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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为夫人寸心如狂(藤鹿山)


如今什么事都是万事不知。
“你有什么数?我说什么,你听便是。”
岂料这话不知如何刺伤了乐嫣,她一时忍不住嗓音都尖锐了几分:“我为何要听你的?!”
“为何?就凭你嫁给了我,妻子听丈夫的话,可是天经地义……”卢恒也有些生气,二人成婚两年,她不是没说过这种话的。只是原以为这两年的时光磨砺,总该叫她懂事了规矩了许多,怎么如今,她又像当年那般幼稚了?
一场风寒,烧的脾气又大了不成?
卢恒见到乐嫣撑着下颌的手缓缓放下。
那双眼总算肯从风景上落到他身上。
“那……”
卢恒紧紧盯着那张嫣红饱满的唇,见这姑娘穿了件海棠纹的敞领广袖襦,花萼般的领口托起她细长脖颈,阳光下面庞如明珠生辉般,白润无暇。
乐嫣抿着唇瓣,语气有些轻飘飘的,仿佛是询问他的意思:“那我们要是义绝了呢?”
卢恒听了这话,眼皮一颤。
义绝?如何义绝?谁教她的词?
自古只有男子休妻,连和离也是天方夜谭,她胆敢同自己义绝?
呵呵,真是长本事了……
他见乐嫣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卢恒却不愿意继续陪她胡闹。
他压着恼怒:“你若是不想去乐府,便差人去问候,礼数务必做全。”
语罢,卢恒连饭也不想再吃,他掀眸,落下一句适可而止,人便拂袖而去。
他走的很快,几步间便迈了出去,此后几日都没再踏入府邸一步。
乐嫣仰头瞧着格窗外投射进来的艳阳,格窗外绿枝摇曳,蝉鸣阵阵。
她没等来卢恒,反倒是等来了禁庭来人。
来人身量八尺,着一身暗紫圆领长袍,领口袖口皆镶绣着银丝流云滚边,头戴垂角幞头,约莫三十岁左右。目光清朗,斯文俊秀。
容寿虽是来宣旨,对乐嫣语气口吻倒是亲近,舒眉浅笑着,不见半点长春宫总管的轻狂。
“太后闻侯夫人入京,怜上京暑热,命奴婢前来召夫人入太液池伴驾左右。”

第17章 后宫
“侯夫人嫁去外府这些年,可是合心如意?”容寿念完口谕,便似是唠家常一般,含笑问乐嫣一句。
乐嫣幼时常随母亲入宫陪伴高太后,对几位先帝太妃亦是有印象,只是因高太后不喜当今太后的缘故,连带着善化长公主也鲜少带乐嫣往当今太后宫里往来。
二人间的关系并不亲近。
只逢年过节入宫见一面,请个安的交情罢了。
如今乐嫣被太后跟前公公问起这事,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当。
若是母亲还在,二人间还能有几分亲缘,可母亲已逝去,她若是还依着当年的称呼,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乐嫣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过的如此小心翼翼,不过是公公一句简单的话,自己心中却将它弯弯道道想出了几层意思。
“妾一切皆好。”乐嫣思忖着,不出差错回了这一句。
容寿闻此亦是颔首,微微挑起纤薄的唇角:“如此,奴婢亦可回宫回复圣母。”
他似乎话中有话,提点乐嫣一句:“许多宫眷作陪太后左右,娘子入宫无须隆重,一切清简便可。”
语罢,容寿朝乐嫣告辞,“奴婢今儿还得往旁的承恩公府邸去一趟,承恩公府上喜事,便不再此叨唠侯夫人。”
乐嫣与他客气道:“有劳宫中贵人。”
她亲自送着容寿登上马车,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一句话。
一切清简便可?
她以往只觉秋月春风,将许多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厌烦人情来往,如今这些时日却惊醒过来——以往有母亲撑着她的天地,如今需要她自己撑着自己的天地,再这般下去,她不知要将自己活成一副什么愚蠢的模样。
仔细算来她早已离京数载,如今京中一个相熟的人都难寻——乐嫣思忖过后便差身边几位曾在宫中任职的嬷嬷去打听一番宫中近况。
自善化长公主去后,公主府有品级的女官们多数重回了禁庭,乐嫣身边如今剩下些年纪大的嬷嬷,她也少叫上了年纪的往自己跟前伺候了。
不过两位嬷嬷到底是宫中出来的,纵使这些年不在京中,总有许多人脉认识,如今打探起消息来也容易。
不过隔日,乐嫣便知晓了这几年宫中的变故。
“自当今登基后,先帝爷的几位嫔妃都搬去了外宫居住,几位亲王郡王亦是分封外府,无诏不得入京。至于后廷中,圣上无后,便是由太后一人独断宫务。”
“奴婢朝着原先认识的宫人打听,都说圣上后妃不多,登基五载,只册立过一位娘娘。公公只怕是提醒娘子,避让那位婕妤……”
便是一个寻常人家主人翁的宴席,都最忌讳喧宾夺主。更何况是宫中呢?
自家娘子如此姿容,自然顾虑的比旁人要多。
嬷嬷又俯身乐嫣耳畔低声道:“还有一事,太后娘家承恩公府,兄嫂弟媳,便是连同几个早就成年的子侄都时常出入宫廷。听闻陈家的男子,一个个品行不端,爱好饮酒的,在宫中都屡次不规矩……”
乐嫣一听此事,心中一时蹦出许多前尘影事,只叫她恐惧席卷而来,心中都险些打起了退堂鼓。
只一瞬间她掌心都出了细汗。
心中对那人立即便有了猜测。
“娘子?娘子?”
耳畔嬷嬷的唤声将乐嫣拉了回来。
到底是时隔两年,她早不再像当年那般无措,很快便恢复了神态。
巍峨连绵皇城兴于前周。
两百年间风雨飘摇,朱红宫墙重檐叠顶几经战火,焚烧坍塌,又数度重修。
臣妇入宫,规矩重重,连贴身婢女都不得带入。
第二日一早,乐嫣略一番梳妆打扮便乘车往禁庭而去。等过了御道,马车往南禁中门前停下便不能再行,乐嫣乘坐着宫人抬来的轿撵朝太液池而去。
太液池又称南苑,是前朝末帝为妖妃所建,据说当年末帝暴敛横征,劳民动众,足足抓了二十余万的苦力,耗费十年之久才兴建完毕。
只不过前朝修好,没过两年朝廷便亡了。后这处太液池先后被虞侯,陈侯占领,最终大徵建立,这才稳了下来。
乐嫣一路瞧着轿外连绵不绝的琉璃顶,心情颇为沉重,不知何时软轿缓缓在瑶华宫前停下。
她牵裙拾阶而上,有宫娥引她入殿。
乐嫣不再敢左顾右盼,只垂首目不斜视,莲步轻移,等鼻间香气萦绕,眼前豁然开朗,她才缓缓抬眸。
见上端宝塌中正端坐一妇人,复袖缊裾,点缀微云,乌髻高盘,攒金珠玳瑁之饰,面上细钿,妆容雍容而又昂扬。
乐嫣敛神跪拜,行额行大礼:“妾乐氏参拜太后,恭请太后圣体安康。”
“起身罢。”
陈太后对着乐嫣算不得十分热切,该给她的颜面也都给足,亲自唤她起身赐座,便有宫娥给她奉茶,递糕点。
太后眸光将乐嫣上下都端详一遭,见她一身素罗裙裾,香鬟堕髻首饰只略攒几珠簪,朱粉鹅黄不显,却含情凝睇,面染桃夭。
如此妙人,世间实属罕见。
太后和煦笑起,她本就是美人,见了乐嫣如此容貌,也是忍不住赞叹起来:“你这丫头眉眼细看诸处比起你娘来可是漂亮了许多,尤其是这双眼睛,生的可真是——”
她像是寻不到夸赞的词,“不似你娘,更不像你爹……”
陈太后瞧着瞧着,瞧着那双艳丽夺目的眉眼,竟是神情恍惚了下,脸上的笑容微顿。
乐嫣不明,站旁给太后奉茶的容寿却是接话笑道:“乐驸马年轻时候奴才也是见过,旁的不论,眼睛倒是生的韶秀,不过如今许是胖了,前些时日瞧见,那双眼肿了许多……”
当着乐嫣的面,便抡起乐嫣父亲长短来,难免叫乐嫣面上染上一丝窘迫,她更不知如何答圣母此话。
容寿这话一出也叫陈太后忘了旁的事,许是想到乐嫣父亲如今发福的身材,亦是被逗得连笑两声,忽地想起乐嫣还在,连忙训斥容寿:“你这嘴,混说的什么话!”
太后兴致起来,便又问起乐嫣许多旁的事儿。
丈夫可还体贴?与婆婆小姑关系如何?
末了瞥见乐嫣纤纤细腰,知晓她成婚两年多了,也没有消息,止不住嘀咕起来。
“你们一个两个的,如何都这般要人操着心?成安与她那驸马成婚都多少年了,仍不见好消息。说来当今,更是……”
思及儿子身后的事儿,太后面上的笑一下子都没了。
叫她如何能欢喜?
儿子登基一转眼已整整五载,当了皇帝了还成日不安分,那等凶险亲征之事,还几度御驾亲征。
陈太后为这事儿不是没与皇帝吵过,可哪回不是她说任她说?皇帝能听进去半个字?
每回都被气的头晕眼花。
前些年好不容易以为见到了光明,她身为太后都还是从旁处才打探来消息,据说是皇帝某次酒后临幸了一位宫娥,竟是一直待在别宫,连名份都没有一个。
太后一听这话,莫说那宫娥原是因家族获罪没入掖庭的女眷,便无论是什么再不好的身份,她欢喜都来不及,如何会拦着?
当即就亲自将那女子接回了宫。
原以为这头一开,其中滋味尝过了,一切都雨过天晴。
那些朝中重臣的女眷,一个两个择性格温贤容貌姣好者,陆续总能纳入宫来。
都是年轻的女郎,怎还有生不出孩子的理儿?
怎知太后想的是好,却一晃过去这么久,皇帝连那女子人都没见过。
陈太后一想到这事儿,有时候睡到半夜,都能被急醒过来,一醒来整宿睡不着,脑仁儿嗡嗡的疼。
她更忧心的其实不是这个,是自己的名声。
儿子生不出孩子,她颜面着实不光彩……
太后有意探乐嫣的话:“只怕外宫的命妇都传是哀家从中作梗,霸着后廷权炳,才使得如今六宫主位都无……”
乐嫣敛神一笑,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太后身居高位,朝她自然无所顾忌,她却不会傻到顺着太后的话,胡乱说什么出来。
“娘娘贤良,对当今一片慈爱之心,又有何人胆敢非议?”
说来当今的后宫,乐嫣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这世上许多事儿都不公平。
比如男人与女人。
男人可不像女人那般——女人生孩子需十月怀胎,诸多辛苦,甚至一不小心还能落得个一尸两命。
乐嫣母亲生乐嫣时,据说就是受惊损了身子骨,此后常年身子都病怏怏的,以至于三十多的年纪便撒手人寰。
可男人生孩子再容易不过。
天子是什么?那是天下之主,难时六合四海定天下,如今昌盛之时,自要以繁衍子嗣为重。
这点毫无疑问,乐嫣觉得当今天子一定是个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好君主。
以往不过是没时间罢了。
如今有时间了,只要当今天子愿意当一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年抱三,三年抱五,总不在话下。

“如今四方安定,陛下归朝,日后承天之佑,皇家血脉必当延绵百世。”
这话说的陈太后爱听,她也对乐嫣多了几分真切的慈善来:“说来,皇帝旁的晚辈都不上心,对着你却是上心的。上回一回宫就来哀家这儿说起你,这些时日倒是不巧,日日大朝会。不然叫他见了你,只怕是认不出来了。”
乐嫣亦是心中感念,当今圣上忙着前朝竟还能抽空惦念起自己来,只是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太后自己随口说的,自己却当作真的了,难免是叫人暗笑了。
说来,乐嫣对圣上的记忆实在太过久远,她记忆中的秦王舅舅,只逢年过节才会回京。
他回京后,若是闲了也会教导小辈们骑马射箭。
乐嫣其实是有些怕他的,圣上没登基前还是秦王时,常年在边关待着,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名声,如今她都还时常听到。
太后与乐嫣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又有宫人来禀报说是承恩公夫人前来拜见。
承恩公爵位本朝只加封太后娘家,乐嫣也知晓自己不该再久留了,当即识趣的起身告退。
太后也不留她,只派容寿送她出殿,并笑着叮嘱她:“过几日宫中内宴,你闲来无事便也来。”
乐嫣勉力定下心神,颔首应下,她一路恭恭敬敬退出殿外。
容寿将乐嫣送到瑶华宫前,便也停步,许是念着长公主的旧情,他笑朝乐嫣道:“侯夫人,圣上近来回宫,重新问起康献王爵一事,连太后都说,您的好福气在后头。”
乐嫣听了这话,心中一凌——
她自小便知晓,倘若自己是一个男儿身,早就成了这大徵最最尊贵的五珠亲王。
奈何她不是儿子,谁让她……生来是个女郎呐。
这可不是叫了许多人失望至极,更叫许多人拍手称快。
便是乐嫣,想来心里也是难过的。
她恨自己没生做男儿身,承袭不了符家满门鲜血,拼死打下来的爵位,甚至还连累母亲灵堂上都叫乐氏族人欺辱上门。
可纵使她承不了,她也必不会叫旁人踩着符家的血骨上位……
出到瑶华宫,迎面便见有白玉回廊,水榭幽池之上有莲花荷叶层层叠叠一望无垠,这处地势高阔,放眼穿透几重铜金镌刻的朱红宫门,龙凤飞马的琉璃碧瓦,便是北苑猎场山峦起伏。
廊下两周绿茵花树,落英缤纷。
今年的天气怪哉,都九月的天了,仍是酷暑难耐。
乐嫣踩在回廊边角的点点阴影下。
太后素来喜好设宴听戏,召女眷入宫说话,乐嫣远远便瞧见阴凉处树荫下小小一处幽池旁皆是竟围了许多人,一群女眷正在玩闹着什么掷钱,倒是欢声笑语成一片。
自她出来,身影早早没入众多女眷眼里。
莺莺燕燕停了手间动作,偷偷打量着议论起她来。
京城能叫太后如此厚待的官家女眷,本来人数也不多,彼此间几乎都能混迹个眼熟。
而这女子是哪儿来的?她们先前怎么没见过?
乐嫣穿的一件最常见普通不过的素罗织锦纱衣,连领口都开的极窄,鬓角浅缀着几朵珠花,像是那最封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南人女子。
奈何举止再是优雅含蓄,也遮掩不了她那张面容带来的冲击之感。若是绮丽明艳只三分,便可称得上一句国色无双,可若是过了七分,便是显得有些轻浮浅薄了。
圆润饱满的面容在花树光影映衬下,如鲜花般鲜艳,冶丽。
太后自知晓当今归朝,只怕恨不得将前朝所有能叫得上名号的贵女宣诏入宫陪伴,这其中所想,众人是心知肚明。
无非是想往圣上后宫添人罢了。
如今六宫主位皆空,随便入宫,凭着她们父兄家族的显贵,一宫主位也不是争不来。便是运道不好只能做个地阶良人,少使又有何妨?只要入了陛下的眼,诞下皇子,日后便是一生显贵,最高的那个位置都能争上一争……
来时贵女们一个个只当作是一飞冲天的机遇,自是卯足了劲儿,一个个施朱傅粉,恨不得将其他人都比下去,妆容精致到连一根发丝都出不得错。
如今见到这般美貌且得太后高看亲自召见的娘子,众人止不住警铃大作。
“那是哪家的娘子?缘何我们入宫是走来,她却是乘轿子?”
“看她发饰,好像不是云英未嫁……”
“不是未嫁?朝中这般年岁的夫人我也不是没见过,我怎么对她没一点儿印象?”
“别说了别说了,她过来了……”
乐嫣走过去时,便见方才还说的热闹的娘子们忽地齐齐噤了声儿。
乐嫣并非没听见她们的话,心中暗自恼怒,见天色尚早,索性靠着栏杆边上来盯着她们玩儿也不走了。
看自己离得这般近,她们还能背地里说出个什么坏话来?
乐嫣的到来显得有些突兀,一群人三五成团,先是不好意思,过了会儿干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重新嬉戏起来。
闺中女子能玩的无非只那几种,吟诗作对,投壶刺绣,这一群娘子今日玩的倒是新鲜,一群人正在蒙着眼,往空中掷钱。
乐嫣说到底也是年岁不大,看着看着亦是有些忍不住,站在一旁看了小半刻,倒是将规矩看明白了些。
这掷钱的游戏还是从邦外传来的。
前些年太后身子不适是以从宫外请回了一尊神龟,就送去了那太液池最深的那处池底,一群宫人先前被太后格外叮嘱过,每人取了铜钱往那太液池底丢去许愿。
丢着丢着,这游戏也在宫人间盛传开来,说是许的愿极灵。这不,连入宫的娘子们也不知是真的信这话,还是为了投太后的巧儿,一群人入宫后便在这太液池里丢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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