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淡紫粗布,肥肥大大似老妪的衣裳,可被她穿来,却仍是如树梢上的嫩芽一般鲜俏。鸦青头上珠花朴质,脸儿白得如藕荷一般,眼珠子大如葡萄粒,脉脉流转间隐含情意。冯元忆起近日来的耳鬓厮磨,忽地生出了些恍惚与不舍。
他眼一定,与绿莺四目相对,如石子投水,心内瞬时起了层涟漪。他摇摇头,放下画盒,朝张轲拱了拱手,笑说道:“无功不受禄,本官愿出纹银五千两买这画,不知张大人觉得可行?”
这话一落,众人顿时惊掉了下巴,姑娘们面面相觑、嘀嘀咕咕后一致瞧向绿莺,心内皆是喟叹一声:果然美色惑人,对那小丫鬟是又嫉又酸。连刘太太也觉绿莺的身形忽然间魁梧高大贵重了许多,恍然一棵金灿灿的摇钱树在朝她招手。
绿莺煞白的脸儿回转成粉润颜色,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扑通一声落了回去,浑身冷汗瞬时干涸,直如死过又重生般,端的是虚惊一场。乍惊还喜后便是喜极而泣,泪珠子扑簌簌便落了满腮,眼儿朦胧地楚楚望着冯元,直想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张轲抽抽嘴角,眼巴巴等了他半晌,却是这么个扫兴的答复,心内暗骂这冯元难缠,脸色却堆笑:“诶,冯大人客气了,提钱岂不是伤了咱们哥俩的情谊?画乃死物,不值甚么,不如......”
这未尽之意冯元哪会不懂,他敛眉笑了笑,张口道:“张大人的好意本官心领了,吴公之作虽贵重,红颜知己却更难得。”
嘿,有意思!张轲瞧他拿这肥兔子这般宝贝,心更痒痒了。他踱了两步凑到冯元跟前,挤眉弄眼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冯大人以为如何?”
冯元听了这话,再瞧他一脸秽笑,心内莫名生了反感厌恶,沉着脸,抿紧唇冷眉不语。
张轲不死心,拧起了粗乱的眉头。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心内挣扎一番,须臾,终一跺脚狠了狠心。他咬牙抽紧面皮,割肉道:“除却那《天王送子图》,本官再送冯大人一幅黄子久的《富春山居图》,万望冯大人能割爱啊,哈哈。”
闻言,冯元面色缓了缓,凝眉忖度起来。
他这一默然,张轲大乐,嘿,有门儿!
绿莺却吓得一颗心又飞窜上来卡在嗓子眼,她也懂文墨,晓得这两幅画价值几何,说贵如千金都不为过。莫非真要将自个儿让给那张大人?她告诉自个儿,不会的,他既然都来了,方才又推辞过,便不会轻易妥协。
可紧接着又想到,自个儿这般低微,不及那任何一幅画的万一啊!
她心底一片杂乱,顾不上再与冯元置气,不顾在场之人目光,提步走到他身后,抖着手,五根指头攀上他袖口,揪起一撮绫罗布料紧紧抓在手心,阖上眼深喘了一口气,从后头使劲儿拽了两下。
绿莺隐约生了破釜沉舟之意,这力气便使得大,冯元未防备下,差点被她扯了个趔趄。
他心神急转,后脚跟一定,堪堪稳住身形,眉头拧成了疙瘩,阴着脸回头向她望来。
第15章 争美
冯元正腹诽这草包还有完没完,心下虽厌烦,奈何大家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伤了和气,便在腹中仔细斟酌起托辞来。袖口一沉,神思凝聚时被打断,任谁的面色也不会好。
他阴着脸瞪着绿莺,却见她双目晶亮,紧紧注视着自个儿,轻摇螓首,欲语还休,惧怕乞求之意混杂,他心思一转,瞬时想好了说辞。
“都说奴籍女子薄情虚荣攀附权贵,可本官这红颜却对本官用情至深。瑰宝易求,真情难遇,还望张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宽宥则个。”说完对张轲拱了拱手。
他这话一落地,绿莺先耐不住红了面皮,羞答答地谁也不敢瞧,只垂头将帕子搅个不住。心里却又喜又怅地想着,他这是晓得了她的心意还是仅仅只是权宜之词?
张轲才不信他的鬼话,只觉他是故意处处与自个儿作对,他面目狰狞,阴测测咬牙,“好你个冯元,本官这般低三下四求你你还拿乔,你这是打定主意非跟本官为敌了?”
冯元本想着待他对绿莺腻味了,这张轲若还想要她,他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将她双手奉上。只这话却不能摆在明面儿上说,有人上赶着捡破鞋穿,那是人家乐意,可你若对人说“对不住啊兄弟,这鞋我还没穿够嘞,待我再穿穿,几月之后再给你啊。”这不是羞辱人么?!
几月后将美人儿送给张轲便皆大欢喜了,没必要撕破脸。因着这般今儿他才处处忍让,没想到反而一味助涨对方气焰,他也不耐烦了。拾起桌上画盒塞到张轲怀里,冯元揪起他衣襟将他撂到了门外。
众人瞧冯元面色阴沉也不敢停留,一窝蜂地往门外涌去。
张轲也不是个矬子,奈何冯元身强体壮又是练家子,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竟被生生提溜到了门外。待回过神时已然跟个二傻子似的直挺挺杵在石阶上,那门阖得紧紧,与他鼻尖只一掌之遥,愈发显得他可笑。
他面皮紫涨,臊得双拳紧握,阴鸷地一扫众人:“瞧甚么瞧,再瞧把你们眼珠剜出来,都给爷滚!”
众姑娘面上悻悻作鸟兽散,心里却乐个不住,个个想起了《水浒传》里景阳冈武松打虎那回,一面感叹那冯大人英雄气概好不惹人倾慕,一面暗笑这张大人猥琐窝囊好不惹人鄙夷。
“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跟你没完!”到底有些忌讳忠勇侯,张轲也不敢硬闯进去,只骂骂咧咧带着随从恨恨离去。
屋内忽地安静下来,只剩冯元与绿莺二人。
冯元负手立于屋子正中,绿莺离他几臂远,尴尬地搅着帕子。她能感觉到他正俯视着她,那目光狂肆迫人,就算她将头垂到胸前也依然忽视不了。她想似以往那般,走过去小意殷勤地伺候,可却又忽地生了丝胆怯。她想与他说说话,不愿这般相对无言,可却又忽地有些哑然。
她心里明白,说到底,这都是因她对他生了怨,即便他最后仍是赶来了。
其实她多想冲过去,狠狠捶打他胸膛,哭着讨伐:“你这心比石头还硬的狠心胚,你还来做甚么,你不是不要我了么?”她还想质问他:“你不是死活都不愿来么,又为何改了主意?”
可她不敢,不敢理直气壮、不敢歇斯底里、不敢哭闹、不敢发泄,她只能静静地等着他开口,不知他会否给她一句怜惜、一声安慰、一语歉然?
冯元瞧她离自个儿恨不得八百丈远,似只鹌鹑一般缩头缩脑,不悦道:“见了爷话也不说一句?脖子让张大人扭断了?”
瞧瞧,这说的甚么话!绿莺忽而一阵委屈,就一句软和话不会说么?她心里跟吃了未熟透的莲子一般,又酸又涩,泪珠子顺着脸颊砸在泥砖地上,转眼便被灰土吸噬,连个水花和响声都没留下。
虽是这般,可冯元是何眼力,已然瞧见她哭。他不知她心底事,只当是被张轲惊到,便拧着眉头叱她:“既没吃亏,就莫要哭哭啼啼的了,爷听着心烦。”
两人一个气答答,一个不耐烦,屋内沉滞。绿莺想起先头张大人一脸色靡,又攀她腕子又抓她手的恶心事,又气又委屈,憋得难受,张口就来了句:“那要是奴婢被他欺负了呢?”那你总会说几句软和话,怜惜怜惜我了罢?
冯元未领会她的意思,只在脑中浮现出一幅她与旁人床榻亲热的景象,眉心一跳,垂眸阴鸷道:“只要爷没厌你,你若敢弄脏了自个儿,爷定将你......”
“哈哈。”忽地一声嬉笑打断他的未尽之言,窗扇外竟嗖地翻进一人来。
绿莺吓了一跳,瞠目一望,竟是佟固。
佟固踱到冯元跟前,舔脸卖乖道:“弟为了替姐夫救这小丫头于水火,枉顾律法,纵马驰骋京城,这罪可犯下了啊!”
“不过是罚些银子的事,给你。”冯元笑笑,从衣襟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他。
“诶,弟为了姐夫,上刀山下油锅都在所不惜,银子算甚么,弟不缺。”他嘿嘿一乐,转转眼珠子油滑道:“姐夫记着欠弟个人情就是了,以后求姐夫的时候不少呢。”
绿莺一怔,这才恍然大悟,佟固哪会那般巧出现,原来竟是这人安排的。她忽地有些自责,自个儿为何那般刻薄,她不是他的妻更不是他的妾,他凭甚么就一定要护着她呢,而且他最后终是替她遮下风雨、费心费力,可见他心里是有她的,她要知足啊!
冯元拿这撒痴卖乖的内弟没法子,眼含笑意,无奈地摇摇头,转眼时恰好与绿莺四目相对。她目光清澈,里面饱含动容与感激,他不自在地错开眼,心内忽地生了丝不自在。
他当时一口回绝,一来是不想得罪张轲,二来也是怀着侥幸心思,谁说这张大人一定能瞧上绿莺呢?待将那报信的丫头打发走后,他愈想愈烦躁,须臾便后悔不迭,万一她真的入了张轲的眼呢?他与她正热乎着,一想到没准今儿她便可能被旁人染指了,端的是生生割他肉一般。
好一番思索挣扎后,终是决定亲自赶来刘府。
可当他正要出门时,偏偏赶上侯府老夫人派人来请他,他无暇他顾,便想到了佟固,遂派人来河岸寻他。
端午这日南北习俗不同,南人江上赛舟,北人河岸射柳。所谓射柳,即是将鹁鸪鸟藏在葫芦里,葫芦悬于柳枝上,弯弓射之,若射中葫芦,鹁鸪就飞出来,以此来定胜负。河岸离冯府不远,冯元这个年纪早腻了这种耍威风的场合,佟固正是跳脱的时候,年年那魁首必要收入囊中。
德冒须臾便寻到他,此时他已然射中十几个葫芦,鹁鸪扑飞乱叫,魁首之位将得。待听到姐夫的交代,他二话不说,扔了弓箭,找了个家伙随手斩断马车套绳,骑马朝刘府飞奔而去。
此时尘埃落定,冯元松了口气,多亏佟固周旋,他才能及时赶到。想到方才所见,他朝内弟无奈道:“我不是让德冒跟你说,不要跟张大人硬碰硬嘛,只拖延一番便好。你如今官职低根基浅,不宜得罪人。”
佟固暗地撇撇嘴,心道:那是你没瞧见他是如何欺负你那小丫鬟的,你要是瞧见了,估么能把他牙拍飞!
作者有话说:
在这遍天都是甜文的氛围中,我知道我这本写实文风是有多么的不讨好。
但有什么办法嘞,这篇文敲的每个字都饱含我的心血,我不想弃,更不会弃。就算不为我自己,为了一直追文的铁杆小仙女,我也一定会将这本我最爱的文写好,永不坑!
所以,没收藏的小仙女能不能收藏一下嘞?看我卖个萌~@^_^@~ 哇啦嘞~么么哒~
第16章 事发
冯元倒在床上,餍足地吁了口气。大手一揽,将绿莺搂在怀里,望着那粉润小脸儿,笑着开口道:“你身子不便还这般小意伺候,爷领你的情。说说,想要甚么赏?”
绿莺抬头望了望他,怯怯摇头。他已然待她不薄,平日银两首饰不断,有他护着,刘太太再没让她受累挨饿,上月更是因她与那张大人起了争执。
那日之后,汴京的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立马有了谈资:“当朝右通政与右佥都御史为了个美婢争风吃醋。”
后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还被添了油加了醋,又变成了“当朝右通政与右佥都御史为了个美婢争风吃醋,这个破了头,那个断了腿,两人闹了个不死不休。”
他因着自个儿当了全汴京城一月的笑柄,她哪能再没脸没皮地讨要东西。她摇了摇头,一手环上他健硕的腰峰,将小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心内满足,抿嘴笑得腼腆:“奴婢甚么也不要,只要冯爷常来坐坐便好。”
冯元暗自点头,嗯,是个本分的,看她也愈加顺眼。
“爷新得了个羊脂白玉如意,过几日给你带来。”顿了顿,他想到还有一事未交待,“对了,爷在朝为官也不便常来这刘家,正好在南门那里有个宅院,已着人归置了,改日休沐接你过去。”
绿莺一怔,这、这是要替她赎身的意思?
她有些不敢置信,猛地坐起身子,抓着他的手急促问道:“冯爷说的可是真的?没哄奴婢?”说完便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抿着的唇,唯恐他忽然张嘴给她来一句“哈哈,爷是逗你玩的。”
瞧她瞪着那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冯元仰脸轻嘁一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自是不会哄骗与你。”零
绿莺心下大定,暗叹终于能离了这虎狼地儿,朝他感激道:“冯爷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没齿难忘,今后定尽心尽力伺候。”
冯元将她拉倒躺下,凑过去亲了口那红艳艳的小嘴儿,笑道:“你这可人儿,不光让爷牵肠挂肚,连你家太太都不舍得放你走,端的让爷好一番周旋。”
他给刘太太的赎身银子足,奈何那婆子就是百般推脱,说甚么“与绿莺主仆情意深”、“要一辈子在一处”云云的鬼话。他一瞧这般多的银子都不管用,直接施了官威。
以他之力,让这刘家是生是死、是好是坏都不是难事,这点刘太太比谁都清楚。可她没想到往日对她甚为和气的冯爷,今儿竟以势压人,暗道绿莺还挺有手段的,往常端的是小看这小蹄子了。罢了,俗话说:民不与官争,她只能恨恨撒手。
绿莺听得瞠目结舌,不知竟还有这一番周折,心下触动。没想到他竟这般看重她,自个儿竟能得他这般眷顾与费力筹谋。她此时心内是又羞又喜,隐隐还生了丝骄矜得意来,忍不住偷偷咧嘴窃笑,喜得跟朵大喇叭花似的。
她满眼氤氲地望着冯元,脸颊热烫,情潮难抑,猛地扑到他怀中哽道:“冯爷天人之姿,竟能让奴婢遇上,奴婢何德何能,莫非是烧了八辈子高香?”
冯元听了这话,心内大为受用。瞧她眼眶微红,眸光盈盈,他朗声一笑,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小脸儿,“只要你将爷伺候好,爷不会亏待你。”
翌日,冯元散衙回府。夫妻两个正坐在正厅说话,忽地从外头传来一阵丫头婆子叽叽咕咕的议论声。
“何人喧哗?”
冯元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吓得几人赶忙进来回话,“老爷恕罪,实在是那小翠的老子娘赖着不走,奴婢才在一处想着辙呢。”
冯佟氏心一跳,赶忙拦住她们几个的话头,“他两个想必是得了失心疯,再不走就打走,实在不行绑了送顺天府衙门去。”
几个下人彼此对看一眼,连忙点头应是,往角门而去。
“且慢!”冯元瞧她这般发急,暗疑其中必有隐情。他将人唤住,朝她们问道:“小翠是哪个?她老子娘又为何闹事?”
几人抬起头,窥见太太使的眼色,不知该不该答,你瞧瞧我我打量你,皆嗫嚅不言。
正犹疑,忽地一声叱喝传来, “主子问话竟敢不答,是想被发卖不成?”冯元心火直冒,这冯佟氏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跟下人打起眉眼官司,当他是死人不成?
几人这下再不敢支吾,谁是一家之主他们可分的清楚。年长的一个婆子起头道:“小翠是少爷院子里的丫鬟,头些时候去了。因身子上有伤,她老子娘便来讨要说法。”
冯元奇问:“如何去的?”
“是少爷、少爷他......”那婆子瞧了眼端坐在主位的二人,再不敢往下说。
冯元不耐烦,摆摆手,“罢了,将那小翠的老子娘领进来。”
待那老夫妻进来,他冷眼打量,瞧起来似是庄户人家,面色黝黑,穿的也不甚干净。
“二老即是小翠爹娘?”
那庄户夫妇进门前还有些理直气壮,待进了门一瞧,那居正位之人竟身着官服。此时忽地生了些气虚胆怯,忙鞠躬哈腰道:“回大人话,小翠正是小人夫妻的闺女。”
冯元疑惑,攒眉问道:“既是知晓冯府乃小翠主家,为何还来闹事?”
“小人不是来闹事,而是来讨个说法。”那黝黑汉子有些悲愤,“那日贵府小厮将小翠抬回家,一个婆子扔下几贯钱,说是小翠自个儿贪玩掉池子溺死的。这、这分明是指鹿为马,小人闺女哪是溺死,是被活活凌虐死的啊!”
“求大人明察。”夫妇俩双双跪地,“咚咚咚”磕起头来。
冯元眉头一皱,示意丫鬟婆子将二人扶起。他端起茶杯撇了撇茶末,敛眉暗忖起来。
须臾后,他忽地将脸一肃,沉声开口:“冯府官宦人家,府里上至各位主子,下至仆妇小厮,可从未磋磨过丫鬟,二老慎言!”说罢将茶盏往八仙桌上重重一搁,“吭”的一声动静颇大,厅里众人皆是一瑟缩。
为官之人自有一番凛冽气势,那夫妇果然吓得一惊,双腿打起了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