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就叫他神伤的厉害。
皇帝略吸了几口气才平复心情,叫自己忘了一切,只是以一种极为寻常的长辈口吻问她:“自你母亲去世后,便与朕生分了?”
一听皇帝这话,反倒叫乐嫣觉得自己小肚鸡肠,战战兢兢的过分了。
阿舅待自己一如幼时罢了,若是自己再端着、敬着太过了,总叫人伤心败兴了去。
乐嫣仔细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是如何与皇帝相处的?
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她与这个舅舅相处的自然融洽,如今是怎么了……与他独处时,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就想着感觉跑开。
单纯的乐嫣只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与小时候不一样了。
“不,陛下多虑了,妾不是生分……”
皇帝闻言便颔首笑道:“不是便好,闲来无事也该时常入宫去逛逛。”
他是天子,总不会温和过了头。话里话外时常透出叫乐嫣无法拒绝的语气态度。
乐嫣像是被赶鸭子上架,只能唔了声。
她是知晓自己这个舅舅的。
常年征战在外,许多事儿浑不在意倒也正常。
许是在他眼中,哪怕她在世年纪大了,哪怕是成婚了有了孩子了,在他们眼里自己还是那个需要呵护的孩子?
乐嫣这般想着,心里的怪异渐渐消散,她甚至察觉出许久没得到的温暖来。
自从母亲去后,她再没感受过这等温暖。
就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一个绳索。
这时她根本无暇顾及,这颗绳索究竟是岸上何人投放下来的。
“朕记得,鸾鸾幼时常住宫里,是住在祖母的春熙宫?昨儿宫人打扫,还在老太后床底寻到你小时候玩的弹珠来。”
皇帝本意是说些过往,惹得她想要回宫瞧瞧,这般最好。
可说到最后,竟察觉乐嫣通红的眼眶。
她好似格外好哭,这点与她小时候一般,动不动就要落泪。
只不过不同的是,以往的鸾鸾,哭声震天撼地,他其实挺厌烦那小孩儿哭的,以往见到她又哭,都要绕着道走。
可如今不一样了。
她只是在那里静静蹙着眉,鼻尖通红,甚至没发出任何声响,就叫皇帝的心都跟着抽疼起来。
他甚至对自己起了恼怒来。
旁的不提,提这等惹她伤心的事做甚么。
人死不能复生。
谁都好,死了便是去了另一处。
他们活着的人,千万莫要浪费光阴才好。
“那弹珠可丢了?”
小娘子睫毛上沾了泪水,亮晶晶的,尤是不知,只这般蒲扇蒲扇两下,瞧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的问。
皇帝一语不发的看着她脸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没丢。”
他低声道:“你何时入宫,便叫尚宝德领着你去拿便是了。”
乐嫣听了只觉得心中感动,却仍是忍不住小声纠正说:“那不是我的弹珠,我小时候才不喜欢玩弹珠。”
皇帝:“……”
“不过我也知晓是谁的,是襄王世子的,他小时候喜欢玩这个东西,还拿着弹过我。”乐嫣接着道。
“您留着吧,等襄王世子日后入宫拜见,瞧见定然哭笑不得。”
乐嫣说完,觉得身前的皇帝面色不对劲,她忍不住喊了他两句:“陛下……陛下??”
皇帝暗暗吸了一口气,温和笑道:“原是如此。”
无人知晓皇帝心中,内伤几欲吐血!
天知皇帝得到这玩意儿,有老宫人说是乐嫣的,他便宝贝一般揣在怀里!
到头来告诉他,是他侄子那狗东西的!
乐嫣趁着皇帝笑起来,瞧着温和和蔼的样子,连忙站起来说:“陛下,要是没还有事,我便先走了……”
她一站起来,眼前终于明亮了。
乐嫣朝着皇帝告退后,面对春澜与守意的追问,却什么都不想说。
主仆三人从店内买了好些糕点,又去街边卖糖人的小商贩那儿叫他捏了四个糖人,顺道给赶马车的阿六也捏了一个。
一行人正打算打道回府,忽听马车外嘈杂,依稀听见什么卖身葬父。
乐嫣掀起车帘朝外看了眼,便见一对姐妹穿着孝服,头戴白绢,垂着头跪在闹市中,哭哭啼啼。
正是好年岁,如今却被逼的为了几两买棺材的银子卖了自己,着实可怜。
不是没有人出银两愿意买下她们的,可放眼望去都是些瞧着十分油腻的男子,或是一看就心思不正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
那一对姐妹花会看人眼色,见到乐嫣的马车路过,竟然是朝着乐嫣的马车跪了下来。
叫赶马车的阿六吓得一大跳。
“夫人……”
“求求夫人行行好,给奴家姐妹二人一条活路……买下奴家二人吧,呜呜呜……”
“奴家二人日后必定给夫人当牛做马,报答夫人。”
乐嫣不曾想二人竟是求到自己身上,她错愕了下,本来是于心不忍的,可一想自己身边早就不缺婢子了,如今贸然买下两个来路不正的娘子,还不知要如何安排。
乐嫣问了阿六一副中等棺材的价钱,便叫阿六给她们送去十两银子。
“给你们的父亲买个棺材,想必也是足够了。”
乐嫣自以为自己这安排还算是不错,怎知这一对姐妹花却仍是不满意,拦着她的车前哭哭啼啼,不愿离开。
哭啼的乐嫣烦了,直接命阿六将马车开走了。
春澜瞧见这一幕,亦是心中不欢喜:“十两也不少了,便是普通庄户人家,花三四两银子置办身后事都足够了……”
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几人很快就将这桩事儿忘了。
却不知那一对姐妹花今日可是倒了大霉,从假哭变成了真哭。
禁庭——
“大统领,您就行行好!再宽容我们几日,我们定能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好法子……”
高彦昭阴沉着脸,简直黑到能滴水。
圣上今日也不知为何,明明人都已经想办法见到了,他一回宫却是大发雷霆。
今儿圣上的火气,他面前经过的狗只怕都要挨踹一脚。
更遑论跟了他一日的高彦昭。
“这就是你们上回说的万无一失的法子?卖身葬父??!你他妈的真是一个个能耐!我宽容你们,圣上能宽容老子?明儿混不进去,我这命也不要了,刚好给你们去街上摆着当爹哭,怎么样!”
“这……这也是夫人警惕,一般来说女子心软,这法子出场都是万无一失的,我们不也是没想到么……”
高彦昭再不想听二人的鬼话,只冷漠的下达最后通牒:“主子爷今日已经发火了,你二人若是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若是明日还混不进去,就滚去边州继续养马去!”
连续几日百无聊赖, 乐嫣便重新练起了字。
她年少时静不下心来,无论是字画,还是绣花, 抚琴, 总是学的半吊子水准。
这两年长大了才能渐渐静下心来。
若是无事, 便时常在窗下临摹起名帖来, 没什么学不会的东西, 只有静不下心来罢了。
一日复一日,乐嫣如今的一手簪花小楷倒是写的像模像样。
她写了两张纸, 便听守意跑来。
“娘子, 您不是要寻永川的厨子么?前院寻到了一个厨娘会做永川菜, 管事们亲自去瞧过了,都说有点本事在身上。”
“那厨娘选了一条活鱼, 手起刀落几乎是眨眼间, 那鱼就被片成了一片一片, 竟是将骨头和皮都剔了出来,骨头是骨头, 皮是皮, 分的干干净净。”守意说这话时, 满脸钦佩。
乐嫣前几日确实有说过这桩事, 倒不是她爱吃永川的菜,只是卢恒在永川住了十几载, 日后若是郑夫人与卢锦薇入京,只怕更吃不惯上京口味。
将人请回来, 也好叫自己日后不要手忙脚乱。
可这都好多天见不到消息, 乐嫣就将这事儿忘在了脑后。
如今竟是寻到了?
乐嫣听了这事儿,很有几分欢喜, 便格外去吩咐守意,“上京想寻一个永川的厨子可不简单,留下吧。”
“那般正好,我倒是好些时日没吃永川菜了,今晚便叫厨娘来。”一道温润男声在窗外响起,乐嫣晃了晃酸涩的手腕,抬眸朝着花窗外望过去。
院中轻风吹拂,假山怪石掩映,一片轻浅树叶婆娑声,一切如诗如画。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
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卢恒跨步进来,温声道:“今日官署事忙,又想叫我们留下,奈何也只有我先忙完了。”
他看向乐嫣腕下压着的纸,上面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写着两句,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卢恒复念了一句:“两情若在久长时……阿嫣,怎么会想写这一句?”
乐嫣便知他又想歪了,连忙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随手写的罢了。”
卢恒便也上前,执过她手中的笔,沾满了墨:“既如此,那我也来写一句……”
窗外秋风飒然吹过,万树婆娑,吹去了另一侧鳞次栉比的廊庑宫檐下。
天边浮起阵阵赤红云霞,霞光散落,整个宫殿都被渡上一层绚丽光晕。
午朝过后,皇帝被太后三令五申请去了长春宫中。
“听说前朝近来又为南应谈判之事吵闹?”太后随口一问。
南应,这名字说来讽刺的紧。
便是前朝皇族丢了江山,跑去了黔南,自己又重续国祚,仍称大应。
不过,大徵人更乐于蔑称他们为前朝旧族,黔南首领。
当今的南应国君,有着另一重叫人厌恶的身份——前朝太子。
前朝末代国君昏庸无能,酒池肉林,成日混迹于后宫之中与妖妃寻欢作乐。大权早早被外戚权臣架空。国君无能夺回权柄诛杀佞臣,只能在诸多势力欺压之下,早早立下与妖妃所生之子为太子,更是郁郁寡欢之下早早驾崩而去。
若真要论来,这位前朝太子也是曾在含元殿中正儿八经登基过的,只不过是被权臣胁迫之下登基的。
前朝末帝给小太子留下一张世上最大的烂摊子。
小太子那年虽被奸臣推着登了基,奈何皇帝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朝廷就成了虞侯的一言堂,小太子则是以重病之名常年被囚禁于暗室之中。
虽是可怜,可也可恨。
生长于如此境地的小太子侥幸得高祖解救,攻破国都之后力排众议留了他一命,奈何他丝毫不知感恩,转头寻机联络前朝旧臣,在旧臣簇拥之下逃亡黔南之地,后在黔南登基。
多年来在南边兴风作浪,趁朝廷与北胡兵戎相向时,动乱边境的事儿可干的不少。
这些年周道渊自诩正统之君,便总骂大徵得位不正,骂朝廷是伪朝。
真是可笑,伪朝?
周家倒是正统,只是瞧瞧前朝做的那些事儿,胡羌南下,多少百姓生灵涂炭?
如今知晓哭鼻子送公主来和亲了?早做什么去了?
连太后这个深宅妇人都知晓:“想来是南边这两年损兵折将吃不住了。不过,如何能是结二姓姻盟?战败国合该是朝咱们朝廷称臣才是。他送公主来,若是国君的姑母辈,皇帝倒是可以收入后宫,封个妃嫔也可杀杀他们的威风。若是如今国君的公主,那可万万收不得。收下皇帝岂非矮了他一辈,要唤他老丈人了不成?”
那些过往之事,时隔多年太后仍是有些记忆。
前朝太子这称呼看似久远,实则也只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罢了。
太后脸色显出不愉道:“那个妖妃之子,当年我就说不能留不能留!或干脆不插这个手,借着时机将人交出去给各路诸侯去,左右只要他死不在兴州就好了。偏偏你祖母不听劝,好生将他教养着,果真养出了个中山狼来!”
皇帝倒是头一回听太后说起这事儿,亦是来了些兴趣。
他对周道渊印象浅薄,毕竟那时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会注意旁的事情?
如今想来却觉得狐疑:“当年看守周道渊的府兵少说也有上百,他有何机会接触外界,如何逃出去的?”
太后亦是不解,“谁知道呢。那太子哄得你的祖母都欢喜的紧……”
太后忍不住又说起老太后的坏话,猛地注意到皇帝阴沉下来的面孔,见到这儿子眼睛冷的骇人,心头顿时发怵。
“哀家这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皇帝显然并不想听她随口一说,他这个老娘,知晓儿子当了皇帝,近年来胆子越发的大。
皇帝不愿再听下去,起身请退,却听一旁的容寿咬了咬牙大着胆子挽留:“圣上不若喝杯茶再走?太后新得的大红袍,正叫宫人沏上来……”
太后亦道:“这茶确实不错,供上来的人说这茶最是滋补气血,通病痛,哀家原先不信,喝了两回,就觉得面上气色都好了许多。”
皇帝听了,动作顿了顿,“这茶您那可还有?”
太后一怔:“有,有的。”
皇帝道:“那便劳烦母亲差人给朕宫里送些去,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便不留了。”
语罢,皇帝朝着太后身边最喜欢卖弄宫外消息的容寿看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一切阴私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不说,不过是给母亲留情面罢了。
太后不能如何,他一介阉人却可杀鸡儆猴。
容寿顿时两股颤颤,后背发寒,半个字不敢多说。
皇帝从太后宫中出来,想起那人苍白瘦弱的面容来。
自上回风寒过后再见她,他就察觉她瘦了好些。
犹记得她小时候也是个有些圆滚滚的姑娘,脸颊圆圆的一个,手背伸直了都有四个窝。
三四岁的时候蠢忽忽的蹲在雪人身后偷偷拿雪球砸他。第一次殷瞻还真被她险些砸到了。
只因那姑娘穿着与雪一色的狐裘,身量跟他们堆的雪人一般高,甚至还要矮上一些,圆滚滚的同个球一样。
如今怎么,圆脸都成了尖脸了?
她的丈夫究竟是如何当的,竟叫她一直没养回来?
“陛下,这是方才高都统送来的。”皇帝一出长春宫,尚宝德连忙迎了上去,将手袖中的纸卷恭恭敬敬递去给他。
皇帝一听,不动声色的将尚宝德支退,拆开纸卷一字一句慢慢地看。
不知不觉一路走去了御花园中,只见一排排绿树成茵,蝉声低鸣,水色碧绿如镜,暮色间波光粼粼。
时不时清凉微风穿透奇山怪石而来,吹过一片寂寥。
然而这般美景,皇帝已经欣赏不进去了。
看完书信,立在廊心间吹一场这浩浩的风。
她喜爱她丈夫,自己不是一早就知晓的么,如今有什么可生气的?
是了是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喜爱也不能代表什么。
人么,总是最朝秦暮楚的。更何况是女人。
鸾鸾小时候,他就是知晓的。
吃腻了的糖果,她再不会吃第二次。
再好玩的玩具,没几日就会腻味。
慌乱才是兵家大忌。
出兵时纵使是面对数万铁骑包合之势,领兵之将需足够镇定保持队形,总能找准时机突破重围,便可从包围圈中撕碎一条口子突围出来。
可前锋若是慌了,后面都会跟着乱。
阵型乱了,士兵生出退意,便连□□的马儿也使控不了,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他有什么可慌乱的……
皇帝心平气和走去廊边,打算瞧瞧前方池里的锦鲤。
池中莲花开的茂密,锦鲤难得见到,偶尔瞧见都是雄雌两只一块儿游荡。
将视线移开,竟又叫他瞧见了一对鸳鸯。
亦是一雌一雄,如绣品中的那般雌雄皆是羽毛绚亮,远远观之便是极为登对。
二鸟一同出入莲叶间戏水,从不离左右,偶尔还交颈而卧,互相替对方琢毛梳羽,当真是恩爱异常。
反观另一边,又有孤零零一只雄鸳,远远以羡慕的眸光看向那双恩爱同类,偶尔壮着胆子凑近,却被那只雄鸟蒲扇翅膀,以粗糙叫声斥退。
皇帝冷眼瞧着,瞧着那只野鸳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凑近,又一次一次被雄鸳赶走的情形,心中只觉得可笑的紧。
恰逢一阵风迎面吹过,高大身影矗立在水池边,透出无边的孤寂。
如此岑静的时候,廊心却传来一串若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而和缓,煞是好听。
只见一位娘子穿着仙纱如意裙,腰上细着珍珠扣,正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只竹竿做的扑蜓网。
她身姿轻盈的似是一阵风,轻轻几步间便追着几只蜻蜓离他更近。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男子,只认真扑弄起几只临荷歇息的蜻蜓。
皇帝朝栏边又走了两步,并不想惊扰旁人,却不想他才转身间,那娘子的网兜已经不受控制,朝着他后背掼了过来。
“呀!”沈婕妤惊呼出声,似乎受了惊吓,不由得捂住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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