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的看着她。大家都义愤填膺的告诉我,我没有什么配不上他的。
只有钟萍,她终于说出了一些残酷的、血淋淋的真相。
“人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有什么区别呢?可是长大了就该看见,人与人隔着那条看不见的线,说句难听的,他对你可能挺好,但你在那条线外,他永远不会考虑让你当老婆。”
她狠狠吸了口烟,对我道:“我当你是亲妹妹才说的,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又机灵,只要别强求,要什么男人没有?”
我呆呆的看着那个烟圈在夕阳的光下升起,和尘埃一起消散。
我突然就大彻大悟:
我可以跟厂里最帅的男孩在一起,也像钟萍姐一样,找个赚得不少的小老板。
可是程厦不行,学历、家世、未来……我们中间横搁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假装看不见,但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线。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那条线,叫阶级。
第3章 美萍旅馆十五块一小时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给他发信息,不再去找他,把周末排的满满当当,去逛街,去蹦迪,去和各种男孩子约会,我买了很多便宜好看的衣服,懒得去洗,偶尔出门约会,就从衣服堆里扯出一件,喷上浓重的香水。
“你终于开窍了。”姐妹们捏我脸:“这就对了,这附近好玩的地方多了。”
有个长得很帅的男孩很喜欢我,他是个理发师,总带着一袋子零食在我们宿舍楼下等我,我终于和其他女孩一样,可以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兜风,去看电影,半夜去吃大排档,他对我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在公共场合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
有一次玩得很晚,他送我回去的时候一拐弯,到了一个小旅店门口。
“这么晚了回去多吵啊。”他拉着我,道:“就在这儿睡一觉呗?我保证不干什么。”
“就这儿?”
“这儿怎么了?”
我笑了一下,美萍精品旅店的招牌油腻腻的,连霓虹也单薄,有些穿着清凉的姑娘翘着脚坐在小马扎上,一边追剧一边嗦螺蛳。
说老实话,我不在乎什么第一次。
但我不想在这种地方。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两小时三十块的旅馆,肮脏的床铺,年轻汗臭的身体,如果不幸廉价的避孕套破损,我还要去一些胡同深处小诊所,他们会把那小小的麻烦夹碎。
我周围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我与她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
他以为我默许,就凑过来嬉皮笑脸的捏了一把我的屁股,硬拉着我往里走。
我呆呆地着跟他走,好像走向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就在这时候,我手机响了。
我抓起来接通,活似救命。
“任小姐,您在我们这里咨询了考研班,就想问问您,还有兴趣吗?”
“我……”
我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星,它们那样无用,却明亮到让我眼睛发痛。
那天,我没有去跟他去宾馆,而是回了宿舍。
我洗了很长的一个澡,然后坐在桌前拿出我的资料,土建工程概论、建筑初步、空间语言……杂乱无序的那么一大堆。
我之前参加了成人高考,因为没有建筑系,考了土木工程,程厦听见这个哭笑不得:你一个女孩子学什么土木啊?
“那我学什么啊?”
“学你喜欢的啊!你的梦想是什么啊!”
可是程厦,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也没有什么梦想。
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我爸、我妈、亲戚朋友同学,周围每一个人都么过来的。
我浑浑噩噩的学习,然后打游戏、喝酒、蹦迪、谈恋爱,挥霍着好像永远挥霍不完的青春,很多时候玩到凌晨,精疲力竭间隙,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哪里不对,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我就会想起程厦的脸。
他坐在图书馆,专注的看书,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的讲给我他喜欢的《光辉城市》,他喜欢的建筑大师,想要完成的建筑作品。
“我特别喜欢于教授的理论,建筑不仅仅是建筑,也是生态的一部分,我想为中国设计这样的作品……”
……他眼睛熠熠生辉,我呆呆的看着他,一句话也接不上。
原来生活不止有明星八卦,谁和谁偷偷搞对象,谁和谁又吵了的闲话,还有这些……这些明亮的东西。
我那时候是个稀里糊涂的姑娘,我没法为自己的前途和梦想努力——那太复杂了,我的脑回路处理不了。
我只知道我喜欢上了一个人,而他会喜欢的姑娘应该更努力一点,更“不俗气”一点,我应该去看更多的书,应该去懂得欣赏那些方方正正的建筑背后的艺术。
我的生活应该更安静一点,而不是追着满世界的热闹跑。
他们都说我喜欢程厦太辛苦了。
可是我自己知道,做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很快乐、很安静。好像离程厦近一点,就是离我想要的生活近了一点。
室友们都睡了,宿舍里只有绵长的呼吸声,我将脸贴在冰凉的书页上,发了很久的呆,。
是一条微信,来自程厦,他快放寒假了,问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买票。
他老是像一个奇迹一样突如其来。
凌晨三点,我一跃而起,冲去水房开始洗我堆积如山的脏衣服。
我没有办法不喜欢他。
因为我真的太喜欢那个“喜欢他的我自己”了。
我和程厦一起买了票,回家过年。
他没有跟我提女朋友的事情,我也没有问,十几个小时的硬座,我们各自靠着不同的方向,一路无话。
“你怎么了?”他问我。
“没怎么,累,不想说话。”
他等了一会,又道:“压力大?跟哥说说呗!”
“就干活,还有考研。”我叹了口气,还是找了个话题:“你最近干嘛呢?这么久没见。”
“啊?也就一个礼拜没见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被我看得有些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可笑,我也真的笑出声。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隔了三十四天。
这三十四天,我不停的醍醐灌顶又泥足深陷,不停的想找他,又忍着害怕功亏一篑,仿佛是一场浑浑噩噩的毒瘾戒断,我经常觉得自己想通了,然而在下一个瞬息,又会重新陷进悲伤里。
而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不公平的事情?他漫不经心的一个懒腰,我的世界就是一场海啸。
我彻底的不想说话,侧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车窗的倒影中,他耸耸肩,就低头去玩游戏。
没关系的,我想,世间没有永恒的东西,荷尔蒙是会褪却的,终有一天,我会从这样卑微的迷恋的醒过来。
只是这个过程,好漫长。
回家之后,我开始操办过年的事情。
奶奶年纪大了,家里家外的,太多活要忙,我没有时间去找程厦,他也没有找我。
其实这样是最好的,不咸不淡的联系,不会太沉迷,也不会太痛苦。
除夕那天。四点多吃过了年夜饭,奶奶在家看电视,我去给我爸妈拜年,他们在我初中的时候离婚了,各自有了家。
没有什么苦短仇深的,我嬉皮笑脸的讨了红包,跟弟弟打了盘游戏,吃了阿姨准备的砂糖橘,陪妈妈和叔叔吃了会瓜子,听了一耳朵催婚的话,然后起身告别。
“没事上家里来啊!”
“啊!回去吧,别送了。”
我带着笑容,慢慢地走进冷风中,我与他们心知肚明,不会有那个“没事”的时候。否则,就是不懂事。
我买了些炮仗回到家,打开门还在说:“奶,我们晚上也放花——”
我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程厦坐在那里。
十平米的小房子,却塞满了顶天立地的废品——家里没穷到那个地步,奶奶却永远在捡废品,所有东西都有一层黑亮的油垢,包括程厦手里那个赠品塑料杯。
“冬雪回来了?”
程厦妈在我身后拿了一盆水果,笑眯眯道:“都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世界为什么还不毁灭?
我绝望的想。
“厦厦跟我说,这一年多亏了冬雪照顾,我就想说,吃完饭没啥事,带他过来给奶奶拜个年。”程厦妈说。
“她会照顾啥!厦厦人是大学生。”奶奶在一旁摩挲着程厦的手:“你吃啊!冬雪新买的。”
“嗯,奶,你也吃。”程厦把那个苹果拿在手里,他没有吃,尽管那是他妈妈亲手洗的。
“他们俩是发小嘛,现在家里都一个,不就是跟亲姐弟一样嘛!”程厦妈在一旁笑眯眯的说。
奶奶是真的很高兴,越说越荒唐:“可不是,他俩打小就好,哎,听说厦厦他爸在市委上班,能不能给我们冬雪安排个工作啊?都家里人,不拘什么别的,女孩子……”
我蹭的一声站起来,道:“程厦,你明天不是有事吗?”
“啊?”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恍然:“啊是。”
我把他和他妈妈送出了门。
程厦妈一直在跟我说,让我到家里来玩,我失魂落魄,已经不知道作何反应。
我能说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掩饰我的家境,我也不觉得有一个喜欢捡废品的奶奶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可我不想让他看到。
只有他,我就是不想让他看到。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地址?”我低声道。
“我原来不是送你回过家吗?给你打电话没接,在底下喊你的名字奶奶就开门了。”
程厦见我没有说话,又道:“那说好了啊!”
程厦妈妈也在旁边说:“辛苦你了啊,冬雪。”
“啊?”我才突然回魂:“说什么?”
程厦啧了一声,道:“这半天你听什么呢?你不是有驾照嘛,我说,明天一起去拜神,你帮忙开个车行吗?”
我们这里有大年初一拜神的习俗,只是寺庙太远,像我们家没有车,就在家上个香罢了,而程厦他们家是要早起去庙里上香的。
“哦……行。”
其实怎么可能不行呢,你提出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拒绝过。
为什么非要来我家呢?为什么呢?
所以你们快走吧,你还有你妈妈,不要再寒暄下去了。
我已经面红耳赤了。
凌晨三点,我去程厦家接他。
全市最好的小区,这种季节还绿意葱茏,他们家人真的很多,闹腾腾的下来,程厦妈拉着我的手介绍:“这是厦厦的同学,今天帮咱们家出个车。”
“让厦厦赶紧考个驾照,哪有让女孩开车道理。”一个穿着旗袍配貂绒大衣的女人,笑眯眯的拉着我的手道:“这姑娘长得可真漂亮。”。
“是,车都买好了,本考不下来。”程厦妈嗔怪的说,又向我介绍:“这是三姑姑。”
我笑道:“三姑姑好,您气质也太好了,这衣服一般人可穿不出来这味道。”
“小姑娘识货,这料子我自己挑,自己盯着裁缝做的。”
我的车坐的就是这个三姑姑一家子,程厦坐在副驾驶上,昏昏欲睡。
“厦厦,坐副驾驶不能睡觉,影响司机开车。”
“没事,我白天睡了,精神着呢,姑姑姑父你们也眯一会吧。”我笑道。
“行,你累了说,跟你姑父换着开啊。”
她顺水推舟的在后排睡着了,而她丈夫倒不像她那么长袖善舞,朝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一车人都陷入了沉睡,只有三姑姑那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很精神,探出头来问:“姐姐,你是我哥哥的女朋友吗?”
我笑道:“你猜!”
他想了想,摇摇头。
“为什么呀?”
“我哥哥手机屏幕那个姐姐,比你好看。”
车内很安静,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程厦歪在一边,睡得很熟。
我打着方向盘,等车顺利上了高速,才轻声说:“啊,是嘛。”
曲折的开上山路,到了庙里,竟人声鼎沸。
程厦家的散在人群里,各自去求神拜佛,一把香要五百,我就没有往前挤,去边上等他们结束。
从山上俯瞰,深绿松树枝被雪花沉甸甸的压着,清晨的第一缕金光打在上面,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你干嘛呢?”程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看日出啊。”
“姐姐,咱们看日出来了是吗?上香去啊!”他没好气的说,拉着我的手腕就走。
大殿之中,菩萨宝相庄严,跪倒了一地芸芸众生。
程厦递了香给我:“记得跟菩萨说你的愿望。”
我俯身拜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菩萨应该不会嫌弃穷人吧?
那么,让我飞吧,菩萨,我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
程厦在一旁问:“许了什么愿望?”
我笑眯眯的调戏他道:“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他脸一红,没好气的说:“又来了你。”
我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和他一起看着远方层层渐染的云霞。
然后,我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一个愿望。”
拜完神之后是吃饭,吃完饭是去度假村玩,住一夜之后第二天回家。
他们就像画报里那种幸福家庭,年老的在河边钓鱼,在河边晒太阳,年轻一点的忙着烧烤,又有一些小朋友,尖叫着带着小狗你追我赶。
我一直抢着干活,帮他们烧烤、拿饮料、带小朋友玩。
有人问我是谁,程妈妈就揽着我的肩膀,亲昵的说:“厦厦的发小,我当亲女儿一样。”我便支起笑脸,道:“我也把阿姨当我亲妈。”
所以才帮着出了车。
所以才照顾程厦。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系。
活不重,但是要全程保持微笑,和每一个不认识的人热络的聊天,真的很累。
程厦一直在我身边呆着,但人来人往,我们也没说几句话。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我把自己扔在了床上,看着窗外发呆。
这是个山景房,白天看清新开阔,夜里只能看到山峦起伏的线条,一轮孤月,格外寂寥。
就在这时候,门又被敲响了。
是程厦,他穿那件白色羽绒服,笑得特别灿烂:“走啊,放烟花去!“
他买了一箱子烟花,带我去山前的平地上一个一个的放。灿烂得好像幻境,然后归于黑暗。
“你也来一个!”
我裹着羽绒服摇头:“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他自顾自的拿着我的手放:“古代人用这个,把野兽都吓跑了,咱摇着这个,厄运就都被吓没了。”
这是个类似环抱的姿势,我的后背贴在他的胸膛,我的手腕被他握在手里。
他身上一直有种好闻的洗衣粉味,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我用力挣脱开他,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就转头走了。
他在后面叫我的名字,他越叫,我就走得越快。
最终他拦住我,气喘吁吁地的问:“任冬雪,你怎么了?”
我站在那里,忍了一天脾气终于爆发,我说:“程厦,你们家那么多人找不出一个开车吗?你非让我过来干嘛呢?有个舔狗不用白不用?还是存心恶心我呢?”
程厦愣了一下,随即怒道:“你说什么呢?你是有病吧?”
“对我就是有病,我一个捡破烂家庭出身,我居然喜欢你。我知道我不配,可是你告诉我就行了,非要拉我来看看你的幸福大家庭,羞辱我一下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
你明知道你给一点甜头,我就会犯贱一样升起很多无耻的希望来,你为什么还要招惹我呢?
我语无伦次,还想说什么,可是巨大的哽咽阻止了我,我就那样看着他,拼命克制住眼泪不要流出来。
程厦看了我很久,然后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面巾纸,胡乱给我擦眼泪。
“我真的服了,我找你开车,是因为你跟我说过,你没有初一拜过神,我就想那就跟我家一起去吧!”他很用力,我的脸被他擦得生疼。
“你心情不好,我问你你又不说,我做这些就是想让你开心点。”
我说:“我不用你可怜我。”
“我没可怜你。好吧,你家那个样子,谁都会可怜你吧?”他慌不择言,几乎是在咆哮:“但是我家就是你家,我妈就是你妈,你明不明白?你没有的我就想给你,错错错错哪了?”
他一着急开始结巴起来,像极了记忆里那个高中生。
明明很生气,很委屈,我还是被逗笑了。
他看我笑,更气了:“你老把人往坏处想,我原本怎么没发现呢。”
我说:“那你手机里那个女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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