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奔着把家里的天捅个窟窿去的!
“哥舒,过来。”
阿勒还在思索怎么把孩子往友善和谐的方向引导,是不是要寻摸个老先生,用仁义礼智信好生浇灌一番,衣袖就一紧,龙可羡又拽着他往甲板前去。
接连的雨天把穹顶洗得发亮,饱满纯粹的瓦蓝,日光烫得海面片片金鳞,不见半片云絮,叠帆吃着风,船只从金鳞中破开水道,绕着白崖缓行。
阿勒往后搭着手臂,看龙可羡麻溜地踩上一架九发连弩,把需要三四个大汉拉动的弩弦拨得跟棉线似的,弩弦卡进勾心,在绷紧时发出滞涩浑凝的声响。
旁边船匠往后退,把甲板留给两人。
阿勒发上,臂上落着阳光,还是一副仗着好皮囊吊儿郎当的不羁样,很懒,很招人。
可眼神过分专注,他看龙可羡活动着手腕,袖子往下滑,露出一截细白腕骨,在动作中半露的手臂线条同样很漂亮,纤韧,蕴含力道。
“砰!”
“砰砰砰!”
弩箭飞射而出,扎在崖壁上,溅出了碎石。
“看见吗?”龙可羡指着崖壁问他,她鲜少这么激动,脸颊红通通。
“一弩九发,连距离都分毫不差。”
龙可羡喜滋滋地笑,她得意时,并不完全释出情绪,而是弯点唇,先看阿勒,见阿勒目不转睛盯着她,眼里的得意劲儿才急急飞出来,大声说:“海寇、水匪、狩猎者,一支箭一串头。”
“?”阿勒脖颈发凉,半晌不知道怎么应,最后揉了把龙可羡发顶,“有志气是好事。”
这怎么回事,此前的艳册画的是南北双王金风玉露,你侬我侬,她是半点儿没当真,豪言壮语都立到他头顶去了。
阿勒屈指扣着船舷,开始想歪招。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日头一口气爬过半边天穹,而后像是脱了力,又红又圆地往下垂落,举目都是热烈的橙红色。
龙可羡给阿勒展示了船上所有武器。
余蔚半道上过船,见少君那兴奋劲儿,连带着看阿勒的眼神都不对了,从“颇有手段”到“狐媚惑主”只要一瞬间。
阿勒没顾得上旁人,他在这过分细致的展示中也品出些许异样。
你说她只想着给他看弩箭飞射,看竹钩锁头,又不全是,她每做一件事,眼神就往阿勒身上落,就像……
阿勒见过荒野里的雄狮求偶,必定先展示自己强悍无匹的实力,才能获得母狮垂青,龙可羡就像那匹雄狮,在直面危机之前,展示自己的能耐,然后理所当然地将对方纳入保护范围内,再堂而皇之向他索求忠诚,索取身躯。
“……”这他大爷的确实是龙可羡会干出来的事!
阿勒有意拉长两日空白,时间会延长亲吻的滋味,让它在独处中发酵,凭着龙可羡的性子,只要亲吻造成的刺激足够强烈,她会反复咂摸,反复回味,然后主动向他靠近,要求再来一次。
这是阿勒原本的设想。
但谁能想到。
小少君忙活两日,整了一出反攻。
傍晚时分,甲板风大,两人肩身都沐着橘光,海风扫起龙可羡的发丝,耳边的那一缕被阿勒伸指勾住了,没有把它挑到耳后别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在龙可羡耳边微妙地停了下来。
停得龙可羡住了口,从前面滔滔不绝的情绪里出来,跌入这微妙的时刻,半懂不懂地看他。
四周很静,除了海的呼吸再听不到别的。
阿勒把发丝再卷了两卷:“装备足够齐全,什么时候带我私奔?”
龙可羡喉咙发紧,还在认真解释:“不是私奔,是辟一条商路,赚点军……不,赚点私房。北境,”龙可羡差点劈了舌头,转口说,“家里有山,有水,地方够大,不委屈你,此次南下,我给你买大珍珠,珊瑚树,红蓝绿宝只管串着玩,玳瑁金石的手钏戒子给你戴满手!”
龙可羡越说越豪气,眼神上上下下,已经将阿勒点缀成冒着金光的财神爷。
“……”而阿勒笑容缓缓收敛,一动不动地盯紧她,“你是在向我求亲吗?”
“求亲?”龙可羡愣了一下,摇头,“不是,我是想……”
她往阿勒唇上瞥了一眼,飞速地说:“以后能不能每日都盖个印?”
小少君觉着那亲吻的滋味尚可,于是,用能砸死人的金银财宝,和强悍的战力,恩威并施,只想每日都能尝着这滋味。
龙可羡说完,立刻捂住阿勒嘴巴,不让他说话,急匆匆地改了口:“我每日都要盖个印,像两日前那样。”
从“能不能”,到“我要”。
小少君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但那眼神岌岌的,像是如果他说了不,就要凶猛地啃上来了。
阿勒仅仅反应了一瞬,便把着她的腰,两个人前后压着,陷入了船舷下方的布袋里,轻佻地配合她。
“今日想盖哪儿?”
龙可羡微喘着气,眼睛在他身上瞄来瞟去,皱着眉,好生纠结了一会儿。
此时,船舱门板被人自内拍响,余蔚的声音闷闷传来,“少君,程大当家戌时设宴,现已酉……”
话没讲完,龙可羡摸了只铁镖,眼也不眨地钉进门框,“砰”一声,里边收声了。
而龙可羡指着阿勒胸口。
“这里。”
“哪里?”
远天断霞横斜,远近虫鸣此起彼伏,梅庄书屋里,程辛和封殊分坐两边,神情都有些严肃。
书屋烛火高燃,桌上摊着一张舆图,不是兵马司制式,是有些年头的羊皮纸,寥寥几道水波纹线表明这是一张海域图,陆地点缀在海域上,只得芝麻大点儿,上面有几条航线用赤丹反复描画,有修改涂抹的痕迹,表示这些航线也并不安全。
“逆水湾,”程辛往前倾身,指向乌溟海与赤海分界线附近,“海令开后,至今为止半年多的时间,祁国派出的船只,经坎西港与伏虞城往南的便有三十条。”
“遭遇风雨所沉,被狩猎者所劫,被水匪所扰,前后算下来,如今还全须全尾的船只剩下三条,他们从南往北归,被困在了逆水湾,周旁有小股敌船骚扰,他们不敢擅自离开,连这消息都是历经万难才递出来的。”
三十余三,这是个相当惨烈的数字。
封殊眉间也压着淡淡的郁色,如果开海令后,祁国只能得到这样的结果,那与他此前预期的偏差太大。
“他怎么说?”
程辛从匣子里抽出一份册子,平移过去:“这是今日午后从闻商道递出来的信,三爷,恕我直言,他这是狮子大开口。”
“他”,指的是南域那位海上霸主,是哥舒策,也是此时此刻正在龙可羡身边行浪荡之事的阿勒。
所以这祖宗,费尽心思把自己送到龙可羡身旁,明里是个病弱美男,时时刻刻想要以下犯上,逐渐脱掉伪装,露出放浪不羁的本色;
暗里也没闲着,埋着线,潜着勾,用另一个身份在祁国兴风作浪,随时准备浑水摸鱼。
摸龙可羡这条鱼。
海令重开,是南北订立盟约,双方不再对海域进行封锁,可以自由行走,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勒要包圆祁国船只遭遇的风险,这风险包括但不限于自然风浪与人为阻挠。
阿勒在信中措辞十足诚恳。
先是对祁国船只遭遇的不幸表达惋惜,而后贴心地提出,看在盟约的份上,黑蛟船愿意给祁国船只保驾护航,以降低祁国商船的风险与成本,从中获得巨大商利。
但有条件。
阿勒非但要抽走船上一半商货,还要每年抽取商利的十分之一,作为黑蛟船的伤亡抚恤与船只修饬。
“他是抓准了时间差,让咱们派出船只半年之后,才意识到南域之乱远超想象。但是在此期间,他已堂而皇之打入伏虞城,在闻商道挂牌行商。”
程辛坐姿端庄,像枝亭亭的荷,她垂首斟茶,继续说道:“三爷,闻商道近日流出来的都是好东西,有些物件儿炒上了天价,商不忧寡,却患寡而精,他已经把南域之富庶,南货之精巧摆在了咱们脸上,伏虞城乃至坎西港的市面上,都能看到他活动的痕迹。”
封殊沉吟不语。
若是轻易屈从,依照阿勒行事,他会嚣张地踩在祁国头顶撒欢;
若是不从,伏虞城与坎西港可以遭这一时之乱,但此前祁国各族各家,乃至王庭,为此作出的让步与准备都得打水漂,祁国船只再想南下,阿勒从中作梗,别说三十余三,就连一条船都别想全须全尾地回来。
除非——
封殊移过茶盏,茶是好茶,但不是出岫云,那种连王都高门都见不到几两的稀罕物,都是给龙可羡留的。但她今日托辞没来。
程辛斟酌着词句,像是不经意提起此事:“少君此前置换了两条飞鸥船,据往来的渔船说,船上添了不少武器,并且……尤副将日前已经到了伏虞城,率军三千。”
程辛和龙可羡在购船一事上打过交道,虽然龙可羡联合阿勒将了她一军,但该履行的龙可羡都没有反悔,这几日三山军尤副将进入府邸,给了程辛很多戍守巡防的有效建议,这对即将到来的南北交融十分重要,伏虞城是祁国第一道防线,万万不能乱。
封殊没有立刻点头,他看着窗外,面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他轻抬袖,指了指八宝格上的茶罐。
“给北境王送去。”
茶罐和信筒一前一后地送到白崖小院。
暮色匍匐在脚下。
龙可羡坐在院子里放空,想的是石述玉捎茶罐过来时,添油加醋说的那些话。看起来,好像是因为某种遥远的威胁渡过重重海域,打到了她身上,才缓慢地抬起头,给出反应。
石述玉说的是,她也需要直面海寇与风浪带来的威胁。
封殊希望三山军南下,带回三条仅剩船只,再摸清海域情况与敌方路数,或许会考虑重建海上巡检司。
这事儿不难,但有点憋屈。
各家各族都有阵营,他们抱团成势,私底下盘根错节,是根植于祁国土地之下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玩儿的时候不带北境,遭了难却要她出兵去救。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龙可羡这般想着,手里还攥着枚信筒,仅一指长宽,上头描着一尾摇头摆尾的小黑龙。
石述玉不知道的是,在他带着茶罐来传口信的前两日,龙可羡已经知悉了此事,她低头倒出字条,徐徐展开,看着那狷狂的草书,愣了片刻。
纸上短短两行字:
纵使万世罪我,我亦不能蹉跎,长风起时,与君鱼水相逢!
海天悬浸着两轮月,白崖小院浸在清晖中,在夜潮规律的呼吸里,她脑中浮出两个选择。
是借此机会打入世家之中,还是和传言里的海上暴君狼狈为奸?
龙可羡几乎没有犹豫,踹蹴球似的就把前者踢出了脑海,多留一息都是对她的亵渎。
少君很好战。
少君不想弯弯绕绕耍手段。
并且,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书信往来,时间要往回推两日,在龙可羡独自前往白崖下盯着船只添置弩机时,她就收到了第一封信。
字里行间里,龙可羡感受不到所谓行事张狂、阴晴不定,只觉得那海上王深沉内敛,甚至有些冷淡。
长风徐徐,撩动龙可羡的发丝,身后房门“吱”地打开,龙可羡微微一抖,脑子还处在反应过程里,手已经先动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将字条揉成团,按在指间蓄力碾磨。
在回头看到阿勒那瞬间,陡然生出某种荒谬的,类似暗渡陈仓的背德感。
阿勒睡了个长觉,此刻领口松散,遮不住两枚重叠牙印,他也无意遮掩,就这样敞在醺醺的夜风里,仅仅朝龙可羡落了一眼,便转身从堂屋拎了只酒壶出来。
龙可羡手垂在身旁,看到阿勒走近,在她身侧坐下来,纸灰无声飘落,星星点点地黏着在他腿侧。
阿勒喉咙口上下一滑,热辣的酒液滑下喉道,而后侧头,心知肚明地拱一把火:“你心虚时,耳朵会变红。”
“!”龙可羡差点儿跳起来,好悬没掉下椅去,立刻摇头,“没有,我没心虚。”
阿勒注视着那道红色逐渐蔓延开,短促地笑了一声:“讲个玩笑话,逗你玩的。”
龙可羡不自然地蜷着手,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阿勒,脚晃得越来越慢,看着就想溜了。哪知道阿勒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头:“上哪儿玩去了,也不晓得净手。”
“我自己——”
话音断在喉咙口,阿勒低头叼住了她指尖,用牙齿扣住,轻轻碾磨。
牙是尖的,因为含过酒的缘故,潮湿的气息随之呵出来,在形成刺痛的同时温热地安抚了她。
“……不能咬。”
龙可羡的脊骨窜上麻劲,腿也软,但她说不明白,像是连着跑了三日马,打筋骨里透出来的酸软。
阿勒握着她小臂,昏光里,看到牙印沿着龙可羡掌下到手腕内侧,细细密密地走了一遍。
濡着湿,泛着红。
这都是他的。
“只许你给我咬印子,便不许我下口么,没有这个道理。”
两人挨得很近,龙可羡能闻到淡淡的酒味,栀子花味,草叶味,花果味,紧接着阿勒把所有味道都糅进了她口中。
龙可羡被亲得头晕脑胀,神思颠倒,稀里糊涂地往袖袋里摸东西:“你先前答应了,说每日都可以亲个印,那便……”
找着了。
她哆哆嗦嗦地抖出一张纸:“那便摁个手印吧。”
龙可羡看阿勒一眼, 便不情愿地在纸上划道线,再看一眼,再划一道。
直到墨汁收干, 划出的线条呈现黑白杂色, 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划满了线条。
“你哄我玩。”龙可羡恹恹的, 眼里的神采颓下去, 提不起劲儿。
“你哄我玩,”阿勒把这话还给她, 点点这张半刻钟前从龙可羡袖袋中掏出来的“卖身契”,说,“条条框框都是拘着我,不准咬耳朵,不准当众孟浪, 不准亲脖子,不准解衣裳, 而我。”
阿勒手指虚虚圈起这些被划线的字眼儿:“隔一日, 便要让你换个地方咬一口, 裤腰带往下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惦记, 腰带往上的地方,你是半点不放过, 我瞧瞧……”
龙可羡听得发愣。
“七日!只消七日,我这腰往上的皮肉,就会全打满你的牙印,仗着男人皮糙肉厚就这般糟践, 连个恢复的时间也不给,龙可羡, ”阿勒流露出真切的疑惑,“你也不属狗吧。”
“……”龙可羡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伸出两指,提出一个好主意,“两日咬一处。”
“甚好,”阿勒足足顿了五息,而后很轻地笑一声,“日后我衣冠得当,走街串巷,行走在不知情的人群里时,身上都得顶着你留下的印。”
龙可羡瞟了他一眼,完全没有听出言外之意,悄悄地红了耳廓,抿唇微微地笑了下,垂下头去描描画画。
少君有怪癖,亲吻后偏好下口咬人,也不将人咬疼,就像小猫儿狗儿似的,轻轻地用牙扣住一小处皮肉,咬出痕迹来,她便感到莫大的满足。
与其说咬,实则更像打个标记。
身上盖着少君的齿印,便生是北境人,死是北境魂,这种脱于情/欲,具有动物性的亲昵,生得自然而然,是小少君自己也未曾想过的。
阿勒掉入溪水中那日,她遍寻不到他,脑中就只有这个念头——在阿勒身上,盖满自己的齿印,那骨相鲜明的面庞,那俊拔风流的身段,张开薄肌的肩颈,虬结青筋的小臂,都要盖上龙可羡的痕迹。
“你既喜欢,我没有不可的,只是……”
阿勒从后边俯身下来,将龙可羡圈锢在双臂之间,阿勒体热,胸口的温度毫无保留,轻易地就烘热了龙可羡的面颊。
阿勒只有一个要求——不准中途叫停。
“若是哭着求着喊停,我必定是不应的。”
阿勒润湿笔尖,就着这个姿势弯身挥笔,在纸面上添了六个蝇头小楷。
“为何要喊停?”龙可羡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阿勒搁下笔,意味深长:“当你受不住时,自个便要喊了。”
“就像……”龙可羡心有颤颤,“像咬耳朵那般吗?”
热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她耳畔,阿勒尾音有些沙,顺着龙可羡的衣领,缓慢地爬在她周身。
“比那舒坦千倍万倍。”
“不不——”龙可羡后背绷紧,往前挪屁股,立刻就要反悔了,“那不成!”
“不要舒坦?”阿勒挑起眉。
“不要。”龙可羡说得飞快。
像是难以开口,阿勒露出些许委屈,顿了顿才道:“你我初见时,便说过,日后要将我带回碧海三山,给我砌座燕子楼,日日夜夜都是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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