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可羡念过账本,念过折子,念过荀王的拥趸对她的铿然谩骂。
但她没念过艳词,还是字里行间以她为角儿的艳词。
册子里头的北境王说着她绝不会说的话,那些孱弱的渴求,那些无法连词成句的泣声。
还被摆弄成各种匪夷所思的形状,和一个遥远的传说的紧密嵌合,像她前些日子收到的榫卯机窍一样,怎么都拆不开。
这些还仅仅是她窥得的冰山一角!
“我不要念。”龙可羡严辞拒绝,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但她面不能改色。
仿佛只要持得镇定,就能把“北境王”与“龙可羡”隔得泾渭分明。
北境王是北境王,龙可羡是龙可羡。
她绝不要……
可是阿勒的字很好看,丰丽遒劲,筋骨分明,勾着人在脑海中延展出画面;
工笔也细腻,那些肌骨间的幅度变化,动作间的起承转合,都引着人不断回想。
“我不要念!”龙可羡骤然起身,甩脱了阿勒的手。
可龙可羡哪儿知道,阿勒咬着笔头,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去的时候,嘴里念的全是她龙可羡的名字,念得他亢奋,念得他疼到不得不搁笔,径直到浴房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然后在那儿磨蹭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不念,”阿勒慢悠悠地起身,唇边有笑,坏得很,“你怕什么?”
“我不怕!”龙可羡声音很紧,仿佛急于撇清什么,又陷入不断回味的陷阱里,她往常不这样。
“不怕不怕。”
阿勒有一瞬的动摇,他想把龙可羡逼到死角里,也想把她好生哄着揣到怀中,于是他站起身,用阴影裹着龙可羡,安抚道:“闲来无事写的东西,打发时间罢了。”
闲来无事,闲来无事他关在房里两日都不出门,胡茬儿都冒出来了。
龙可羡用尽全力把思绪拨正,点了下头:“不准再画这些,有伤风化!”
“为什么,”阿勒露出稍许迷茫,还有点儿受伤,眼皮霎时就耷拉下来了,“你不喜欢?”
龙可羡试图把自己的反应说得理所当然些,郑重地点头:“太……艳情了。”
“好说啊,”阿勒掏出册子,刷啦啦翻到前页,“前边儿,青梅竹马,水到渠成,保准都是清汤寡水,半点荤腥都没有。”
“我不要看!”龙可羡倏地捂住眼,捂得死紧,“拿开。”
“拿开拿开,这就拿开,”阿勒耐心十足,把册子妥帖塞进枕头下,捏住龙可羡一根指头,摇了摇,试探地说,“瞧瞧,没了。”
龙可羡不禁弄,也不禁逗,她在武道确实厉害,首屈一指的厉害,但爆发都是短暂且猛烈的,对于这种情绪上的无所不在的侵蚀,总是招架不住。
她把手放下来,骨碌碌转动眼珠,四下仔细地寻找那本可恶的册子。
因为捂得太急,手劲儿使大了,眼眶一圈红,里边却蓄着清透的水,像受了惊的鹿,谨慎地寻找让她惊惶的坏东西。
但真正的坏东西就站在她眼前,坦坦荡荡地作坏。
龙可羡浑然不觉手指头仍然在阿勒手里,甚至这坏东西恶劣地想着,总有一日,他会在她身上写下来,要她猜字,再一个个字地试错。
他会很宽容的,说错了也不打紧,再换个地方写一遍就是了。
窗台“嗑嗑”响起来,电龙出没在厚云层里,蓄了半夜的水汽凝结成滴,乘着风扑向屋内,阿勒鼻尖耸/动,忽然嗅到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出岫云茶。
北昭才有的茶种,伏虞城买不着的好东西。
他猛地把龙可羡拉到身前,俯身下去,从她颈颊往下,一寸一寸嗅闻,像只训练有素的狼犬。
“你见了个男人,”阿勒掀了掀唇角,但眼里没笑意,“他离你足够近。”
不是擦肩而过,不是短暂交谈,是在某处密不透风的室内,至少有过两刻钟以上的接触。
“你这……”龙可羡被他挨得热,可手指头攥在他掌心,攥得她指腹都渗出了汗,她呵出一口热气,“狗鼻子。”
“我能杀了他吗?”阿勒几乎贴着她颈肉问,他是认真的。
“不能。”
龙可羡答得毫不犹豫,阿勒咬得也毫不犹豫。
他有两颗犬齿,平时笑起来,衬得那张脸有鲜活开朗的少年气。
但是当其中一颗牙尖嵌入皮肉——
龙可羡睁大了眼,难耐地眨了两下,烛影乱跳,两人的身影在身侧铺成流动的暗河,混乱地缠在一起,她在这个瞬间感受到了某种……被自己的所有物冒犯的复杂情绪。
像是被奶大的狼崽子反咬了一口,震惊大于愤怒。
风愈发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在窗口迸碎,溅出来的碎玉乱珠跳到两人身上,龙可羡如梦初醒地推开了他。
“哥舒策!”
迟来的痛感激发了愤怒,龙可羡蓄起气劲招呼过去,当下便能卸掉他两只胳膊。
阿勒下意识回退,背后抵在窗沿,避开了这一击,雨水顺着他颈部往下滑,沁得透心凉。
她当即改擒为踢,两人足肘相击,各自回退半个身位,龙可羡还是气,屈起腿就踹过去。
阿勒反应快,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小腿,这力道很微妙,形成擒锢的同时,指腹仿佛在滑触一匹缎子,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甚至在她腿弯柔软处停了一停。
这不要命的一停,龙可羡的手已经悬在了他脸颊边,指缝间的刻刀刀柄清晰可见,锋利的刃尖正贴着阿勒颧骨。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龙可羡脱口而出。
“跪下。”
“你要我怎么跪?”阿勒半掀眼皮,沉沉地看她,正脸被刀尖指着,背后是漆夜里疾扑的风雨。
怎么跪?龙可羡不知道,她只想让他听话。
烧心的恼怒里,还掺着不解和委屈:“你又咬我,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你总是咬我……”
在狼崽子被丢弃时,把伤痕累累的它捡回来,照顾得皮毛油亮活泼可爱,平时踩着线的挑衅都算了,龙可羡可以包容狼崽子调皮的天性,可它却一再下口,把她咬疼。
她头一回气成这般,耳朵都气红了:“你有什么好气的……我见了老师,说两句话,你就要咬我吗?一点道理也没有。”
道理,阿勒从不瞎讲究那些东西!
他此刻脑中混沌,龙可羡气,他也气,心肝儿似的养了多年的姑娘为着别的男人跟他动手?!有这个道理吗?
“那么你教训我啊。”阿勒不在意疼痛,遽然往前,皮肉擦着刻刀,立刻现出了一道红痕,若不是龙可羡收手快,他那张艳绝的脸皮此刻就得见血!
他爱玩儿,也会玩儿,屋里什么物件都有,龙可羡丢了刻刀,转手抄起软鞭。
“啪——”
两人都呆住了。
阿勒站在风雨大作里,肩袖吃风鼓起来,头发很快被打湿了,一缕一缕地贴在他面颊,手臂衣衫多了一道裂痕,里边的皮肉泛红,翻开,血液温热,徐徐渗了出来。
“哒。”
小小一声。
却比之前鞭子的破空声更让人心悸,龙可羡手微微地颤了颤,心口发麻,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慌。
“我会管教你的……不是说说而已。”软鞭从手中滑落,龙可羡呢喃着,连退数步,继而转身跑向屋外,撞入了密集的雨帘中。
阿勒站在窗口,脸上没有情绪,就像被雨泼湿的画作,浓墨重彩褪去之后,露出漆黑的底色,重新滋生出妖冶的图样来。
静默里,房门再度被撞开。
龙可羡喘着气,浑身透湿,滴答往下落水,她三两下除尽了阿勒上衣,关上窗,把人按在榻上仔细上药。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一鞭子打散了,此刻两人都沉默了会儿,药粉敷在伤处。
“吹吹,疼。”阿勒轻声说着,他没想过龙可羡真能抽他一鞭子,但这一鞭子把他的脑子抽醒了,说话时有点儿撒娇委屈的意思,半垂眼帘注视龙可羡。
“疼着才好,你糊涂了,须得醒醒神。”龙可羡敷药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一圈圈轻轻包上纱布。
他注视龙可羡从来都是明目张胆,眼里的情绪不屑于隐藏,只是龙可羡从不去追究,去辨别,去从那情绪中抽丝剥茧,挑拣出那些沉淀太久的忧怖。
如果情绪可以被解读,阿勒早已体无完肤。
而龙可羡没有这么做,她不在意他想什么,或者说在意的程度远远达不到他的期冀。
她从小到大都是个里外亲疏分明的人,人家讲究帮理不帮亲,她只讲究帮亲不顾理。
里外二字看似简单,其实相隔犹如天堑,龙可羡安然自得地活在门里,阿勒才摸到门边,远远没得到准许进入的资格。
换别个人在白崖小院,龙可羡照样能过得滋润,阿勒不是特殊的那个,这与他自以为的失而复得相差甚远!
再这般处下去,好点能处成兄弟,坏点就成小厮了,所谓岁月静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今夜一记刺激让他顿悟——这半个月的安逸日子真是把他脑袋磨锈了!
龙可羡压着手臂,把脸蒙在被里,听了一夜风催浪涌雨滴叶摇。
绵绵不绝的自然脉搏中,冒出了一两点衣料摩挲声,蜻蜓点水似的,偶尔漾一漾,递出来的水纹顺着帐帘漾上了龙可羡的床。
她翻了个身,默默盯着屏风,屏风不透光,是整座寒山岩雕成的云山小雀图,所以她看不见屏风外睡在榻上的阿勒。
昨夜阿勒屋里打得一片狼藉,鞭子沾着血渍瘫缩在地上,阿勒可怜地举起手,冷汗涔涔地提出要去她屋里暂过一夜。
她能怎么说,满屋子都在无声述说不久前发生的暴行,她只得点头。
那衣料摩挲一阵后,停了下来,而后是重复的几次声音,似乎遇到了某种困难,龙可羡侧耳听着,手指头在床上无意识地划。
须臾,外头传来一把微哑的嗓子。
“劳驾,系个腰带。”
龙可羡把眼一闭,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屏风。
“龙可羡,系个腰带。”
龙可羡甩着红头绳,没搭腔。
“求求你,系个腰带。”
红头绳落在薄被上,龙可羡慢吞吞爬起来,从屏风上扯下一条九常挂云的腰带,不是家常的绸带丝绦,颇有硬度,揣手里也有分量。
龙可羡抬眸看他一眼,阿勒也低眸看着腰带,两颗犬齿乖乖地伏在口中,不露半点森然,一副被驯乖了的样子。
她握着腰带,思忖片刻,稍抬手朝着他腰间一挥,这架势,简直跟昨夜挥鞭抽人的模样重合!
但阿勒不偏不倚,懒洋洋的,像是头刚睡醒的狼崽子,向着主人袒露毛茸茸的胸腹,浑身都透着毫不防备的信任。
腰带在空中横扫,发出轻微“噼啪”声,似朵爆开的烛花,环过阿勒后腰,就被龙可羡握在手里,紧接着她攥着腰带两端一使劲儿。
因为太用力,阿勒腰间的衣裳都局促地束在了一起,挤挤挨挨的,成了细密的皱纹。
“……”他差点儿被勒得呛出声,“紧了。”
龙可羡哼声,把金钩扣好便松开了手。
“封扣。”阿勒慢条斯理地把她的手摁在腰间,手里翻出一块松石中封扣。
睡醒的身躯很烫。龙可羡呆了呆,整面手心都贴在上边,随着呼吸,阿勒腹间起伏,侧腰的肌肉线条在她手下纤毫毕现。
窄窄的线条,从她的指头开始,下至手掌腕间交接处,往下延伸至看不见摸不着的漆黑里。
夏衫的布料根本阻隔不了什么,连温度都清晰地传递出来。
龙可羡隔着衣裳,眼不见耳不闻,轻而易举地窥尽了春光。
以至于阿勒说了什么,她没听太清楚,只觉得那触感相当好,比她的坚硬、紧致。脱离娇生惯养式的弱不禁风,与那种突出偾张的劲鼓肌肉也不同,而呈现一种韧性与力量兼并的独特美感。
“听清了吗?”阿勒像是没察觉,他多坦荡啊,仿佛只是手臂挂着伤,不得不有求于人,请她帮忙挂个腰扣罢了。
那些触碰都是不经意的,呼吸都是自然而然的,他笑了笑,绝对没有蓄意勾引龙可羡。
“嗯……”龙可羡蜷起手指,去拿腰扣,但这动作很引人深思,有那么点儿恋恋不舍的意思。
“?”她拿着腰扣翻来翻去地看,眉头缓缓拧起来。
“正脚。”阿勒善意地提醒。
“?”龙可羡显得更迷茫了,抬头看他。
阿勒握住她手腕,轻轻下滑,接着把她手放在掌心,拨弄腰扣,详细地,手把手地教了一遍。
“你自己扣。”太复杂了,龙可羡不干。
“好。”阿勒应得十分爽快,微微抬臂,却扯动了鞭伤,脸色瞬间白得像纸,但他克制住了喉间的痛声,把它咽入腹中。
龙可羡迟疑了,这比高声喊疼的杀伤力强上百倍,那样隐忍逞强的神情,全然洗净了这张脸原本的攻击性,让他变得病弱,实在堪怜。
她默默从阿勒掌心抠出腰扣,说了声:“我来。”
正脚咬扣,侧钩缠带,龙可羡一直低着头摆弄,阿勒就着这姿势,看到她后颈一块白得发腻的皮肤,小巧的耳廓,还有密密的眼睫。
他眼里框着最宜人的景,时而出言提醒:“手伸进去。”被踩了一脚之后笑道,“我是说,伸进腰带里侧,方能咬上扣。”
活活扣了一盏茶时间,龙可羡脖子发酸:“怪不得那些公子哥儿,都得十七八个丫鬟服侍,你系绸带就很好看了。”
抬头时又看他不但腰带讲究,衣裳也和平素穿的不同,藏蓝底,描云边,用半藏线的绣法绣出了意画,寥寥几笔,似嫩实苍,看起来人模人样,俊逸倜傥的。
只是领口袖摆都有些不平整,像是不小心地堆着褶皱在那儿,等谁去把它捋直抻平。
龙可羡见他没有察觉,顺手去捋了捋,拍了拍,动作已经比方才从屏风后绕出来时自然许多,问得也随意:“今日出门么?”
阿勒爱死她这别扭劲儿,过了招,训了人,心里惦念着他,又绝无可能低头来示好,等他示弱递出台阶,再勉为其难地接过。
真是……
怎么能忍得住不招惹她呢,做君子是件太没意思的事情。
他刚点头,雨声里传来几道急促的拍门声。
白崖小院牵云笼雾,龙可羡回身洗漱,阿勒拉开了院门,传话小厮气喘吁吁,满脸汗雨交融,跑得连发髻都歪散了。
“有信来,船坞……船坞涨水,请速至程宅。”
龙可羡提着油伞,站在廊下,看到雨水潺潺地冲着青石路,在砖与砖间连成了水帘,一路流淌到坡下的矮林中。
程宅静悄悄的,来往的下人走路无声,门一合上,便连雨也隔在了三重门外。
“昨儿半夜的事,待我策马赶至船坞,坞墙塌了一半,坞门倒地,船坞内水位高涨,头次两条船皆已撞损。”
程辛来回奔波,仓促得不及更衣,额前有斗笠压出的印,裙裾沾着星点泥土,继续详细解释着船坞涨水的因由。
书房只有三个人,龙可羡侧耳在听,阿勒百无聊赖地坐在身旁,有一搭没一搭扣着桌。
“我的船呢?”龙可羡单刀直入,不关心其他船只受损如何,这与她干系不大。
这才说到点子上,程辛咽下茶水润喉,前边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事儿,她轻声道:“龙骨受损。”
龙骨便如人的脊骨,一旦受损,寸步难行,要更换是何其艰难的事情,费时又费力。
龙可羡一下子不说话了。
她真生气时,不藏情绪,也不似笑非笑地和你周旋,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你,书房灯芯久不挑,光线沉下来,程辛望过去,就像暗夜里浮出两粒兽眼,有不通人情的冰冷。
程辛有点摸不准。
在伏虞城这半月,她和龙可羡数次见面,敲定船务交付的方式,她提出了希望北境三山军能在雨季结束之后,南下为伏虞城提供军力部署的帮助,海令既开,南北往来频繁,程家一介商贾,手头兵力有限,是最需要撑场子的时候。
作为回报,此次所定商船,程辛给龙可羡饶了两成利。两方还约定好,龙可羡以普通盐商之名购入船只,避免王庭过多关注,两边都能少些麻烦。
这是暗渡陈仓,官场商道常见的把戏。
因此也就意味着,龙可羡是板上钉钉的大客,两边没走明面上的过场,但私下里,那船算是已经给了龙可羡一半,如今另一半砸在了程辛手里,于情于理她要担责。
“昨夜算得上天降横祸,对程记来说同样损失惨重,但程记绝无推诿的意思,只是想延些日子交付,”程辛恳切地为程记的难处作注脚,“龙骨受损,更换不易,光是从外海运来木料便得花上三月时间,程辛想请龙姑娘肯宽限些时日,最迟年关,定然给姑娘一条能下水出海的商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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