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来的方向,更不知他是从何处硬闯上来的……
这般被围困,四处一只苍蝇都上不来,他是从何处上来的?
可如今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人到了危难关头,以往的恼恨都不记得了。有什么是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乐嫣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双眼被方才的烟雾熏得又酸又疼,一身衣裙染满了尘土,浑身到处都脏的不成样子。
许是卢恒没有认出她来,许是什么旁的……
她眼睁睁瞧着卢恒从自己眼前经过,如今的她筋疲力竭,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当即朝他跑过去。
“卢恒,卢恒……”
可他似乎没听见,只大步往前走,乐嫣追过去时,正见卢恒抱着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乐嫣手指轻颤了一下,慢慢停下脚步。
一如既往,温润无双的眉眼,如今纵是衣衫染血,仍皎如玉树临风前。
阴沉的天,血腥的气息。
她的丈夫虽生的清瘦,却也极为有劲儿,抱着郑玉珠几步间便朝自己跨步而来。
卢恒见到乐嫣,他眼中是毫不迟疑的欣喜。
他望向她,语气竟有些颤抖:“阿嫣,阿嫣你可还好?”
沙哑颤抖的嗓音,像是混着沙砾落如乐嫣耳中,这还是乐嫣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不过,显然,乐嫣不会再自作多情到觉得他是为了自己。
这日,乐嫣无比的冷静。
卢恒将乐嫣上下打量一遍,微微松了口气。顺着乐嫣眼眸的方向,落往怀里面容惨白满是泪痕的郑玉珠,他迟疑半晌,朝她解释:“她犯了旧疾,她这病受不得烟,我先带她退往后山通风处,阿嫣你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
他的话惊醒了昏迷过去的郑玉珠。
她捂着唇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咳醒之际,便是泪眼朦胧的攥着卢恒的袖口。
乐嫣心中恨的发毒,双唇无声开阖。
“我只怕有些困难……春生还小,春澜更是受了伤……你能不能帮我一把…”她说到最后,有些无力。
若是可以,她如何愿意如此低贱的去求他?
本该一刀两断的人,她又该以一个什么态度去求他……
可她没法子了。
眼瞧自己已经落后旁人一大截,若是再晚下去,叫身后人追上来了,只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们。
一个是为了救她受了伤的婢女,一个是她的弟弟,自己不需要他帮……
可她们呢,乐嫣总要想方设法给其他人寻活路啊。
她几乎是绝望了,只觉得恐慌与无措从四面八方追上来,拢罩上自己。
“你不要管她们,随我身后。”
乐嫣听到卢恒看了眼她的身后,如是说。
乐嫣自是不从,她难掩唇角冷笑,往后退了一步。
他总是这般,凡事稳操胜算,算的滴水不漏,必要时又毫不留情。
卢恒叹息一声,只能道:“既如此,你先随着人群往后山撤。只管安心,京师南北军已经围剿而来,叛军坚持不了多久,如今天色很快就会落雨,火势更烧不上来,你等我半个时辰,不,不用半个时辰……”
卢恒看了看风口的位置,打定主意,将郑玉珠送上去就立刻下来。
郑玉珠是他舅舅留世唯一骨血,如今这回着实不能看她陨命。
乐嫣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做的什么美梦,梦想着她已经离心离德的丈夫还能冒死来救自己。
亦不是第一次了,自己究竟是如何竟还能幻想起他能施手搭救起自己一把……
果真是被烟熏得糊涂了。
可这日她不敢惹恼了他,到底算是最后的希望,她只盼着他能看在以往同床共枕多年的情分上,真的还能、还愿意……回头帮帮自己。
她太需要一个人搭把手了。
她沙哑着嗓子,强压着情绪,死死咬紧牙关说出这么一句。
“你快去快回。”
乐嫣瞥见,他的腰上仍挂着的是自己给他绣的荷包,也不记得是她哪一年绣的了。
湛蓝打底,穿着百吉条绳丝线的如意堆绣荷包。
卢恒自她话音落下,再没有停留,每一步都跨的极大。几步间便离她远了,再几步,她都快看不清他的背影。
天气冷,衣衫又穿的薄,被这山道见的冷风吹着,浑身僵硬,却察觉不出冷。
害怕占据了一切,早没什么心疼,难过的感觉。
到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成了烟雾,飘散开了。
空气又湿又沉重,一声闷雷声,像是一块巨石砸到她的胸口。
雾蒙蒙的天果真下起了小雨。
这雨简直是及时雨。
不一会儿功夫,山下浓烟渐渐停了,火势不再蔓延。
四处都能闻见一股木炭燃烧的臭味。
乐嫣屏声敛息带着二人继续往山上爬。
她隐约听见有人可怜她:“我还以为是她丈夫来接她来的……怎知、怎知我亲眼瞧着,那女人一捂胸口晕了过去,她丈夫就转了脚,不管她了,还哄骗她说等会儿要来寻她……这后山与这处一来一回,她又拖着两个累赘,她丈夫来也搞不定……”
“哎,这男人啊,当真是没几个好东西!”
没走一阵,眼看三人落在最后,春澜坚决不肯再拖累乐嫣,不受她的搀扶。
“我早没力儿了,娘子不如叫我留在这里寻个地方躲着,带着春生没了我这个拖累,也好快点往后山去……”
“娘子,奴婢不过是一条糙命,便是那些贼人见到了我,也未必会危险,我寻着这附近能遮掩人的地方躲一下便是。”
乐嫣自是不同意的,可着实扭不过下了狠心的春澜。
三人这般僵持半晌,乐嫣顶着风口,轻顿片刻。
“那等你恢复了体力,就继续往上跑,我怕那群人冲上来。”
春澜朝她答应下来。
“娘子您只管走,我歇歇就好。”
后面的一路像是走着黄泉道。
男女痛哭哀嚎,天色越来越黑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四处黑的彻底。
夜里,凌烈的山风,叫乐嫣竟生出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直到身后传来呼喊声,尖叫声,有火把亮起。
山下有叛军闯上来了。
乐嫣听到身后的刀光剑影,她抱起春生四处躲藏。
奈何四处平坦,连处藏身之地都没,她瞧见不远处几间屋舍,像是大相国寺原先建在后山,用来清修的地方,只不过后面年久失修,便无人用了。
乐嫣抱着春生躲去破庙里,寻了处荫蔽的柴堆后躲着,死死捂着春生的嘴巴。
“嘘,别出声。”
“……我们在这里睡一觉,睡一觉就好……”
外边偶尔传来的惨叫,哀哭。
仿佛是那些落后乐嫣一步的人留下来的。
乐嫣担忧起自己,又担忧起春澜。
一道闪电划破漆黑苍穹,腥风卷着雨水劈里啪啦打在屋檐上。
滴答滴答。
漏风滴水的屋檐,雨滴落在她的脚面上。
一滴滴,砸在石板上迸裂开来,将她的丝履一点点渗透……
这夜,她不敢有丝毫颤抖,亦不敢发出声响。
只这般静静听着,听着面前的漏水,听着偶尔山头传来的嚎叫,偶尔甚至还有马蹄声,刀剑声。
太乱太乱了。
她甚至都觉得是老天爷眷顾,自己这处不算隐蔽的屋庙,竟还没被人搜寻上来……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
这夜比以往任何一个飘荡着鹅毛大雪的冬季都冷。
她心里装满冰凌,骨髓里尽是一望无际黑洞洞的深渊。
乐嫣想着,若是自己被歹人俘虏了去,会是什么下场?
女眷们只怕都不得一个好下场,尤其是自己。
她的祖辈手上沾了无数前朝人的血,如今自己落入他们手中只怕是不得好死。
扒皮抽骨,挫骨扬灰,亦或是什么旁的更可怖的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与这日一般无二的兵荒马乱中生下的自己。
都说生孩子是鬼门关,而母亲那是同时面对的便是两道鬼门关。
她印象中的母亲,是个瘦弱,柔弱的女子,她是如何忍受下来的?
母亲撑过了,自己定然也能撑过去——
自己这条命,在许多人眼里,或许敌不过旁人珍贵,可是她却是她的母亲苦苦煎熬一夜生下来的,是她母亲舍不得半点责骂百般呵护长大的。
乐嫣想着,自己若是能活下来,会去做什么事?
这夜,许是乐嫣的期盼触动了老天,一切并未如她所想的行进下去。
不知何时,雨水中传来了阵阵马蹄。
蹄声像是闷雷,直到愈来愈近。那些人勒缰停马,一记记沉重踏声重重砸入乐嫣心头。
乐嫣拔下发间珠簪,将冰凉的簪身攥紧在掌心,眸光死死盯着门前,浑身冰凉。
砰嗵一声闷响。
早就破败不堪的寺门应声而破。
外间是硝烟阵阵,仍可见片刻前的金戈血影。
几个身着玄铁重甲的士兵几息间便寻觅到藏身暗处的乐嫣。
火把移到娘子莹白的面上,照料那张足矣叫世间所有女人羞愧的玉容。
芙蓉面,含情眼。饶是如此一番颠簸挫折,满面尘土,仍是不改风情。
“快去回禀圣上,寻到娘子了。”将领说这话时,声音都忍不住颤抖,激越。
经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夜,乐嫣早不信任何人,她看着那人,死死凝望着他滴水的剑尖。
刀刃血槽处依稀有干涸的血渍,混着雨水,一滴滴猩红滴落下来。
她凄切地问他:“你是何人?”
“臣乃龙骧卫左骑营副尉,恕臣来迟!”
有那一瞬,她的伤口,她冰凉的躯体,像是被这一句话抚平,像是被暖和起来。
一道道滚烫的血液冲入她冰凉的四肢,身躯。
几乎是随着那人话音落下,无数雷霆铁蹄踏碎雨幕。
乐嫣放下怀中的小儿,挣扎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屋外跑去。
屋外仍下着雨,细细簌簌的雨水,她却浑然不觉。
她冲进雨幕朝着前方跑过去,冰凉刺骨的雨水,几乎瞬间渗透她的衣裙,染湿锦衣。没两步便浑身失力,狼狈跌倒下去。
她仰头,愣愣地抬眼。
直勾勾看着远处一群朝她奔来的重甲铁骑。
眸光像是生了根,穿过重重金甲卫,落到远处被一众龙骧卫簇拥而来的身影———
为首之人身披金甲,眉眼间满含肃杀之气。
见到他的一瞬,乐嫣的心才是真的踏踏实实落回原地。
她的心才重新跳动起来。
她的脚才踩到了真实的土地,她知道,她们所有人都安全了。
强忍一夜的泪水瞬间决堤,失声恸哭起来。
泪水混着雨水簌簌而下。
泪眼朦胧间,她察觉一双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烛火使她有一刻短暂的失明。彷徨间她只觉身子一轻,被身前人从泥水中抱了起来。
连续几日的惊恐彷徨,滴水未进,又是一整夜的疲于奔命……
如今的她,只犹如见到了神主降临。
那张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深邃立挺的眉眼,在这个夜中被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睫羽轻颤,被抱起时,控制不住的,柔软的侧脸贴上皇帝冰凉僵硬的龙首肩吞。
“陛下,陛下……”她带着哭腔,像是不可确定一般,唤他。
皇帝并未说话,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隔着棉衣一遍遍安抚上那张瘦弱的背脊。
“鸾鸾,朕很抱歉,来晚了。”
随着龙骧卫援兵赶来,叛军一个个落网伏诛,山道间尸横遍地。
乐嫣担忧着春澜, 可如今龙骧卫四处扫荡残余叛军, 却没人放她出去寻人。
“娘子, 陛下吩咐过, 如今还不安全, 您该在房中歇息。”
乐嫣像是无头苍蝇,来来回回跑出去了几次, 却被拦在门前只能得这么一句话。
她只得隔着门帘, 朝外边儿人不厌其烦的反复提醒:“我婢女可寻到了?”
“羽林卫已经去寻了, 娘子且安心。”
外边人反反复复只这一句。
若是往日,寻个人只怕是片刻功夫, 只是这夜又是雨水, 又是乌漆嘛黑的一片, 遍地尸骸。活下的人们一个个都是灰头土面,四处藏身各处, 想要寻到当真是不容易。
乐嫣知晓自己问的太多了, 不好继续去惹乱了。
好在, 下半夜的时候, 隐约有脚步声出现在她的房门前。
乐嫣一怔,便连忙去开门。
“娘子!”
门外的春澜头发散乱, 面上染着血渍,这日竟也顾不得什么规矩, 跌跌撞撞跑来, 与乐嫣主仆二人相拥而泣。
她们竟还都活着。
春澜哭哭啼啼的,“我险些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好几根羽箭险些扎到我身上,我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就这般一路往树丛里钻……我想着,我这回是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她抹了把眼泪:“我想着,临死前竟还又饿又渴,也真是可怜。想着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那盘糕点有没有毒,我一定也都要把它吃的干干净净。做个饱死鬼……”
乐嫣听了她这话,瞬间破涕为笑,连忙拉着春澜将她拽到一旁圆桌上坐下来。
“你瞧,我方才与春生吃的时候,他每样吃的都给你留了一半。足够你吃了!”
春澜一听,只热泪盈眶。
“若非是送奴婢来的小将来的及时,奴婢如今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乐嫣又哭又笑。
这夜,主仆二人无比的贴近,乐嫣甚至将自己心里打算与春澜说起来:“经过这一遭,我亦是看开了许多……以往我总是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太蠢,以为缩着脑袋事情就找不上门,就能活得畅快,活得自在……”
春澜有些不解,乐嫣这般说是什么意思。
她才注意到乐嫣已经换了一身的衣裳。
乐嫣才沐浴过,头发湿漉。
寺中如今已经平稳下来,每处屋舍殿宇都被人搜查过,乐嫣住的这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羽林卫,只怕不比皇帝身边的护卫少上几个。
她如今也知晓不是讲究的时候,寻到一件寺中干净的素袍棉衣便这般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也好过穿那身又脏又湿的衣裳。
一身男子的交领素袍,竟叫她穿出了几分玲珑窈窕来。
内里什么都没穿,只系着一根腰封,显得纤纤细腰不堪一握。
葳蕤烛光下,蛾眉弯弯,面若芙蓉,一双眼眸勾魂夺魄,娇颜若新月生辉,花树堆雪。
叫春澜不经都看的痴了去。
鸦黑飞瀑般的长发飘洒在肩头,并没有擦干,就这般往下不断低落着水珠,不一会儿腰上便湿润一片。
乐嫣却毫无所觉,慢慢来到铜镜前,屈膝跪坐下来。
她随身竟还带着口脂,葱白的手指一点点晕开,轻轻点润在唇珠之上。
“娘子,您……”
她似乎有些明白乐嫣的欲意。
“今日陛下又问起我来……经此事后,我竟觉得同他在一起也不差。”
春澜大惊,乐嫣却只是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的眼底,是一片孤寂。
“由奢入俭难,从小我没吃过多少苦,这两年吃的苦太多了,多到我已经害怕了,我如今可再不想吃苦了……我也知这样不好,可与其这般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与其谁都能踩上一脚,还不如……”
她恰到好处的停顿,保留了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那张脸生的妖冶,无论是五官还是皮肤都挑不出任何瑕疵。
如今只单单抹上桃花色的胭脂,微微展唇,那镜中的娘子妩媚动人,倾国倾城。
“仔细想来我无依无靠的,往何处去,躲起来,如何躲?其实都一样……”
会有很多的男人觊觎她。
这一点她很早就知晓,她母亲更是知晓,所以她母亲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一定要在临死前见到乐嫣成婚。
原本是想找一个有权势疼爱女儿的男子,替她继续护着女儿,可谁知遇到了卢恒。
“今日他抱起我时,他抚摸我的背时,我竟觉得很温暖,甚至很感动……我有些触动,我觉得若是就这样也不是不行……至少我不会再受欺负,至少你们都能过的很好。”
这里是上京,若想在这里生活,没有地位,没有人脉,都是走不长远的。
尤其是她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生得如此姿容的美人。
春澜听了,默默咽下口中的话。
她方才想对乐嫣说,自己见到了侯爷,侯爷他受了伤,一直在找娘子。
不过,春澜经此事后,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她想,这事儿就当自己没瞧见吧。
娘子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了。
说出来空叫人烦恼罢了。
这夜,京师无人得以歇息。
羽林军如今统领,年愈六十的老将头发花白,满脸刀疤,瞧着一身凶神恶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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