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嫣听闻此言,心中突突一跳,只觉得周身发冷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却更为稳静的反问众人:“堂堂圣母只敢从奉直门请我父入宫,如此偷偷摸摸,想来也可知她自己心中亦是也不敢宣之与人。他日事发,她焉敢在人前替你们求命?陛下爱重我,若是回宫,第一桩事必将诛杀尔等满门,你们可要想好了,是废我诏书快,还是你们的人头落地更快?”
语罢,她眸光掠过一个个彷徨无措,不敢上前的内官,太监,宫娥。
任由上首太后癫狂,香履轻抬,朝殿门一步步迈去。
所经之处,竟无一人敢上前拦着她。
身后春澜竟不知自家娘子有如此舌剑唇枪雄辩高谈的本事,只得紧紧跟在乐嫣身后,唯恐变故突生。
此时,若是她再细心些,便能发现乐嫣广袖下轻颤的手。
乐嫣并不理会身后之人,只扶着春澜的手,往长春宫外走。
一群长春宫宫人只得佯装听从太后的话,不远不近跟着乐嫣。
众宫人才踏出长春宫外,只见宫外不知何时一群金甲光明卫轰轰而来。
卫士约莫有数十人之中,比平时巡逻殿前之人足足多了几倍。
一个个擐甲执兵,围在长春宫前,将不宽的宫道,围的严严实实。
宫人一见,便做贼心虚,抖如筛糠,险些踉跄倒地。
乐嫣闭了闭酸涩的眼,想自己屡次遇挫,便是亏在身侧无人。她若是仍不记打,那该是她愚钝该死了。
她早在入宫前便惊觉不好,早早派人往显扬宫中报信。
且她来时刻意颇大阵仗,不信这宫中四处都如同死人一般!
她身为不日即将入主中宫的皇后,一举一动皆有人盯着,有人想要害她,自然有人想要救她,搏一番前程——
“你们这是何意?携兵器围困后宫!欲图造反乎?”长春宫众人互相壮胆,言语要挟。
乐嫣再未有丝毫犹豫,对着戎装前来的卫士令低声道:“太后宫中动用私刑,扣押了我的父亲,又企图扣押我!”
卫士本就是得了宫人前往禀报,说太后在后宫设私刑,又得了尚总管吩咐,难免对乐嫣帮衬上几分。
可为了一句话搜查太后宫殿亦是大逆不道之为。若是届时搜查不到证据,太后便能一句他携兵卫闯入内宫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
卫士令对乐嫣提点一句:“搜宫需得帝王亲令。”
乐嫣睫羽微颤,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物。
纤纤玉手朝着一众刀戟甲卫高举起象征无上皇权的蚩尤环。
她唇瓣轻启,朗声高呼:“陛下言,见此环者,如见陛下亲临!”
尚宝德匆匆跟了过来,一见乐嫣手中玉环,当即想也不想高呼一声圣上,跪地下来。
其余满宫室数百宫人,几十守卫皆是不敢耽搁,一个个接连下跪。
“臣等叩见圣主!”
乐嫣在一片岑寂声中,冷声道:“还请诸宫,卫侍,卫卫暂拘长春宫众宫人及各处宫门阍人!严查有人假传太后口谕之事!”
她十分聪慧,并未将事情说死,若是太后当真没有插手此事,她这般一以权逼人,犯了大不敬之罪的便是她。
但只要一严审宫人,总能查出蛛丝马迹,太后秘密关押当朝国丈,一个私设暗室加害朝臣之罪少不了。
“哀家看,谁敢!”太后听闻消息,满面不可置信,从内殿中匆匆走出。一见到乐嫣,眸光恨的几欲充血。
“谁人敢犯上作乱不成?”
可二人这番对峙,随着卫士围困太后宫殿,长春宫中早已落了下风。
皇后尚未入主中宫,便能持皇令拘留太后宫殿宫人,只怕太后日后颜面荡然无存。
眼看兜不住,太后亦知私设暗室刑讯国丈乃何等大罪。
最重要的是!那乐蛟看着草包一个,软弱无能,嘴竟然是如此之硬!
任凭容寿百般手段,他硬是一个字都没有招供出来。
如此……
自己还有什么胜算?
太后瞧着得了令已经要登堂入室拘留宫人审问的卫士,只得无力朝着容寿耳语。
“快些私放他出来。”
如今才想起来私放乐蛟,在众人虎视眈眈之下显然已是晚了一步。
乐蛟被抬出长春宫暗室之中时,浑身上下看不到可怖的伤口,却面色惨白如纸,臃肿身躯摇摇欲坠。
他被两个内侍官强撑着,直到见到檐外月芽,听到身侧女儿扑身过来不断低声抽泣,才幽幽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睛仓皇四顾,脚步踉跄,眼中残余着大片大片的黑暗。
夜已深沉,月色如钩。
乐嫣闭了闭酸胀的眼睛,她眼中泛着晶莹透亮的光芒。
见到乐蛟平安后,一颗心猛然松下,又见他如此悲惨模样,乐嫣浑身强装一日的孤高冷傲一下子荡然无存。
她唇色惨白的靠近乐蛟,瞧着太医为他诊脉,却又不敢十分靠近他。
直到送他出宫时,与他同坐一间马车内,仍避开坐着。直到……直到马车停落至乐府前,乐嫣才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问他:“你可当真是我血脉相通的父亲?”
乐蛟方才暗室中手臂一直遭到反绑着,如今整个肩胛骨疼的厉害,他面对女儿的质问,气急道:“休信旁人胡言乱语!你母亲如此辛苦生下你养大你!你也质疑你的母亲不成?!”
乐嫣仔细思量着乐蛟的话,胸口犹如被一双巨手一捶锤砸下,她忽地朝着他承诺一般:“我会禀明圣上……太后如此欺辱于你,私设阴室,私刑朝臣,便是圣母也不可嚣张法外……”
乐蛟抬眸,以眸光止住她的话。
“做皇后可不好做,若我说这只是一个开始,日后嫉妒愤恨你之人不知有多少,谣传之事也不知有多少……你无需顾忌你的父亲,只说你与陛下间……你可有后悔?”
乐嫣微怔,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后悔……只是后悔不该拖累父亲。可若是旁的,却并不觉后悔,我知晓,只要陛下一日在,我就不会有事,他不会叫任何人动我,他会保护好我……”
乐蛟望着天边的寂寥,看着这座风雨欲来的都城,忽地扯出微笑来。
他亦是过来人,无需乐嫣说的过多,便能知晓如今她的心思。
在旁人看来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可只有他们自己觉得,是心甘情愿的坚贞不渝。
“你不悔就什么都不该怀疑。除了为父,谁的话都不要相信,所有的事与你而言都是污名!”
“你是我的长女,你母亲是大徵长公主,是满门英烈的符氏女子,你的外祖是救万民于危难助太祖夺下半壁江山的康献王,你身上永远都流着乐氏与符氏的血。你要相信你的母亲,外祖,从来都是忠于皇室,终于陛下的。你只管去做好你的皇后。”
乐嫣面染悲戚,死死攥着自己裙上的褶皱。
良久,她嗓子发哑道:“我…我知晓了。”
晚上檐外风雨交加,天色阴沉。
屋中没有掌灯。
乐嫣坐在窗边榻上,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静谧的空气中,她听到了廊下那道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
片刻后珠帘被人轻轻掀开,走入一道如巍巍高山的身影。
这般伸手不见五指的寂寥雨夜,此般情景只怕使人心间发怵。
可乐嫣却是想也没想,赤着脚下榻,奔去他怀里。
却被他连忙拉开。
乐嫣知晓,是因他衣袍上染了雨水,很湿很湿。
可是她并不在乎。
黑暗中,乐嫣紧紧揽着他的腰身,闷闷地在他怀里咕哝:“您怎么淋了雨?您是一国之君,若是生病起来可该如何是好……”
皇帝用没有沾湿雨水的掌踅摸着身前娘子娇嫩的脸蛋,将她绵软的手反复揉捏在掌下。
“离朕远点,别沾了雨水。”
乐嫣今日却尤为傻乎乎的:“我不怕,我与陛下一起淋着雨也挺好。”
皇帝许久才闷声道:“朕是有些急。”
乐嫣听闻,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止住他的话。
“陛下放心处理政务便是,不要总移心到我身上,我不害怕。”
“是真的吗?真的不害怕?”
他见到这般懂事的她,无比心酸起来,只能不停的吻着她。
吻着她踮起脚来,凑上来的额头。
乐嫣郑重地点点头。
“以往害怕,是总觉得身后无人能帮着自己了……我明白,这世上出了母亲没有人能真一遍遍的替我处理烂摊子……”
她与他相比,身姿甚是娇小纤细,甚至,皇帝常不敢太用力抱紧她。
“如今不怕了?”
乐嫣眼中含着泪,却是笑着点点脑袋。
“如今不怕了,便是旁人怎么说我冤枉我,我都不害怕……”
“如今知晓,我的身后是陛下。”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身前委屈巴巴的小娘子主动请罪。
“今日,妾有罪过……”
语罢,乐嫣离他远了些,垂着圆滚滚的脑袋,一副端正愧疚的姿态。
告罪就该有告罪的态度,总不能嘴上一边说着告罪的话,人还待在他怀里。
“今日我一时着急将陛下送的玉环拿了出来。谎称是陛下的信物,见之如陛下亲临。陛下不会生气吧?”
皇帝听完,闷笑了一声。
“如此,鸾鸾何罪有之。反倒是叫朕欣慰。”
乐嫣听到这句话,眼中渐渐升起光亮来。
“叫您欣慰?”
皇帝颔首,他说:“是啊,朕很欣慰,你知晓如何保护自己。”
乐嫣忍不住抬眸看他,男人面庞威冷,身量高大。眸光下敛间,眼中的爱意如何也藏不住。
爱到满了,便会溢出来。
融融的爱意将她团团包围住。
乐嫣忽地明白过来,叫自己无所畏惧的从来不是皇帝的权势。
一直都是他待自己的心意。
“你母亲去世后那些年, 是朕疏忽了你。”
这句话,皇帝多次想说,可又多次被压下, 而今终于说出口。
以他的身份, 说出这等言辞, 总是叫人贻笑大方。
可他知晓, 他无论做为什么身份, 于乐嫣而言,都显得缺位。
他总来迟了一步, 前些年忙着政务, 长姐离世他没有空前往, 后来几年间,他亦是没有抽出空来, 哪怕探听一下她的消息也好……
他的心中带着说不清的恼恨, 后悔。
当真是后悔的, 无数个夜晚,他都怅然若失。
总觉得若是自己当年能抽出空来, 在她母亲去世时亲自去见一见她,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年, 他是真的想去的, 不过临时又有政务拖住他。
若是能早些见到她,只怕他早早的就会喜欢上她, 他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必不会叫她吃那些苦头。
乐嫣却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
反倒是安静又温和的道:“您并没有对不起我。”
她很清楚,自己经历过的苦难与皇帝无关, 一切本就是自己窝囊无能罢了。
“母亲在世时常说, 叫我日后有事也少去麻烦您。她总说您治国安邦一切都太忙太忙,您是明主, 迟早要一统中原,开创盛世的君主。陛下身上担子重,您对得起天下万民,我亦是天下万民中的一个,本就受了您许多恩惠。”
她当真是个嘴甜的姑娘,说起煽情的话来,生来就有无师自通的本领。
皇帝听着她的话怔忪良久,许久才道:“天下万民是天下万民,你是你。”
“你与他们不一样。”
与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有了她,才渐渐不能明白,不能明白祖父与父亲当年出征时将女眷们弃之不顾的举措。
她若是不安全,自己如何能有心思做旁的事?
乐嫣听了他这句话,眼角眉梢都慢慢浮起笑来。
以往她时常恨自己遇见他太晚了些,要凭白多遇到许多挫折。
她时常没有耐心的对待这场中途得来的爱情。
而今想来,能遇见彼此,其实已经是一份幸事了。
多少人,跌跌撞撞一辈子,也没遇见一个一心人。
乐嫣将自己眸中闪动的泪花隐藏着,她体贴的将烛台重新燃起,往衣柜处替他去寻身干净的衣裳。
葳蕤烛光下,娘子身段柔软纤细,乌鸦鸦垂落臀间的发,每走一步,烛火都要随着她的身姿光华流转。
她们如同任何一对乡野中的寻常夫妻。
丈夫夜晚时归来,妻子衣钗不整的挑灯,替他更衣。
乐嫣给他换好衣裳,失神良久,久道皇帝伸出手掌往她眼前晃了晃。
“想何事如此出神?”
爱一个人便是这般,总会想方设法融入她的世界,理解她的心思。
生怕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认知晚了她一步。没有准确摸索到她的心事,与她越行越远。
乐嫣抬眼看他,盈盈一双妙目万般风情。
她娇声道:“我想起去年才见到陛下时,陛下也是如今日这般模样,衣裳湿透了呢……”
在这般灯火葳蕤温情脉脉的氛围里,乐嫣说出这等煞风情的话来——叫皇帝升起一丝惶窘来。
被喜欢的娘子嘲笑,总归是不好意思的。可他又从她的话语中,隐隐生出一分窃喜来。
她去年见到自己时便留心了自己,不是么?
他才这般想着,便听耳畔娘子忍俊不禁的笑。
“那晚雷鸣电闪,我见到您时着实吓了一跳。当时我并没有认出您来,心中还暗骂您好几声,骂您是当众解衣的登徒子呢!”
皇帝听闻,连忙为自己找补,“朕那时不过淋湿了雨水以为没有旁人罢了。哪里知晓你这娘子一声不吭躲在暗处偷看朕,当真是倒打一耙了!”
他又不是有什么怪癖,若是知晓有女子在场,定然如何也不会脱下衣裳的。
再说,那日他也不是赤身裸体,不过是将外袍解下来,拧干雨水罢了。
哪有她说的那般不堪!
乐嫣想也不想便反驳:“才没有偷看你,我为何要偷看你?明明是你自己坐在大堂中给别人看的。再说,明明是你自己……”
她终于说出憋了许久的话:“莫要以为我不晓得!那日你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的脚瞧!不是登徒子是什么?太后总觉得是我勾引的你。当真是叫我委屈,我素来行得正坐得端,是你成日色眯眯的一副昏君模样,与我何干!”
皇帝被她戳破颜面,用不甚美好的词形容自己,偏偏说的句句在理,简直叫他无地自容。
他又开始颠倒黑白:“那日谁叫你不穿鞋子,光着脚在朕面前走来走去?如今倒是倒打一耙怪起朕来。朕要真是昏君,早就那晚就将你抢过来了!何须要等这么久……”
乐嫣一听这般无耻的话,被羞的面红耳赤。
她气急败坏,葱白玉指指着他恨不能往他脸上盖上一个‘登徒子’的印记来。
“你看吧!你自己都说漏了嘴!”
皇帝就势攥住她的粉指,愠怒道:“当真是无法无天!”
乐嫣挣了挣被他禁锢在掌下的腕子,另一只手上托举的烛台也跟着晃荡。
一时不稳,竟叫一滴滚烫的烛油滴落去了自己粉白半露的胸口上。
乐嫣被烫的啼泣了一声,雪白胸口一滴晃人眼的烛油蜿蜒攀爬,又化作凝脂停在高耸的雪山峰。
她忍不住含哭腔骂他。
“都是你!你好端端的抢什么抢!”
男人的欲就是这般来的又急又快,他呼吸一下子加重,几乎是没有半点过渡。
从方才那个与自己说着温情话克制持重的君子,就开始粗手粗脚替她上下擦拭起来。
掌心滚烫。
擦一滴烛油,竟是擦的没完没了,连眼睛颜色都不对了。
乐嫣察觉不对,她咬着唇扭身去避着他,避开他溽热的掌,藏着自己无处可藏的胸脯。
“别碰,我不疼了……”
皇帝气息深重的从后面揽上她,与她的腰臀相触,从身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疾步跑去榻上。
乐嫣脑中轰隆一声,没反应过来之际,就被人轻车熟路的抱回了榻上,将碍事的被子扫去地上。
乐嫣软声拒绝他:“今晚已经是深夜了,陛下还是该节制点才是,早些睡吧。”
“朕还不够节制?”他像是一座压抑着的火山,急匆匆的道。
他与她的脑回路总不一样,他总觉得这种事少了一日就要补上。
乐嫣当真是怕了他。
一想到又是不眠不休的一整夜,即便是躺着不动,又怎么能不累?
更何况他的本事渐长,早就不满足于自己最简单的抚慰,糊弄。
乐嫣嫩生生的脚踝被握在掌心,提起展开。
明明箭在弦上,他竟还记得亲吻几下做做样子,免得第二日她翻旧账发起火来。
惊雷炸响,春雨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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