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淑妃会不会真对这个孩子下手呢?连乔按着腹部,神色幽暗莫明。
一个细微幽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别把淑妃娘娘的话放在心上,她就是这个脾气,图个嘴上痛快罢了。”
连乔见是吴映蓉,便微笑起来,“倒有些日子不见妹妹了。”
吴映蓉还是那副瘦怯凝寒的模样,哪怕穿着厚重的冬衣,身量也瘦弱得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唯独她那红粉粉的脸上挂着的羞怯笑容,见了便让人心生欢喜。
她听了连乔此话,脸上却闪过一丝不自在,低头闷声说道:“天冷了,我也懒怠出来……”
她身旁的侍婢素云似乎欲言又止,却被吴映蓉一个眼神喝住。
连乔敏锐的察知其中似有内情,但她本来就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吴映蓉与她虽交好,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情,犯不着过问别人的私事。
吴映蓉自己尴尬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她。
连乔笑道:“妹妹怎么这样盯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吴映蓉连忙摇头,半晌才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姐姐的面貌似乎有些改变……”
连乔诧异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有身子的人总会难看许多,妹妹习惯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连乔心里并非不惆怅,她每天照镜子,眼睁睁的看着瓜子脸变成包子脸,上头还沾了几点芝麻样的雀斑,加之这几天有些浮肿,看去更不忍直视。
虽然杨涟说开些药服用可褪,可女子都是爱惜容颜逾越性命,连乔难免有些沮丧——天知道,自穿来这里就没一件事顺心的,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孔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了。
吴映蓉见她失落,连忙说道:“姐姐别妄自菲薄了,我倒是瞧着姐姐有身子之后更丰艳了许多呢,相形之下,别人都成了丑八怪了。我若是皇上,也得天天往姐姐宫里去才好。”
连乔扑哧一笑,恭维话人人都爱听,连乔也不例外。何况吴映蓉说这番话的语气是真心实意的,半点也不掺假。
连乔便多看了她两眼,此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吴映蓉脸上不是胭脂,仿佛倒像是冻红的;连耳朵上也生着鲜红的冻疮,耳垂上甚至淋淋漓漓有黄水渗出,大概是结了痂之后又溃破化脓。
“你这是……”连乔讶然,想走上前细看。
吴映蓉忙退后一步,捂住头脸:“姐姐不必管我,没事的。”说着匆匆要走。
连乔既已发现端倪,当然不能放着不管。她忙拽住吴映蓉的胳膊,这一碰才觉出不对:吴映蓉身上的棉衣薄如纸张,里头大半都是空心的,有一处残破了,甚至露出里头灰白的棉絮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连乔的口气不自觉严厉了几分。
吴映蓉瑟缩不语,她身边的侍女素云却跪下哭诉道:“婕妤明鉴,我们主子住在郭昭容宫里,不知受了她多少折磨。天寒地冻的,她把吴主子殿里的银霜炭尽数搜罗走,只留下些黑炭,主子身有喉疾,经不得那些浓烟,少不得耐着些。这也罢了,连冬衣的份例郭昭容也要克扣,我们主子现下穿的还是去年的旧衣,怎么能不受冻呢……”
连乔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吴映蓉住在郭昭容宫里,她是知道的。郭昭容她也曾见过,长得是很美,看着也挺蠢,只是没想到她会蠢毒到这种程度,连自己宫里的人也要欺压。
“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呢?我也好早些替你做主,岂不白受了这些天的苦?”连乔有些责备地看着她。
吴映蓉垂着头,两只皱缩的手笼在冬衣袖子里,“郭昭容位尊,我怎好让姐姐同她争执,岂不伤了姐姐的体面。再说这也都是些小事,皇贵妃娘娘都不理会,姐姐得蒙圣恩,还是别为这个自找麻烦为好。”
宫里人情冷暖至此,紫玉绿珠看着都有些恻隐。
连乔果断的下了决定,“绿珠,你先回怡元殿吩咐他们,拣那完好的银霜炭,拨一百斤送去吴选侍宫里;再有今冬刚做的冬衣,也挑四五件厚实的包裹起来,一并送去。”
吴映蓉脸上赤红,“怎好劳烦姐姐……”
连乔攥了攥她的手,温和说道:“都是宫里姊妹,何必这样客套。何况我那里本有多的,放着也是糟蹋,干脆物尽其用。”
吴映蓉回报她一个羞赧的笑,“多谢姐姐了。”
连乔看着她清秀的轮廓,心中一动,试探说道:“其实妹妹若有意,我可以向陛下请旨,令你离开含章殿,之后或是另择宫室,或是搬来怡元殿和我一道住都可,妹妹觉得如何?”
吴映蓉恭谨而坚决的说道:“谢姐姐美意,但迁宫一事非同小可,姐姐虽身负皇恩,也别擅作主张为好。”
她仰头朝连乔一笑,姿容清丽若芙蓉含露,“何况,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在含章殿住得还算习惯,姐姐不必因此可怜我。”
至此,连乔也无话可说。
她看着吴映蓉告退离去,紫玉在一旁说道:“吴主子的境遇虽叫人同情,可她方才那般作态似乎也是故意,婢子倒不信她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非要穿一件最破最烂的来。”
连乔不觉莞尔,紫玉这丫头总能一针见血,任谁都骗不了她呢!
连乔轻轻说道:“作态也好,情真也罢,既然她说的都是实情,咱们能帮则帮,谁还没个难处不曾?”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适才连乔向吴映蓉提出迁宫之说,亦即暗示可以将她举荐给楚源,可是吴映蓉拒绝得这样干脆,就算是做戏,也太坚决了些,莫非她真的无心于圣宠么?
连乔百思不得其解,据她瞧来,这宫里无论上下大小,莫不怀着身负皇恩之念。就算再清高自诩的女人,倘若真有得宠那日,也一定会欢蹦乱跳的。连乔自己不也一样么?为了更好的生存,不得不委身于楚源,媚意逢迎,做出许多文人清客不齿的举动。
可是这个土生土长的吴映蓉似乎属性不明,情愿来找她设法,也不愿攀附皇帝而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这种举动在宫里就很奇怪了。
连乔站在原地出了会儿神,直到紫玉提醒,她才百无聊赖的随紫玉回怡元殿去。
楚源已在殿中候着她。
一见她来,楚源便笑道:“怎么这早晚才回?朕一下朝就来看你,等你半天了。”
谁稀罕他这番殷勤。连乔虚虚施了一礼,还没来得及弯腰,楚源就伸手将她扶起:“你如今身子不便,无须多礼了。”
连乔笑道:“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臣妾都没来得及准备。”
以往楚源总是晚间批完折子才来,天明就走,跟偷情似的,这样正大光明的白日过来还是头一遭。
“朕就不能来看你?”楚源促狭的刮了下连乔的鼻子,引得连乔脸上绯红,娇嗔满面。
楚源近来越来越喜欢这些小情趣了,大约是恋爱戏码演上了劲,时不时就想秀一番。连乔可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这么快就能俘获皇帝的心。
楚源捉弄她够了,才收起笑意道:“实话实说,朕腹中饥馁,偶然经过此处,便想来你殿中讨口饭吃。”
“若是臣妾不肯呢?”连乔笑吟吟的看着他。
“那朕就只好吃你了。”楚源抱她到膝上,趁势在她雪白的脖子上舔了一口。
连乔作势要打他,自然没有成功,细细的手腕在半空中就被楚源捉住。连乔去势不稳,反而扑到楚源身上。
崔眉在门外听着两人嬉戏笑闹,饶他是个没根的,也禁不住面红耳热。
闹归闹,连乔还是正正经经的让人传了午膳进来,除了寻常饭食之外,连乔自己额外多了一碗酸梅汤,另有一瓶西洋进贡的红葡萄酒,是给楚源准备的。
连乔自己慢慢啜饮梅子汁,见楚源盯着她不放,忍不住嗔道:“陛下可是馋了?若喜欢,臣妾将这碗让给您就是。”
楚源一笑,眉心舒展开来:“朕常听人说酸儿辣女,想来你这一胎必然是个皇子。”
原来皇帝也是盼着她生儿子的,也是,哪个男人不希望传宗接代呢?连乔在心内冷笑,放下碗盏,擦了擦嘴道:“陛下这么想,不代表别人也都这么想,淑妃娘娘可说了,养不养得大都不一定呢!”
楚源皱眉看着她,诧异她为何突然说起孙氏的坏话。
背后讲小话当然算不得明智之举,不过连乔自有对策,她坦坦荡荡的说道:“是陛下希望臣妾对您坦诚相对,臣妾才不敢隐瞒。陛下若是不信,只管去寻各宫的嫔妃对质,臣妾相信,总有个把会说实话的。”
楚源这才挪开目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道:“孙氏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不必理会她。”
光是恶毒的言语无法定罪,何况孙柔青还是太后的侄女,为了顾全太后的面子,楚源也不会因一两句话来责罚她。可是因了孙氏之语,楚源心底只怕已经埋下一根刺了。
以后她的孩子若出什么差池,孙氏别想撇清干系。连乔又遮袖抿下一口梅子汁,掩去眸中的一抹暗色。
楚源冷不丁夹了一箸清炒虾仁给她,温和的说道:“朕听说常吃鱼虾可使婴孩聪慧,你当多吃一些。”
看样子为了她腹中的孩子,楚源这个做父亲的也做了不少功夫。
连乔不习惯他这样的热切,生硬的埋头扒饭——在楚源面前,她本是很注重自己的吃相,务必要显得矜持优雅。倘若楚源不在,连乔就要发挥本性大吃大嚼了,为了这个,她其实不希望楚源常来,不然一顿饭都吃得不痛快。
但因为楚源种种怪异的举动,连乔的节奏不得不被打乱,无意识恢复了私下里的饕餮模样。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楚源将她嘴角的一粒饭黏子抹去,就那么放进自己口里。
一点都不嫌脏的。
连乔愕然抬头,她觉得楚源一定是疯了,这种言情剧一般的展开究竟是为何?
连乔探询的投去一瞥,楚源却只是浅浅一笑,不以为意。连乔无奈,只能归结为楚源的闲情逸致所致。
大概是她自己太大惊小怪了,古来这种昏君妖妇的行径还少么?西门庆还拿潘金莲的绣鞋倒酒喝呢,吃点食物残渣又算得什么?
连乔当然不想把自己比作潘金莲,但楚源无疑正是个高配版的西门庆。
作者有话说:
两更奉上,弥补昨天的空缺~
第23章 心机
用完饭后,连乔不想继续这样郎情妾意的游戏,又想起吴映蓉之事,因向楚源笑道:“这怡元殿甚是阔大,陛下却只赐给臣妾一人独居,未免太浪费了,不如臣妾再邀一人同住可好?”
此时连乔已经决定,倘若楚源问起,她便将吴映蓉的可怜情状原原本本道出来,以皇帝的自负与自恋,一定会心生怜悯——尽管吴映蓉口里说着不愿承宠,但谁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也许是故作托词也不一定。
连乔如今有着身孕不能侍寝,她可没把握牢牢留住楚源十个月——说到底,男人都是靠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倘若一定要找一个人来分宠,连乔情愿成全吴映蓉,至少在她看来,吴映蓉算是嫔妃之中最好相处的一个了。
然而楚源并未顺着她的意思问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朕觉得不好。”
连乔故作天真的看着他,“为何?”
“朕可不想你我之间再多出另外一人,除了咱们的孩子之外。”楚源宠溺的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若觉得寂寞,朕常来陪伴你就是,可不能让旁人打扰咱们的相处。”
连乔柔情满怀的看着他,仿佛心都快化了的模样。
她想皇帝一定是偶像剧看多了,入戏这么深,仿佛真当自己是个深情人设一样。
连乔自此便再不说迁宫的话,见了吴映蓉也不再提起此事。吴映蓉脸上仍是如常,从不过问皇帝,连乔倒疑心是自己多心了——或许吴映蓉真对承宠毫无兴趣。
她见吴映蓉仍穿着那身旧衣,一副瑟缩模样,问了几回,吴映蓉只是不肯说明。
还是紫玉打听得清楚,悄悄向连乔道:“娘娘不知,咱们送过去的东西,大半都被郭昭容扔了出去。她虽然不敢正面与娘娘您抗衡,可欺负起吴选侍却毫不手软呢!”
这个郭氏未免欺人太甚!连乔心里也有些恼,叫了吴映蓉过来问道:“郭氏如此跋扈,你何必还替她遮掩?就算不告诉陛下,也该早点禀明了皇贵妃才是。”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吴映蓉脾气好她当然赞赏,可若是任由别人欺压至死,那就是懦弱的表现了。
吴映蓉苦笑道:“那么多的银炭被扔出含章殿,道旁的人都看得见,皇贵妃娘娘怎么会不知道?她要是有心为我做主,早就过来慰问了。”
连乔不禁哑然。穆氏想做皇后,就注定了她会对大多数事情做壁上观:吴映蓉这样瘦瘦小小的模样,即便得了宠,那也是不易生养的;反而郭昭容生得美丽健康,很有诞育皇嗣的可能,何况郭昭容的娘家在朝中也颇得力。穆氏自知生育无望,除了皇后之位不做他想,她怎么会去得罪一个可能是未来皇储母亲的女人?
说到底,这宫里人都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
连乔沉吟了一会儿,“你不必急,今晚陛下过来,我就向陛下请旨,让你搬离含章殿。”
吴映蓉想说什么,连乔摆了摆手:“我并非一定要你搬到怡元殿来,只是无论哪一处,总比留在郭昭容手底下吃苦强。”
吴映蓉却摇头,笑意粲然,“姐姐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不必姐姐劳神,我自有法子应对。”
“你能有什么法子?”连乔不解。
“姐姐且等着看吧。”吴映蓉顽皮地一笑。
连乔按捺下满腔疑惑,静候佳音。果然才两三日就得了消息,却是含章殿的吴选侍闹了起来,说不见了一支五凤朝阳挂珠钗,还是进宫之时皇帝亲赏的。
御赐之物不得轻易毁损。兹事体大,连穆皇贵妃也打起精神,细细查究,原是那日郭昭容将吴选侍的冬衣银炭扔出去时,那只钗也掺杂在里头。穆氏因此大怒,狠狠斥责了郭昭容一通,还罚她禁足一个月。
郭昭容吃了此亏,气焰顿时下去许多,也不敢轻易找吴映蓉的麻烦,连那些炭火也着人好生送回。
绿珠听了抚掌而笑:“郭昭容自以为是,连娘娘您也不放在眼中,也该叫她吃点苦头了!”
紫玉却有感而发:“想不到吴选侍还有这般心机,她若是想争宠,只怕早就成功了。”
这也正是连乔想说的话。她面色沉沉,不发一语。
改日吴映蓉再邀她出来散步时,连乔便轻轻笑道:“妹妹的手段令人好生钦佩,看来竟是姐姐我多管闲事了。”
吴映蓉目光盈盈的看着她,“姐姐怎么这样说,若无姐姐送来炭火暖具,映蓉还是会冻饿至死。映蓉只有感激姐姐的道理,姐姐怎么好似还与我生分了?”
连乔笑意勉强,“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一早便有对付郭昭容的本事,为何还要忍耐到今日?”
对待心机深沉的人,连乔通常都会怀有警惕。她本以为吴映蓉是只软兔子,不料却是只深藏不露的狐狸,这叫她怎能不戒备?
吴映蓉认真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若非我一再忍耐,郭昭容也不会变本加厉,渐渐露出本相。只有在敌人最疏忽的时候,才是一击致命的机会,姐姐不这样以为吗?郑伯克段于鄢,若无郑伯有意引导放纵,共叔段又怎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话题竟转到军事谋略上来了。
连乔陷入深思,她蓦然觉得吴映蓉的话有些道理,或许她该在楚源身上也试试这一招。
吴映蓉裹紧身上新的冬衣,齿颊粲然:“何况,若非郭昭容连姐姐送的东西都敢扔,我也不会这么快朝她出手的。”
两人在御花园中慢悠悠的闲逛,却想不到有人在一丛梅枝后悄悄注视着——是连音和她的侍女碧鸢。
连音见两人走远,方才恨恨出来,朝地上啐了一口。要不是怕向连乔行礼,她才不会这样狼狈的躲起来——谁让那个女人已经成了婕妤,如今高高的压她一头。
碧鸢颇为诧异,“大小姐一向独来独往的,想不到却与吴选侍这样交好,说来您才是她的亲妹妹呢,大小姐倒不管不顾的。”
连音衔恨道:“都是臭气相投罢了,有什么好羡慕的。”
其实她内心也有几分妒忌,连乔怀着身孕又得盛宠,谁与她交好,境况自然会好一些。何况还听人说,连婕妤有意让吴选侍搬到她宫中,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不是接近皇帝的好机会?
连音想起来便咬牙,她可不愿意孤零零的在宫中老死,就算做不得宠妃,也不能总是叫连乔给比下去。从前在家中尚有母亲为她出头,如今到了宫里,她就只有自己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