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连乐嫣也不敢。
卢恒想替乐嫣接过酒盏,可乐嫣却拒绝他的掺和,甚至为了争抢一般,先一步微微仰颈,红唇轻启将手中酒水一口饮下。
她原以为自己这番豁出去,将那些恶臭的酒水饮下,只要能忍耐的等它穿过了喉咙就好了。
就如同她以前瞧着父亲闲暇时喝酒一般,陪着几个小菜,便能喝的春风满面,潇洒自得。
可乐嫣着实高估了自己,没喝惯酒水的人,又是一口闷下去,一下子只觉浓烈刺鼻的辛辣翻涌而上。
“咳咳咳……”
她顿时被呛的连连咳嗽,整个口鼻喉腔都跟着灼烧疼痛起来。
乐嫣知晓这是宫宴,不可出差错,是以强忍着嗓子眼里同前仆后继的痒,只能低声压抑着咳。
她咳的小声,除了卢恒,连身边人都未察觉。
奈何高座之上正与太后说话的皇帝总是格外耳清目明,他似被惊扰一般缓缓抬眸,目光停驻往那张娇嫩芙蓉面上。
只见她脸泛酡红,双眸含泪,鬓发散散的飘落几缕。
孱弱纤细的身子仿佛摧心挠肝,一旁的丈夫却只是替她轻抚后肩。
皇帝神情泰然,只转头唤起身边伺候的尚宝德。
“去,为夫人送去茶饮。”
乐嫣正是难受的时候,只觉得嗓间火辣,眸光却瞥见尚大监端来一壶鎏金高脚壶朝她走来。
“陛下赐夫人茶饮。”
乐嫣一震,不想陛下竟这般有心,她道谢过后,便恭敬接过,连忙斟了一杯浅浅入口。
尝过一口,乐嫣一时惊讶,这竟不是茶水,而是桑葚汁……
微凉甘甜,几乎是入口的一瞬,便缓解了嗓中的热辣。
和记忆中的,亦是一般的味道——
乐嫣还未来得及感动,却听卢恒道:“喝不了,便不要喝。”
她扭头看他,卢恒却已出列。
他将酒壶中的酒水尽数斟于自己酒盏之中,手持酒盏便朝着上首皇帝与太后:“臣妻不善饮酒,臣代她饮下。”
语罢,乐嫣眼睁睁看着他将一整壶的酒水尽数饮下。
乐嫣忍不住眼皮一阵颤抖,心中纵然不想搭理他,却也升起一阵阵的于心不忍,可劝阻的话已经是晚了。
宫中的酒水可是烈的很,乐嫣只能将方才皇帝赐下的桑葚汁整壶倒去他空了的酒杯里。
“快喝些果汁润润喉。”她道。
卢恒这般豪放护妻之举,自是再次引得满场女眷们艳羡之声,“这般漂亮的娘子,哪个丈夫不该悉心疼爱着?倒是咱们都是粗人,再烈的酒都能喝得……”
“哎呦喂真是的,这疼爱都是相互的,你没瞧见侯夫人又是如何心疼侯爷的?男人么,竟连一杯酒都舍不得他喝。”
便是连上首太后听了,唇角都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若她还十几二十岁,靠着恩宠过活的年岁,见到叫自己艳羡的这份恩爱,只怕是心中不喜,觉得哗众取宠。可偏偏她早过了那个年岁,转头看着一群年轻郎君娘子这般恩爱,反倒有了一分置身事外的欢喜来。
看吧,也真有如戏文里那般恩爱不做假的——
太后忍不住朝着身侧只顾喝酒的皇帝道:“可见善化的这个女婿选的好,这般恩爱的夫妻,当真是罕见……”
“这人啊,在世一遭如何风光如何潇洒,到头来其实都是一场空。就该是早早寻个良人,知冷知热的,这般日子过的才体贴……”
她自以为聪明的趁着机会朝着皇帝又说起大道理,却忽地听见一声极细的响声。
只见皇帝握在手中的白玉盏,竟从中碎裂开来。
浑浊的酒水沿着缝隙流出,将皇帝手臂浇的一个透心凉。
高座之上的天子竟是连酒水都撒了衣袖。
若是旁人众人只怕都是要笑两声,偏偏这是皇帝,如何也不是她们能取笑的。
“听说今夜准备了烟花?”
过了会儿,只见皇帝仿佛恢复了威仪,朝一侧宦官温声问道。
“回禀陛下,都在西御苑前候着,陛下此时可要移驾?”
皇帝似乎是兴起,便道:“去看看。”
皇帝一说出去赏烟花,其他人自都要跟随着。朝臣,命妇,一个个人挤着人跑去西御苑,回廊上,过道里,很快外边平台各处都围满了人。
殿内万盏灯烛彻夜通明,叫人分辨不出昼夜,等走到殿外乐嫣才后知后觉,竟已是夜幕深沉。
苍穹铺天盖地的星辰银河,宫阙万间灯火通明。
宫人马不停蹄忙碌起来,将宫廊之上数千宫灯都被撤下,四处这才泛起夜幕该有的昏暗来。
乐嫣出去时便见数个两丈高的花桩被摆放在平台空旷之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
乐嫣忽地想起,她幼时最喜欢的便是看烟花了。
这火药味儿旁人多数是受不来的,更多的人害怕这劈里啪啦的巨响。
唯恐那些火苗掉下来烧着了衣裙,一个个都是跑在廊下,甚至隔着窗户捂着耳朵躲的老远。
也只乐嫣一个,平素胆子不算大,却唯独不怕烟花。
匠人们已经搭起梯子爬上绛台点火,乐嫣便回身催卢恒走的快一点。
“这里人太多,什么都看不清楚,想要看最漂亮的烟花,就要抢先选好位置……”
这宫里里里外外她年幼时就摸得熟悉,何处有好风景,乐嫣闭着眼也能寻到。
可卢恒不能理解乐嫣的欢喜,声音虽是温和,却只是一层温和假象罢了。
“这热闹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坐着吧。”旁人都去往外走,只他偏偏将乐嫣往内殿拽。
“不行!”乐嫣心急如火。
她今日脾气罕见的古怪,叫卢恒怀疑她是被方才那一口酒水熏上了头。
卢恒垂眸看她眼睛,果真见她眼睛里亮晶晶的,氤氲着一层朦胧的光。见过酒量浅的,却还没见过有人酒量浅到她这般,几滴酒水就晕乎了的。
他见此更是伸手想抓着滑不溜秋的她,将她往回扯:“你是醉了,同我回去。”
这般朦胧的月夜,人声又是这般喧闹鼎沸,似梦似幻的场景里,总叫人都跟着有几分兴奋过了头。
她是如此兴奋,可卢恒却只会败坏她的性质,甚至放着大好的烟花不看,还想将她往回抓。
乐嫣心中恼怒,趁着卢恒遇到熟人松手打招呼的间隙,她一下子便挣脱他的捉拿,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溜走去了人群里。
“乐嫣!”
身后是丈夫唤自己,乐嫣头也不回。
一轮烟花最后落下,才发觉不知何时乌云蒙月,最后一丝月光都彻底暗了。
苍穹间乍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
伴随着底下女眷们惊叹的叫声,四周好像都喧闹起来。
噼啪,一声。
第一道烟花从夜空中窜起,在最高的苍穹绽放开来。
每一只照亮苍穹的瞬间,天地才能亮白如昼。其余时候,都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
乐嫣眼睛骤然被光亮刺的泛起泪意,却连眨也不眨。
眼瞧最高的绛台也要放烟花,乐嫣连忙不敢浪费时间,越过重重宫廊,再穿过龙尾道,沿着玉石阶上了临近的一处阁楼。
她像是是原谅了卢恒,打算在这个月夜里与他缓和缓和关系,“你跟紧我……”
忽地,乐嫣察觉身后气息不对。
一阵低沉的呼吸声,她回眸去,却见身后出现的一身玄色龙袍。
漆黑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肩袖上绣着金色龙纹。
他好生高大,乐嫣站的与他近,凭她抬眸,竟只能看见那人硬挺的下颌线。
“陛、陛下……”她惊慌失措之下,险些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陛下怎么放着最好的观景台不看,跑来这处偏僻之所来了?
卢恒呢?
乐嫣慌忙去寻找,却黑黝黝的一片,哪儿还能寻到人?
反倒叫余光瞥见,而那截原本光洁平整镶袖龙纹的袖袍,如今竟是皱皱巴巴的。
乐嫣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她现在才是想起来了,方才穿过人群往楼上跑时,她便以为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卢恒,扯了他衣袖好几下——
这世间,怎么会有比自己还笨的娘子?
险些将皇帝错认成了丈夫……
皇帝的面色月光下晦暗不明,只感觉他的眉骨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许是极力忍耐着对自己的恼怒??
乐嫣愕在原处,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朝着身前的皇帝弱弱的解释:“对不起啊,陛下,我没想抓您,本来是想抓阿恒来着……”
她仿佛验证自己的话一般,朝着身后看了良久,也没寻到丈夫的身影。
只好与皇帝继续面面相觑。
皇帝亦是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眼身后楼梯处。
像是在安慰她一般,“怎么,寻不到淮阳侯了?”
乐嫣一听这话,像是她一门心思只想寻自己丈夫一般,自然是窘迫的连连摇头。
“不,不是……不是寻他,只不过是有些害怕。”
她话脱口而出,更是后悔。
自己今夜是怎么了?乱说什么话呢?难不成说害怕皇帝?
这话虽是真的,可自己说出来,自然是大逆不道。
“害怕什么?”果真,皇帝问她。
乐嫣随口撒谎说:“怕火掉下来,将我脸蛋烫坏了。”
她这话听着十分幼稚,幼稚到叫皇帝嗓中发出一声低笑。
他的笑声格外特别,低沉沙哑,余音震荡在胸腔里,嗡嗡的。
乐嫣不记得以前的阿舅说话时是什么样子的了,却记得远远不是如今的声音。
她印象中的阿舅,声音清润干净,而如今——却沉淀出一种成熟男子的内敛,岿巍。
哪怕乐嫣并不贴着他,似乎也能叫那股胸腔的震颤,惊扰了自己。
今夜的皇帝,像是一位温和的长辈,并没有什么架子,只是随和顺着她的话:“火花掉下来只是看着烫,其实并不烫人。”
乐嫣“噢”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二人一时之间,便是这般一前一后的站着,窘迫又安静。
乐嫣想离去,可如今离去,仿佛更是失礼——
好在很快第二轮烟花在空中炸开。
刹那间整个苍穹都绚丽璀璨起来,数万星点辉罗耀列空中,珠翠填咽,耀若仙境。
天花无数月中来,五色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①
刹那间,苍穹亮如白昼。
璀璨烟花下,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亦是被照的透彻明亮,粉面桃腮,唇瓣鲜红,美得惊心动魄。
乐嫣欣喜的瞪圆了眼眸,瞳孔中映着一团团的火树银花。
她光明正大欣赏着烟花,他却只能趁她不注意时,多看她两眼。
乐嫣被这如梦似幻的烟花迷惑了神智,甚至,她也不觉得二人相处的窘迫了。
可见亲情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东西。
半日前,若是叫乐嫣与一个除了丈夫外的男子这般贴近,这般独处,她定然会万般的不自在的。
可陛下不一样啊。
陛下看着自己长大,宫宴上还知晓给自己送果汁,这叫她一下子找回了童年的感觉,二人前先前许多隔阂与陌生,也仿佛一下子都消散的干净。
乐嫣一直都是一个心思柔软的姑娘。
被人宠爱长大的孩子,约莫都如她这般模样……善良柔软,从不记仇。
许多时候,再是生气,卢恒几句言语又将她哄了回来。
哪怕吃了许多苦头,她的性子,总还是没变的。
哪怕上次二人见面却不相识,兜兜转转闹出一通笑话来,乐嫣从来都能理解他的。
陛下是为天下之主,常年征战在外,还能记着自己,记着自己小时候的口味,自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阿母在世时就常说,人总要学会知足。
她如今,就很知足了。
这夜的乐嫣,想了许多许多,胆子也大了许多许多,她甚至抬眸去看皇帝一眼,却发现皇帝正目光沉沉的盯着她。
乐嫣眼睛笑弯了起来:“陛下……陛下看我做甚么?”
皇帝浑身一震,缓缓移开眸光:“你喝醉了。”
“醉吗?什么是醉?”
她从未喝过酒,哪里知晓什么是醉?
难道像如今这般,脚底下是软的,手心里也是软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是在梦里说话一般,说出来的话毫无逻辑却十分大胆,这便是醉了?
那就当是醉了吧。
可她的脑子是醉的,眼睛耳朵却是清明的。
她听见皇帝问她:“不能喝酒为何还要喝。”
乐嫣拿着冰凉的掌心贴上自己滚烫的面颊,“太后同您都喝了,所有人都看着,我总不好不喝。”
皇帝倒是不想她竟是这般回答,一时微怔。
毕竟记忆里的那个小丫头,与如今这个很不一样。
谁敢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有朕在,谁还敢怪罪你不成?”
可这般说完,皇帝又觉得很是不妥,显得自己心怀不轨,暗搓搓筹谋什么一般。
他不知再说些什么弥补,好在乐嫣十分体贴懂事的道:“我知道您待我的心,可您是我的长辈,更是天子。您每日都很忙,哪能为了这点小事劳烦您呢?日后不需要您帮我,有酒水都叫阿恒都替我喝了就是……他是我丈夫嘛,替我喝酒总是应当的……”
其实乐嫣许久没有这般唤过卢恒了,许是今日醉酒,才唤起那个亲密的称呼。
她唤她丈夫名字时,自然而然的笑着。眸中温柔的笑意,是皇帝从未见到的。
皇帝再不想听她说下去——
老天爷许是瞧见了他的心烦意乱,叫一筒烟火飞向空中时偏差了方向,空中爆炸开来后零零散散未燃烧干净的火星冲二人置身的楼阁处落下。
乐嫣还没反应的过来,就被皇帝一把扯着腕子,将她朝胸前抱了进去。
火星四散落在二人交叠的身躯上,他岿然不动,甚至连呼吸也依旧均匀,却用手臂将她护的严严实实。反倒是自己,衣袖被火星烫出几个窟窿。
当脸颊抵上龙袍下硬邦邦胸膛的一刻,乐嫣醉意骤然散去。
她惊慌不已想后退远离此处,却不想一仰头间,不甚撞到皇帝俯身下来,硬挺的下巴上。
如刀削一般紧绷的下颌,触碰上时,却有层硬硬的胡茬。
刮得她唇上一阵酥麻。
黑夜中,一股潮水太过汹涌,浑身泛起痒意,压制许久的恶念疯狂滋长。
想要攥上身前纤细的腰肢,想要掠夺那张软唇。
皇帝眼皮颤抖一下,几乎控制不住的,食指抵着她的下颌,指腹摩挲起方才兴风作浪的软唇。
像是要掠夺一般,撬开两排糯白贝齿——
“…阿舅……”直到耳畔传来那张含着口津, 颤抖的哭声。
他浑身疯涨的恶念一下子收了回去,他仓促收回手,迎来的, 却是小娘子眼眸含雾, 颤抖着挣扎开他。
她似乎不明白, 皇帝在做甚么。
为何要……她只满眼惊慌无措, 挣扎着想要后退。
皇帝心如擂鼓, 一时间不知晓被发现了心思该如何……
一切的可怕未曾降临,忽地, 小娘子眼中蓄起了泪, 抬起手来捂着后脖颈, 低声抽噎起来。
今夜的她,比往日要娇气许多许多, 那些端起的规矩全都见了鬼, 她无助的抽噎, 像只受伤的小兽,像是被吓坏了。
皇帝明白, 她醉的彻底。
根本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眼底恢复平静, 一如寻常的上前翻开她的衣领, 果真见后脖颈有一处红豆大小的红痕。
雪白娇嫩的皮肤, 与他的不一样。
自己方才被好几颗火星落在手背,可也不过跟蚂蚁蜇了一下, 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怎生——怎生到了她这里,竟然被烫成这般模样?
皇帝顿时顾不得旁的, 杂念顿消, 叫来楼下守着的内侍,“快些找个太医来!”
他不是个喜欢发作旁人的天子, 纵使方才自己被烫了衣袍时都只是一笑而过,觉得是情有可原,谁让自己站的近。
可轮到乐嫣受伤时,他被触怒一般,急声厉色的叫人恐惧。
“方才的烟花是不是想将朕脸上烫出洞来?谁放的?”
楼底下站着不声不响的太监们吓得心神俱焚,自以为是烟花将皇帝脸上烫伤了。那可是不得了,一个不小心便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皇帝正是气头上,察觉自己的衣袍被人拽了拽。
他微微怔忪,垂眸便见,那个可爱漂亮的小娘子朝他仰着脑袋,红唇张合:“别凶呐,我害怕……”
内侍们很快就将太医院的陈太医搬了过来。
原以为是皇帝被烫伤了,不想竟是淮阳侯夫人被烫伤了。
太医仍是不敢耽搁,毕竟这位淮阳侯夫人说来身份也大有来头,他提着药箱躬身上前。
“不知侯夫人何处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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