢。他把头仰得老高,手臂也举得老高,手里头捏着片从鸡身上扯下来的肉,正在往嘴巴里头放。人族大师兄也是个身高腿长的身材,就算站在人群里,外圈的也都能看得到他,灯光下,只见他两边的脸颊不断地活动着,老大的一片鸡肉三两下地就不见了,只留下嘴唇上亮闪闪一层油光。
“咕嘟”,“翻车观摩”群体里有人咽了口唾沫。
“哎哎哎哎,别推,别推。”挤作一堆的人群里有人大喊,“没了,这只已经没了!”
外围有聪明的,眼疾手快去抢风热球里的,手刚伸进去,“哎哟”了一声,又缩了回来。
真是场面混乱啊。陆悠悠摇了摇头,拽着自己的布片去救场。一只、两只,先后摆上桌,立马有人迫不及待上前去拆壳子,只剩下最后一只了,陆悠悠取了出来,捧在了怀里。
小方桌前热火朝天。
武师师傅们不做事的时候,是有着首都星人惯有的优雅的,但到底是练武的,遇上事,那是习惯手下见真章的。只见一方小桌,赫然成了一处演武场,各种掌上功夫、拳上功夫、指上功夫横飞;倏忽间,也不知道哪只鸡是被谁给各抓了一部分,只看到各方运力,鸡在半空,“哗啦”一下,四分五裂,鸡肚子里是有香菇碎和火腿丁的,一时漫天直飞,有那心思活络的,凌空跃起,张嘴兜了个正着。
“翻车观摩”群体目瞪狗呆。
“好……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有人吃吃地说。
“味道闻起来是很香啊。我以前吃过鸡的,但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特别的味道。好像不止有鸡肉香,还有些别的,我……我馋了。”
“要不我们去讨一点试试吧?”
“抢、抢不过他们吧?”
“那边,陆悠悠手里头不是还抱着一只吗?”
陆悠悠觉得身上一激灵,那边“翻车观摩”群体的目光全都落到了她身上,啊,不,确切地说,是落到了她手上。
这是想吃鸡了?
那可不好意思了啊,这最后一只她可没想送给不相干的人吃啊。
可总有些人脸皮厚得变脸像翻书。
陆悠悠看着那边“翻车观摩”群体里, 有人还真的朝她走过来了,神情热络、语气亲切,要不是在林子边听到过她们的冷嘲热讽,这一刻, 她简直怀疑和她说话的这人, 是真把她当好姐妹看待了。这人在很客气地和她商量:“那个, 十七啊,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尝一尝你做的这个鸡啊?”
问她讨好处的时候喊她“十七”, 背过身之后叫她就是“陆悠悠”, 还真是转换自如。
陆悠悠翘起嘴角笑。在笑得最灿烂,笑得对面这人眼神里都流露出成功喜悦的时候, 悍然摇头:“不好意思啊。”
对面这人的面孔僵住了。
“没有想到几位会来。”陆悠悠继续挂着笑。想上辈子她在这个圈子里混了那么多年,经验还是总结出来那么几条的, 应对当下这个场面,最好的做法是“我不让你得意, 但我也不能让你抓到把柄”。剧组这种地方, 众口铄金,被人抓到实证, 太容易落下一个“耍大牌, 看不起同组工作伙伴”的名声了, 但没实证就不一样了, 没实证就有可能是散布消息的人不对,是那个人自己“眼睛红得要滴血”。
陆悠悠深谙其中的关窍,越笑越往里头添上了一点点抱歉, 一点点无辜:“实在是准备得不够了。”虽说上辈子她不怎么走到幕前, 但旁观了这么多年, 演个白莲还是信手拿来的,关键是,也不怕别人看出来,要是看出来了却被堵得说不出话,那可更好了。陆悠悠笑着:“你看,我们这些事先约好了的,大家都还没能尽兴呢。”嘴里说着话,她手里也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把捧着的鸡往怀里藏了藏。
藏得像是有人要来抢一样。
过来开口的人:“……”
“哎哟。你看我们来也来了,等也等了。”后边倒是又有一个开口了,“我们也不是要多少,不过就是求一个尝一口。那么一整只鸡呢,你们牙缝里头往外省那么一点,大家不就都有了?”
呵,讨别人的东西吃还讨得语气这么不友善的,也真是活久见。这是面子上下不来,开始耍无赖了?
陆悠悠一掀眼皮,还没说话,那边李余在武师师傅群里先转回了头来:“不能省,不能省。”他嘴里叼着一小块鸡胸架子,把骨头咬得嘎嘣脆:“省给你们我们就没了。”
“对对对!”一堆武师师傅一起附和。
说话的人:“……”
“你们吃你们的,又不要你们的。”话赶话地到这里,尝一尝鸡是什么味道已经不是主要矛盾了,两相对垒,现在是要争一个输赢,那边人群里又有人帮腔,“我们是说陆悠悠手里头那只。”
“这只不能分。”黎时的声音一出,对面原本一个个像上紧了发条准备冲锋的人齐齐一滞,气焰沉静了一瞬。
“我们还有师傅没有来。”黎时娓娓道,他没有笑,但也没有很严肃,他不像李余说起话来自带机关枪味,也不像陆悠悠带着一点点的迂回和克制,他是纯然的,像是只是在述说一个事实一样,沉静而稳重,“几位师傅在帮忙收拾今天试戏用的工具和装备,要是在忙的反而落一个‘吃不到’的结局,是不是太让人寒心?”
“翻车观摩”群体里有人动了动嘴唇。
黎时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十七’这两天拍戏任务很重,为了做这次的鸡,忙了很久,几位师傅们帮忙垒灶、抓鸡、取水、挖土,也花了不少的精力。大家等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哎哟喂,有人说话就是能不带一个脏字地骂人啊。黎时这不是明晃晃地在指责对面“不劳而获”嘛?陆悠悠悄咪咪地,借着胸前叫花鸡的掩映,对着黎时竖起了大拇指。
黎时眼帘微垂,他的睫毛很长,能看到他眼尾朝着她的那一簇,极轻极轻地上下合了合。
陆悠悠发现了,黎大影帝是真有本事,一边在这里暗戳戳地回应着她的小动作,另一边在那里依然端着一脸的郑重其事:“所以,不好意思啊,各位,下次如果有机会,大家一起再办一场。”
鼓掌啊鼓掌。陆悠悠又想竖大拇指了。下次有没有机会不知道,但是“大家一起”四个字一出,调子肯定是先给定下来了——想吃?可以。先做事。不做事的?那就别哔哔。
“翻车观摩”群体面面相觑。
黎时说得很心平气和,但就是在这份平和里,有一种天然的压迫感,要是换了其他人说这样的话,还可以用胡搅蛮缠来对付,或者用上撒娇之类的手段,但这一刻,人人都感受到了他身上不容置疑的气势。
又沉寂了几秒,女配第N号第一个甩头走人:“不就是一只鸡嘛。”
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就好办了,不过台阶还是要找一找的。“啊,是啊是啊。”有人接话,“看出来了,确实是不够、不够。那我们先走了。”
陆悠悠笑眯眯地看着这群人一个接一个地转身离开,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
“哼,终于走了。”李余晃荡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人族大师兄在抢食这一块技艺高超,手里头又抓到了一只鸡脖子,走过来,往陆悠悠身边一站,边把鸡脖子往嘴巴里头送,边说话,一张嘴同时作两样用,用得话声都含含糊糊的。陆悠悠用心听了听,他是在骂人,说的是:“脸真大。”
陆悠悠忍不住笑起来:“这么舍不得几口鸡肉?”
“是鸡的问题吗?一个个跑过来干啥的?还真以为尾巴藏起来就没人看得到了。悠姐,我和你说,对这种人,不用那么客气。”
恩?陆悠悠倒是有点意外了。原来李余一直帮着她说话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放心。做人做事大家眼睛都亮着呢。”李余似乎是说得兴起,手臂都习惯性地抬起来了,这是要搭人肩膀的意思,不过陆悠悠发现他瞄了一眼一边的黎时,飞快地又收回去了。“嘿,嘿。”李余打岔一样地笑了两声,拍胸脯,“反正悠姐,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要怕,大家都站你这头。”
“恩恩。”陆悠悠想到了刚才武师师傅们一起的帮腔,眯起了眼睛笑,“知道了。”
“那悠姐——”李余腆下了脸,“你手里这只鸡,能不能再分我们点儿啊?”
陆悠悠:“……”
最后一只鸡终于还是上了桌。那边留下做事的师傅们也赶到了,分了半只给他们,剩下的半只里,李余很大方,上手一撕,撕了一条腿外带老大一片鸡胸肉,加起来大概足足有四分之一,往陆悠悠手里一塞:“喏,你的。”
“我的?”陆悠悠低头看看,“那你家老大的呢?”
“我家老大啊?老大自己说的,没做事的,没得分。”李余冲着陆悠悠挤了挤眼睛,“他吃多少,就看你分他多少了。”
陆悠悠:“……”
四分之一只鸡给两个人,按现在的人头算,不算少了。问题是现在一条腿不好两个人啃,这里也没个碗碟盘的,没法斩开来一人一份,能做的好像只有一人撕一片,一片一片来分割?这样的话,会不会太亲密了?陆悠悠心里头刚这样想呢,那边黎时大步一跨,就跨到了她身边。
黎大影帝是很淡定的,分鸡的时候站在外围,从来没有参与过争抢,但这会子像是突然醒过来了,猴急得手速极快,“哗啦”一下,上手就从正鸡腿上头撕了最好的一块肉下来,一撕还撕了大半条腿。
陆悠悠:“……”
可谁让自己动作慢呢,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影帝攥着那块鸡腿肉往回退,都快退到他嘴里了。
嘤——有点小生气,哪有人男朋友这样对待自己的女朋友的!
哼,算了,一块鸡肉而已。陆悠悠愤愤地低头,手里还有,就吃手里的就好。她上手,去撕次一等的肉。手刚搭上去,忽而,嘴角一热。有热气贴着嘴角升腾上来,伴着烧熟了的鸡肉特有的香气。
“给你的。”黎时的声音在头顶,但他的手指就在眼前,低垂着的视线能看到他的手指,修修长长的,就贴在她的唇边。“你生气的样子有点小可爱。”声音有点刻意的压低,但她听得很清楚。这个坏人,故意的,故意不算,还调笑她!
陆悠悠不动。过了几秒后,舌头一卷,把黎时送过来的鸡腿肉给卷进了嘴巴里。黎时的手指还在跟前,可他的指间空了,那两根手指上亮闪闪的,沾的是鸡肉的油光,陆悠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舌尖又一卷,这一次,从那两根手指上,擦了过去。
黎时的手指颤了颤。
陆悠悠忍不住笑,哈,小样儿,看谁还不会使坏啊。笑容才刚爬上了嘴角,那两根手指动了。陆悠悠原本以为它们是要缩回去的,可没有,那两根手指头飞快地、极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嘴唇上,从微弯的一个角飞速地掠过,擦到了她微弯的另一个角。
很烫哎,好像比刚刚风热球里的鸡都要烫。
要命了,陆悠悠想,这种事上头,姓黎的那个,好像每一次都能打中她心动的地方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