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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那菜市场的白月光(璞玉与月亮)


我相信对了。
准时下发的工资如同一阵迅猛的强心剂,把所有人从颓唐和不安中拯救过来,分段工程一个接一个的顺利完成,不出意外,整个项目即将在年前顺利完成。
职场就是结果导向,不管平时关系多好,只要项目没做出来,你就罪该万死,但一旦项目成功了,那些骂你的人会一秒钟集体失忆。
公司终于再次拨款,那些见了我指着鼻子骂的人,也终于和颜悦色起来。
我很高兴,某一次加班请了团队里的人吃夜宵,还买了很贵的酒。
在工地混,大家都喜欢喝两口,一是暖身子,二是微醺的感觉,最适合称兄道弟,增进感情。
虽然奶奶一直教育我好女孩不能喝酒。
但我的酒量一直都是,三杯白酒只够我漱口,六杯微微有点脸热,完全忽略不计,十杯不能再喝了,但完全可以神志清下的踢着正步回家。
身边这群的男的就差多了,一杯就能让他们丧失做人的尊严。
酒过三巡,我接到了老冯的电话,不痛不痒的问我一些项目的情况,在我终于缓过来之后,他终于又变成我的严师慈父。
我也极尽狗腿,见缝插针的表示:虽然领导你无情无义,但是咱一丁点都不生您的气。
这就是打工人的悲哀。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经理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任总,是不是总公司冯总啊?您也该跟他报喜了。”
我放下电话,笑道:“和他有什么关系,是咱自己的项目。”
他显然喝大了,笑起来:“您这话说的,你们是一个被窝里拉磨的关系,还你的我的?”
我把笑容收了回去,道:“你喝多了。”
男人多的地方当然有黄腔,但在我面前会稍微收敛点,我的原则就是没说到我,就不阻止,也不附和也不给笑脸。
但这次说到我了。
那人不会看脸色,还在喋喋不休:“老冯十年前就这样,专骑烈马……”
暴龙突然站起来,一瓶酒就着他头浇下去。
老头被浇得嗷嗷叫唤,暴龙把瓶子一扔,拎小鸡一样拎起他的脖领,冷道:“醒了吗?”
那人被暴龙一双狼眼吓得要尿裤子,连忙迭声道:“醒了!醒了!你别犯浑!”
暴龙看了我一眼,随后把那人扔到一边,顺便朝地上吐了口吐沫。
众人静默了片刻,又心照不宣的重新热闹起来。,
就在这时候,手机上程厦的名字亮起来,他问我:“吃完了吗?”
“吃完了,你来接我吧。”
我慢条斯理擦了擦嘴,起身对众人说:“大家伙慢慢喝,有人来接我,我要回家了。”
“嚯!不会是男朋友吧!”其他人起哄起来:“任总你男朋友干什么的啊?”“帅不帅啊?”
我笑而不语。
程厦的车说话间就到了,他站在楼下朝我挥手,俊秀又挺拔。
这个人,是我从小喜欢到大的男孩。
他在那里等着我。
“嚯,程工啊,这可是大帅哥!”
“任总你藏的够深的!”
“这女婿不错啊!我单方面同意了。”
我在地动山摇的起哄声中走下楼,挽住了程厦的胳膊。
还没走的工人叽叽喳喳,为数不多的女人八卦着程厦的外貌。
我知道那一刻我终于和她们一样了,一个平凡的、打工的女孩子,有自己的年貌相当的小男友,而不是苦大仇深、为了往上爬不惜做老男人情妇的,传奇女性。

最后一批款发下来的时候,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
路上张灯结彩,工地上也贴了对联,而我站在门口,看着我忙碌了一年的战场。
虽然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完善,但是已经能看出来,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区,会有孩子在游泳池里度过欢腾的暑假,老人在健身区谈天说地,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深夜归家时,脚下会亮起暖色的照明灯。
我会老去,而它会比我更长久的在这里,一代一代的人会在这里结婚生子,度过漫长的岁月。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俗话说的好,欠债还钱好过年,现在项目完成,我们也把债清一清了。”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目光或坦荡,或躲闪。
然后我开始念名单。
“孙文擎,作为毕业大学生,在这个工地坚持下去了,并且提出两条记录在册的工作建议,有效提高了生产效率,我说过一条一万,拿你的两万块钱回去过年!”
那个小胖子一蹦三尺高,过来抱着现金就不撒手:“谢谢老大!老大万岁!”
“王岩,三次及时指出工人施工问题,给工程挽回了重大损失,一次一万,拿钱。”
王岩一把年纪,手都抖了:“任总……真给啊……不是有年终奖了吗?”
“年终奖是年终奖,这是我答应过的奖金,当然得给。”我说。
我在项目开始之初,就设立了奖惩制度,罚是真罚,奖也必须真给。
“下一个,汪乐、孙锋、赵凯楠,加班加点完成工作任务,并且在项目最艰难的时候,你们顶住了。我说过我不会亏待大家,一人两万,拿钱去。”
整个办公室热闹非常,就像过年时的市集,充满了带着温度的欢声笑语,我也情不自禁的傻笑起来。
“这个项目组建之初没人看好,就像我们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人看好。”我大声道:“但是你们看,偏偏是我们,建造了这栋大楼,偏偏是我们,创造了奇迹!”
掌声如雷动,李工一个腼腆的文人带头叫好,叫得最大声。
我环顾了所有人,做这一年最后的总结。
“我这个人身上有各种各样的传闻,我没解释过,也无需解释。”我道:“我会我用我的能力跟大家证明,我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年的一幕一幕出现在脑海中:
项目刚开始被人指着鼻子骂。
工人们为了抢进度,累到在工地里,我却毫无办法。
闯祸了,四处求助无门,想要从楼上跳下去。
……每一个过去的瞬间,成就了钢筋水泥的楼宇,也塑就了我金刚不坏的金身。
我突然什么豪言壮语都不想说了,只是用尽全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所以,过年去吧,我们下个项目见!”
“别说下个项目!”暴龙带头站起来鼓掌,道:“我这辈子都跟着任总干!”
“我也是!”
“老大带我一个!”
过年,就要回家。
其实我是不怎么想回去的,毕竟老家的房子都卖了。
可是奶奶比较传统,一年非要回去一次,我们就大包小包的回去过年了。
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火车,终于在除夕夜到家了,我爸居然在火车站接我们,眉毛都结了冰霜。
“咋了爸,孝心突然大爆发?”我是真的吃惊。
“臭丫头,就知道胡咧咧,这天寒地冻的,我不接咋整啊!”他给奶奶披了件衣服:“妈,冻坏了吧,家里你儿媳妇羊肉饺子都做好了!就等你俩了!”
奶奶笑了,道:“中!我也吃顿现成的。”
其实他不接,我就打车回去了,他一接,我们还得坐四面漏风的大巴车回去。
这还是我把奶奶接走之后第一次回家。
刚走到门口,后妈就已经迎上来:“回来了妈!冬雪!小伟给你姐你奶拿拖鞋!”
我弟一溜小跑跑过来:“姐,你咋才回来!饭都热了几回了!”
我奶弯不下腰,我一边给她解鞋子,一边回道:“车晚我有啥法,你想我没?”
我弟拖了长音道:“想你!我都快想不起你长啥样了!”
这时候我奶奶突然别开我的手,道:“别脱了,穿着得了。”
她又对后妈说:“小琴,我呀,在南方呆习惯了,这脚怕冷,行不?”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除了我。
很多年前,我奶带着我来我爸爸家要生活费。
我俩一脱鞋,我弟就怪叫:“屋里什么味啊!熏得我头晕!”
我奶只好穿着鞋,局促的站在客厅,跟我爸说话:“我啊,捡废品又退休金,我能拉扯这孩子,但年前生了场病,你就给妈拿两百块钱…”
后妈带着一头卷发,一声不吭,就拿着拖布狠命的绕着我们拖地,好像地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此时此刻,我奶已经穿鞋子走进客厅,外面有雪,瓷砖地上印了一排黑脚印。
后妈一个不是也没说,从善如流道:“那就别脱,冬雪,你也别脱了,屋里暖气不够,看脚冷。”
我哭笑不得,还是换了拖鞋,走到奶奶身边,小声说:“老太太,过分了啊!”
奶奶摇头晃脑跟小孩一样:“她恶心我半辈子,我就要恶心恶心她!”
我后妈是远近为名的小心眼,我怕她待会挂不住脸,提前把红包给了:“爸妈,过年好啊,张罗这一桌菜辛苦了啊。”
“哟,你这干什么啊!”她立刻尖声叫起来:“不是寒碜我们吗!我们当父母的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一年孝顺这一回,您就别推辞了。”我道:“就当我替奶奶给的。”
我实在不想跟她演一个来回,没等她说话就截断话头,高声叫:“小伟!小伟!”
我弟一边打游戏一边出来:“干啥!”
“还干啥,红包要不要?不要我给别人去!”
“你给谁去啊!”他笑嘻嘻的一把抓过来:“你就我一个亲弟!”
“臭德行!”后妈笑骂道:“这孩子就跟他姐好,没辙。”
我们终于上桌吃饭。
奶奶很高兴,餐桌上属她嗓门大:“我们住那房子,光客厅抵这一屋子大,唉,空荡荡的也怪害怕的!”
“暖和!怪不怪哈!走两步就是海边,还一点都不冷。”
“我真不爱吃这些油腻腻的菜,冬雪说老年人吃健康食品,都从超市给我买。”
然后眼疾手快的把鸡腿掰下来放在我碗里,生怕被小伟抢走。
我爸说:“那是,都知道你大孙女出息,带你享福去了,什么时候我也享享儿女福啊!”
奶奶说:“你没那命,你又不会养孩子!”
我爸讪讪的笑了,后妈给我夹菜,道:“冬雪这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你们这样的,都得算年薪吧?”
我说:“没多少。”
“肯定赚大钱了,小伟马上毕业了,愁工作呢,我说你有啥可愁的,你姐可在大企业里当经理!”
我弟任子伟原来学习挺好的,但是高中三年荒废得厉害,只考上一个专科,据说连这也念着费劲,成天逃课,说要拍抖音当网红。
饭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剩下后妈笑声尴尬的响着。
我笑眯眯道:“行啊,小伟,你愿意跟姐干工程吗?我那一行可累了。”
小伟撇嘴,道:“我看心情!”
饭桌上顿时又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我当然不会帮他。
饭桌上一句空话又不会签合同,就像甜言蜜语又不用花钱。
事实上我对我爸、“我妈”、我弟都没有半点感情,这也根本不是我的家。
我能坐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奶奶高兴。
她是个虚荣、短视、甚至尖酸刻薄的老太太。
但是她半辈子在儿子媳妇面前窝窝囊囊,捡垃圾捡到七十岁。
为了她的孙女。
吃过年夜饭,我爸张罗着让我们睡下。
我说:“不啦,我定了宾馆。这两天和我奶就睡那边。”
“你花那钱干什么啊!挤挤不就得了吗!”我爸大着舌头说。
后妈笑道:“住惯了大房子,咱们这鸽子笼哪挤得下啊!”
我想起小时候,我和奶奶也跟他们过过年,吃过年夜饭,不管多大的雪,也得回家。
那时候我不懂事,还在问奶奶,我们跟小伟睡不行吗?打地铺行不行?
奶奶就笑,那是人家的家啊,咱们也得回自己个的家啊……没事,走累了,奶背着你。
我没有反驳,只是说:“我朋友来接我了,爸、妈,我走了。”
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雪。
程厦站在车边,这么冷的天气,他居然仍然挺拔的站在那,像一棵落满积雪的松柏。
“这里!”
他闻声便就小跑过来帮着拿行李。
“哎哟,谢谢厦厦,这大晚上让你出来。”我奶叠声的道谢。
“没事奶奶,应该的。”
这辆车上大概是放过砂糖橘,有一种清甜的橘子气息。
程厦说:“我本来跟冬雪说,来我家过年得了,她不同意。”
“那像什么话,太给你家人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他从后视镜里看我,笑道:“应该做的。”
他把我们送到宾馆房间里,又坐下了和奶奶聊了几句天才走。
我送他到门口:“十二点了,快回去吃饺子吧。”
“你别忘了明天我来接你,去我家吃饭。”他说:“我爸等你呢。”
那个在新闻上经常出现、严肃的下一秒就要给你讲学习强国的程爸。
我叹了口气,说:“好。”
程厦却没有走,他看着我,身后的大雪静谧无声。
“我们有七天没见了。”他说,朝我张开手臂,道:“不抱一下吗?”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去了程厦家里。
原来我也去过他家,不光我,他的朋友基本上都被他带回家过,他妈妈对谁都都特别热情,不管谁来都给一个写上名字、漂漂亮亮的红包,我的尤其大。
但这次到底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天聊完之后,我们的俩的交往其实跟平时差不多,还是一起吃饭、看电影、分享好玩的事情,说是朋友,又多了点暧昧,说是男女朋友,还差点意思。
但他这一次,一定要让我来他家做客。
“雪儿来了!冷不冷啊?快进来”程爸爸倒是挺热情,围着围裙给我们拿拖鞋:“我记得你爱吃辣的,我烧了个水煮鱼,马上好!去洗手等着去!”
这让我还挺吃惊,六年前,他爸爸是个挺严肃的人,不是在书房忙着,就是踱步过来问我们:“最近都读了什么书啊?你们这个年纪啊……”
总会被程妈妈笑着打走。
他家和原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当时在我看来高不可攀的装潢和家具,现在看起来灰蒙蒙的。
茶几上散放着一些糖和瓜子,程厦想给我倒水,看了杯子皱皱眉,扯着嗓子问:“爸爸,家里的杯子呢?”
“桌上不有吗!”
“我不想用这个杯。”
程爸拿着锅铲跑出来,翻箱倒柜半天,还是没找到,只能说:“你去买瓶饮料,跟冬雪一起喝!”
我感觉他们俩都对这个家很生疏。
程厦说:“我一年回来一趟,我爸呢,天天忙,好容易过年回来几天,天天有人上门拜年,弄得家里乱七八糟。”
我心说,这就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程爸忙不迭的端出菜来,热腾腾的摆满了一桌子,碗筷则放了四副。
“来!咱们今天也过年了!先喝一杯!”
程厦不喝酒,我陪他爸喝了一杯。
“快尝尝我做的鱼!”
程爸自己带头夹了一筷子,微闭上眼睛,满足的叹了口气,我也夹了一口。
那味道,和程妈妈做的菜一模一样。
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感觉怪怪的,程爸爸是在努力模仿着程妈妈,热情的招待客人,假装这个家和原来一样。
“欢迎冬雪来啊。”程爸爸说:“这友谊呢,是童年的感情最真挚,厦厦本来一回家就睡懒觉,今天六点钟就起来,又是收拾房间又是买菜……”
程厦脸色微红:“爸!”
他爸紧急转换话题:“那冬雪啊,你对非洲的发展建设有什么感想?”
“你认为土方工程的安全监理制度存在弊端吗?”
“你对我们国家的建筑行业相关法规怎么看?”
……还是上一个话题比较好吧……
我大脑一片空白,全凭着临场发挥的本能磕磕巴巴答了一阵,眼见程爸的眉毛中间皱起了川字。
程厦打断我:“爸爸,这又不是汇报!”
“这不是唠嗑吗!”程爸道:“年轻人,不能只看眼前,得宏观的、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程厦说:“我不爱听!”
程爸倒也不发脾气,只是说:“不爱听我也得说,你们这个行业,受政策影响太大,如果有自身的规划,那没问题,但是从未来家庭稳定出发呢,我建议你们其中一个可以准备考公,或者尽早升到管理岗……”
家庭稳定……
我心漏跳了一拍,程厦一时之间,也没有说话,饭桌上只剩下程厦的爸爸絮絮叨叨的给我们制定未来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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