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程辛手里还有船,但她并不想给,把损失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压小,这是商人习性。
程记一家独大惯了,她的提议合情合理,鲜少有客人会驳她的面子。
但龙可羡摇了摇头,没带半点犹豫。
程辛的八面玲珑在龙可羡这里行不通。
北境王是杀伐果断的人,褚门一战的惨烈,随着一首歌谣,从裂土之滨传到伏虞城,大街小巷都嗅到了暖风之外的肃杀。
而龙可羡坐在书房里,在灯影下稍显单薄,身上没有久居高位的沉稳气度,也没有手握重兵的睥睨傲气,乖巧得像是往街边这么一站,就要有拐子拿糖来哄她走了。
讲实在话,今夜龙可羡没有戴白鳞面具,也没有从头到脚罩着斗篷兜帽,白白净净一个小姑娘,悄无声息摸进府里,坐在廊下晃着脚,面无表情看她的时候,着实把她惊了一跳。
能举鼎砸门、千里驰骋的北境王是个年轻姑娘,这是要吓死谁哪。
雨打芭蕉,窗纸上黑云起伏,那是芭蕉折腰的身影。
程辛沉默片刻,知道自己没走对路子。
起身从百宝格上抽出一份册子,展开成四折,上边工笔勾画的是船形图样,她一一展给龙可羡细看。
龙可羡要的那条船,是条五千斛的大船,和他们南下所乘的葫芦船是同等体量,但只作商舰用,因着是为南下乌溟海所备的,撇去华丽奢靡的装饰,只求坚固耐用。
故而程辛呈出来的船都只往坚固耐用上靠拢,就是船体会稍小些,尽是三千斛上下的。
龙可羡就着烛火,把册子仔仔细细地看,听到程辛在旁边问,“如何?”
她喃喃轻叹:“画得真好看啊。”
程家数百年造船大家,把这事儿做出了匠气,画是工笔细描,落笔流畅,船只的横截、里外构造,都细如牛毛,密而不乱。
这样的画册,即便是拿到 诗会画堂里走一趟,都是十分有面儿的事。
而程辛愣住了,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脑子转得飞快,探寻着这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深意,那边阿勒敲了两记桌,不紧不慢道:“好看?”
龙可羡立刻炸了毛,一眼瞟过去, 耳朵粉粉润润,像把胭脂揉开了敷上去的,完全不与阿勒对视:“你不要看。”
没有比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只有两人才懂的密语更加暧昧的。
好看的画哪里都有,但不论是工笔细描,还是小二涂画,都将成为昨夜艳册的延展,和阿勒这个人一起,或轻或重地挑弄龙可羡那根紧绷绷的心弦。
这是实在无耻的撩拨手段,无耻但有效。
没办法,跟龙可羡玩儿不了细水长流,她自有厚甲重防,寻常手段根本近不得身。
阿勒很轻地笑了一下,龙可羡耳朵敷的那层胭脂更重了,在烛光下呈现惊心动魄的丽色,在两息的停顿后,阿勒偏生把册子从她手中抽出来,略略翻看。
程辛这会儿才打量起阿勒,今日天阴,屋里点着几排烛火,此刻他跟检查课业似的,把他们程记压箱底的船纸图册翻了几眼,就顶在了指头上,把册子平转着玩儿。
“讲延期什么的没意思,今日有今日的意外,明日你程记还在否也未可知,程记的过失要我们来迁就,也没这道理。”
阿勒话速平缓,却一针见血。
龙可羡心里想的就是这个,跟着嗯嗯点头。
她的逻辑很简单,像个霸王,我只要我原先那份,多的不贪你的,你给我缺工少料也不成,至于如何达到,那是你要考虑的事儿,龙可羡只管时日到了之后收船出海。
程辛缓吸口气,这二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龙可羡看似不爱说话,实则把着底线,半分不肯退让,身后还背着一打彪炳战功和慑人劣迹,程辛开口前都要在腹中打半日稿。阿勒则是懒散无聊了一晚上,终于找着点感兴趣的东西,从观赏性的花瓶瞬间成了打蛇七寸的猎手。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程辛转身回到桌案后头,她得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
“哥舒策。”
“哥舒公子对船颇有心得。”
“谈不上心得,玩过几年,”阿勒说得轻描淡写,他惯于在谈话中把控主导权,“年关前后,南下的盘子该分的都分了个遍,这代价程记能担吗?”
“哥舒公子说笑了,买卖在于公道,程记该当为商船担责,不是为客人往后的荣辱兴衰担责,这是两码事。”
守江山远比打江山难,程辛能从这一辈本家兄弟姊妹中脱颖而出,就不是个好欺负的,她浅笑盈盈地看龙可羡:“龙姑娘天真纯善,即便买卖不成也是朋友,程辛自然盼着你得乘东风,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话出,连龙可羡都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摸了摸这张天真纯善的脸,心里很受用。
“如此就借你吉言,”阿勒笑眯眯的,册子在指尖旋转,“有此心是好事,程大当家是个实干人,想必也不会只想磨磨嘴皮子,这册子上的船,讲实话,都不及甲字龙骨船,但……天不遂人愿么,我们很能理解。”
龙可羡倏地盯住他,若是敢讲什么退让的胡话,她就当场封口。
但她没想到阿勒紧接着说的是:“龙骨船就不要了,程大当家要更换龙骨好好打磨,还是作何处理呢,你且自便。”
龙可羡垂下眼,扶手边缘微不可察地出现了一丝裂缝。
程辛耐心等着他下一句话。
平转的册子停在阿勒指头,他按下册子,比出两指:“给我们两条飞鸥船即可。”
程辛没料到,心思百转,皱了皱眉道:“飞鸥船船型老,如今已无新船,最少的都是五年老船,早年间都是打渔的,恐怕渡不过赤海。”
“这不劳你费心。”
“二位,”程辛揉揉眉心,“一换二,你们是为难我。”
“大当家,”阿勒侧额,鼻梁在侧脸打出阴影,眼里没什么情绪,让人怯于直视,“飞鸥船用的是四十年亭木,只有结实这个特点,无法远航是因为耐不住船虫啃噬,五年以上的飞鸥船即便给我们,也得花上一笔银子修饬。龙骨船不一样,龙骨是二百七十里外海岛上的娄松,只有八十年以上才够硬度,若是不作远航用,卖予别家作商船,你便用不着下此血本,换油楸木就足够了,省了龙骨,再往豪奢里捯饬,转手便能卖出两倍价。”
他捞起茶盏抿了一口,笑笑,“真当人不懂行呢。”
话毕,阿勒把册子重新移给龙可羡,神情变得正经:“一点拙见,小主子说了算。”
一番话将死了程辛,虽然龙可羡听着,大半都像鸟语,但看到程辛越来越垮的脸色,便有种大胜而归的激动,差点忍不住要合掌高呼,这会儿憋得脸颊飞红。
阿勒不着痕迹地挑了眉,用口型说:夸我。
龙可羡含蓄地给他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是“很乖。”
阿勒面色不显,耳后根却悄悄红了一片,龙可羡侧过头去,忽然一怔,眼神从他的耳后滑到微微鼓起的手臂。
他一身藏蓝,头束紫金冠,寻常人压不住的色儿,在他身上显得挺贵气,但只有身段如此,气度属实是浑不吝,一副不好招惹的少爷样。
但是,只有龙可羡知道,这少爷的光鲜底下,横着一道她抽出来的鞭伤,她脖子边上,也有几枚红肿的齿印。
四个月前,王都正下着最后一场雪。
满街金楼花阁人声鼎沸,粉绿长绦高调地扬在街边,明明春未至,也能热闹得不像冷冬。
三山军沉默地驻在城外,占掉了几座山头。龙可羡银甲加身,在阴云滚滚里,一纵快马入了城门,像一把利剑,刷啦地撕开了王都的绮丽面纱,直指至高处隐匿的腥风血雨。
叠雪弯刀合着刀鞘,拍开了宫门。
里头坐着七八人,在王位之争尘埃落定后,这些凌驾于王位上的人,就坐在内斗过后的宫殿里,将大祁格局重新洗牌。奇怪的是,已经在王位更迭中稳居上风的骊王竟坐在最下首,而落败的荀王更是半卧在榻上,奄奄一息。
骊王还留着兄长,对外散的消息是“兄长病重,禅位于弟”。
显然王位他要,名声也不想丢。
茶烟袅袅,龙可羡跨步入内,她是去讨要报酬的。
三山军南下给骊王造势,大军开拔是一笔银子,昨日与小股荀王死忠兵马正面撞上,伤亡抚恤也是一笔银子,她来前说好了,要出兵可以,骊王得把北境三年军饷与这笔银子一起报了。
但骊王多精一个人,事前百般保证,事后万般推诿,不是要以陈年旧粮抵扣军饷,就是要三年过后再拨付至北境,妄图用军饷牵制龙可羡。
于是龙可羡把刀一搁,在一片或惊或惧或厌恶的眼神里,扼断了荀王的喉咙。
在场的还有龙氏族长,北境也在这场瓜分里有个席位,但她这一扼,同样扼断了北境挤入那席位的道路。
她还记得老族长看向她的眼神。古稀之龄的老人,白胡子稀疏地拂在盘扣上,哆嗦着手指她,眼里黄浊,睑下浮肿,像有千言万语阻塞在喉咙口。5249零81九2
后来有人替他骂了出来。
“乱臣贼子,祸乱宫闱,勾连外党,弑君斩纲!”
龙可羡坏了规矩,寡头们对她不满,留了几个为荀王效命的老臣,任他们在大殿内奋笔疾书,高声唾骂龙可羡。然后要挟她,若是学不会规矩,这十六个字顷刻间会随着落雪飞进王都的大街小巷。
这只是初步的敲打。
封殊是在这时候出来的,他坐在其间,像个斯文的书生,三言两语地化开了紧绷的气氛,出让了部分利益,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找到了平衡。
那日龙可羡说了很多话,口干舌燥,绞尽脑汁,但她逐渐发现话语徒劳无用,她最趁手的,还是叠雪弯刀。
后来,她就不再浪费口舌了,她背上了骂名和劣迹,一簇冷箭始终隐在阴暗处对准她,但龙可羡抽刀的那一刻,也解开了某种束缚。
自此,由一个循规蹈矩的少君,变成了独断专行的北境王,南下争锋,一头撞进了风波诡谲的富贵场里。
这场雨一连半月,下到了芒种,把刚刚泛起的暑气压在了湿泞的泥土下,整个伏虞城都被雨浸得懒洋洋的。
阴雨为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提供了遮掩。
购船只是个起始,这半月里,龙可羡和阿勒一道做了两件坏事。
其一,飞鸥船乃是五年以上的旧船型,因而在钱货两讫前,仍然需要不少时间修缮,阿勒抓着这个时间差,不知打哪儿招揽了一班船匠,让两条船驶到白崖小院周旁的海湾,搭起了简易的浮水坞,敲敲打打地修造船只。
龙可羡闲来无事,还往上头插了两面旗子,赤底斑纹,是头雪豹。这样一来,若是程辛还有小动作,龙可羡连招呼都不用打,这两条船就归到她手里了。
其二,为了之后出卸货物,龙可羡需要在闻商道购置一间铺子,这是各家的门面,伏虞城乃至祁国有头有脸的家族门户,只要有心吃海令这口红利,没有不在此购置商铺的。
白日她去闻商道走了两圈,竟还有未挂牌的铺子,这些铺子地段好,铺子里宽敞明亮,就是有些怪异,左三间空铺,右三间空铺,簇着当中一间门扉紧闭的铺子。
听人讲,中间这间铺子挂牌时,左右两旁商铺便连夜搬空了,听起来像个凶铺。龙可羡最不怕逞凶斗勇的恶霸,她莫名其妙以抄底价购下了六间铺子,而后固执地抱着刀,在铺子屋顶坐了两夜,就像刚刚厮杀完,得到领地的兽王一样,谨慎地巡视,把一切可能出现的威胁灭杀在微末之时。
自然是什么恶霸都没等到,等来的是阿勒差人送来的食盒,里边是六颗码得整整齐齐的红烧狮子头,用牛乳画了斑纹,看起来像豹子头。
这两件事之后,闻商道格局悄然改变,北境乘着海令开放的最后风口,在群狼环伺里站稳了脚跟。
作为交换,阿勒只是提出了两个微不足道的请求,在鞭伤好之前,他希望龙可羡能帮他换药,以及,别赶他出屋。
这请求提出的时机也相当巧妙,是在两件事顺利进行的时候,阿勒慢悠悠地熬了汤,龙可羡捏勺,吃得龙心大悦,当即就点了头。
林下,风里没有雪花,溪水涨高了,在岩石间撞得叮咚响。
龙可羡在这细雨霏霏里想,但凡当日有个阿勒,她都能掀翻王都的天。
“上来,”阿勒把伞递给龙可羡,拍拍肩说,“回神儿了祖宗。”
龙可羡手里被塞了伞柄,她得把伞高举起来,才不会碰到阿勒头顶,她看着半隐半现在溪水中的石头:“走着就可以过。”
这点水势,她蹚水都能过去,在北境,她也蹚过这样深的雪水,雪水里混着杂石和骨骸,比这要浑浊得多。
“会湿鞋的小主子。”阿勒半屈膝,回头侧了侧额头,用眼神催促她。
“我背你。”龙可羡不乐意他背,是怕他臂上伤口裂开。
“你背我,我的脚都得浸在溪里,怎么呢?帮你划水走得更快吗?有这磨蹭的功夫,咱们已经到家了小菩萨。”
趴上来,才知道阿勒背肌结实,宽而有力。
她撑着伞,把伞面往前倾。
“搂脖子。”阿勒稳稳地踏上石头。
可能是恪守礼节,也可能是姿势正好,他的手卡在龙可羡膝弯往上的一点位置,没有触碰到敏感地带。
龙可羡装作未闻,眼神乱瞟着,四周都是竹影萧森,天穹漏了顶似的,除了水声,就是荒山深林般的沉寂。
忽然,一声突兀的鸟鸣,两人衣物摩擦,龙可羡的身子倏地往下滑了一寸,伞面磕在阿勒头顶,她吓得心一紧,无处安放的左手霎时就环住了阿勒脖颈,紧紧攥着他衣襟。
“要掉了!”
“啧……”阿勒左下颌蹭了蹭她小臂,把她往上颠了颠,“一时手滑,对不住。”
“说什么手滑,你分明是故意的。”龙可羡反应过来,笃定地揭穿他,手指还攥在襟口没放。
“啊,聪明,让你看透了。”阿勒迈开步子,躲开了迸溅的水花。
适应行为就是揣度心理的开始,而揣度心理,则是行为越线的前提。
阿勒不满于只有他一人沉浸的岁月静好,他已经进入了龙可羡认可的安全地域,正在慢慢地引诱着龙可羡对他产生好奇。
习惯他,剖析他,用眼神和心绪紧紧缠绕他。
“你讲讲,我为什么故意滑手?”阿勒不疾不徐,跨过溪流中段,笑着把问题抛回去。
“……”龙可羡手指头收缩,扯动了衣襟,让阿勒脖颈发紧,“我不知道。”
滑手,她就能搂着他脖子,下巴就得挨着他肩头,潮湿的呼吸会顺着领口,钻入他衣服底下,因为紧紧挨着,两人体温差距显得格外明显,她有点凉,而他体热,高低温度你来我往。
在伞下自成的隐秘空间里,他们的身体正在悄悄地交换着体温。
“不知道啊,我讲给你听。”阿勒语调扬起来了,又坏又勾人。
“不准。”龙可羡仰了起来,紧紧捂住他的嘴。
“别动啊,再动掉下去唔——”
阿勒侧过了头,鼻尖对着鼻尖,不经意地擦在了一起。
两人都愣了愣。
阿勒脚步都顿住了,眼神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乌沉沉的,呼吸发沉发热,尽数往下淌到了她唇上。
龙可羡不禁庆幸,幸好有手作挡。
但下一刻,阿勒含糊地说了句话,嘴唇在龙可羡掌心启合,摩挲着,濡贴着,更像若有似无的亲吻,龙可羡的睫毛抖了抖,指头也被呵得瑟缩了一下,收手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眼里随之浮出了无措,让人看得心猿意马,只想狠下劲欺负她。
此时劲风掠过,带走了油伞。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追,不料身子前倾,嘴唇擦过阿勒侧脸,紧接着天旋地转,饱饮雨水的竹叶和苍灰色天穹在眼前迅速掠过。
“砰——”
小溪里溅出了好大一朵水花。
龙可羡从水里冒出头来,胸口剧烈起伏,喘着气找寻阿勒的身影。
四围是灰茫茫的,水流湍急,急促地迸在她胸口,迸得龙可羡胸口跟着动荡,她提气,“哥舒。”
没有回应,竹林里穿梭着风雨,沙沙地和着声,她满脑子里都是阿勒不会凫水这事儿,惶然地朝水流奔走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剪寒水携着石,携着叶,毫不留恋地奔向远方。
不该吧?
龙可羡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像被水泡皱了,一戳就酸软得想冒泪花儿,她其实不是传言中冷漠的样子。
她攥住湿漉漉的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低声地,带着点哽地唤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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