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雾冲着对方微微摇头。
关键时候她将哥哥藏在了密室以外的地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可她也清楚太子绝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相信……
她后怕无比,气虚道:“明日一早,必须要将哥哥送出宫去。”
因为……
晏殷他一定还有后手。
明日一早若不能将哥哥送出去,她就真的别想帮哥哥离开皇宫半步。
第二天早上,天初初透亮时,宫人便手脚麻利地替织雾穿戴好衣物。
织雾清晨去向太上皇请安。
她人还未抵达紫桓宫,半道上沉香便匆匆赶来说道:“奴婢听从小姐吩咐,暗中派人去阻挠巡查的人。”
“可……没有用。”
因为今晨派去的宫门口负责巡查的并非宫廷禁卫,而是太子身边的人。
太子手底下的涂奚和温辞两人皆不是寻常人。
便是官员见了他二人也都要退避三舍。
她们派去的小喽啰,他们根本连眼色都不会多给一个。
他们是太子的心腹下属,但却也眼高于顶,离了太子,这朝堂之上还没有他们看得入眼的人。
织雾闻言,心态都有些绷不住。
她最终拧了拧指尖,很快便又做出决断。
“我去找太上皇。”
“小姐的意思是……”
织雾语气轻道:“我会想办法拖住太子。”
乃至辰时,太上皇在室内饮茶。
今晨见织雾来得这样早,不由惊讶。
“听闻清清昨夜醉酒,可有好些?”
织雾走上前去,口中轻轻唤了声“皇祖父”,她似乎有话想说,面上却欲言又止。
少女今日穿着单薄粉衣兰裙,人瞧上去也像是一支伶仃纤弱的花,轻颤颤的花瓣看着便好似完全受不住室外半点风拂。
她养得金贵,自然也受不得太多委屈。
太上皇见状似乎意识到什么,便挥手让其他宫人先下去。
他握着茶碗,语气愈发和蔼几分,“清清,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一旁吴德贵听在耳中颇为无奈,太上皇这话说的着实有些偏爱,这整个皇宫只有顾小姐欺负旁人,没有人敢欺负她。
除了……
吴德贵似乎想到什么,接着便不可思议地抬起眼来。
除了一个人。
可是,要知道,这位顾小姐可从来都不敢和太上皇告太子的状。
皆因太子对外的人品几乎无暇。
太上皇疼爱太子和疼爱顾盼清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却是要放在家国朝廷面前,倘若顾盼清会妨碍了太子的皇位,她就会被立马舍弃。
倒也不是太上皇无情,而是在帝位更迭这样严肃的事情中,太上皇连自己都能献祭了为太子铺路,更遑论是旁人了。
可处于吴德贵目光下的织雾却提起裙摆,突然跪下。
吴德贵心口一跳,不由暗暗扫了一眼太上皇,见他老人家愣了瞬,接着就连声吩咐吴德贵将孩子扶起来。
织雾却开口道:“昨夜……太子殿下带着身边的下属搜查宫中罪人。”
“搜查到了我的房间,我与殿下说自己不曾着衣……”
“可殿下却仍旧执意要强行闯入。”
织雾手指紧紧揪起。
话说出口之后,情绪愈发紧绷。
太上皇听完之后,缓缓放下手中茶碗,抬头看她。
“清清,你起来。”
织雾这时才抬起头,看见他老人家的目光更是心颤得不行。
太上皇语气冷淡重复,“你起来。”
吴德贵当即将织雾搀扶起身。
太上皇又说:“清清先回去。”
“这件事情,我会处置的。”
织雾见太上皇态度不明,难以看透,但也不敢再有更多冒犯。
她起身后,见太上皇未再和她多说什么,便回了宝珍苑去。
直至听见太上皇召见了太子和他的下属后,织雾连忙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让人将哥哥送出宫去。
马车早已提前备好,出于谨慎,织雾连多余的话都不敢再和顾宣清说,生怕被旁人撞见他的身影。
在马车快速赶往宫门时,果不其然被人拦下。
可织雾却带着沉香走上前去。
“太上皇准许我的车马出宫自由,你们胆敢忤逆太上皇不成?”
那守门禁卫沉声道:“太子的吩咐我等不敢违背。”
织雾问:“那太上皇的吩咐,你们就敢了吗?”
她说着,便让沉香将太上皇曾经给她的令牌拿出。
若太子在这里,便是太上皇的令牌也许都会无用。
可太子不在,昨夜与他一同参与搜查宝珍苑的下属也都被一并叫走。
没有东宫的人在,太上皇的命令便是不可违抗的存在。
织雾语气沉道:“放他们出宫,我便饶了你们这次对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忤逆和冒犯。”
那些人果真吃硬不吃软,迟疑了一瞬后,这才让开。
织雾亲眼看着那辆马车彻底消失在宫门前,心头大石终于落在地面。
她不再耽搁分毫,与沉香要快点回去将哥哥来过的痕迹都检查清理干净。
主仆俩在路过御花园时,却遇见了太子身边的侍卫温辞。
被温辞拦下后,对方缓缓说道:“顾小姐今日和太上皇都说了什么……”
“您知不知道,这样做,对您没有一点好处?”
织雾霎时顿住步伐,猜到自己在太上皇面前告状的事情根本瞒不住。
温辞转而又问:“顾小姐可知晓太子和太上皇的关系?”
太上皇膝下无子,也不是当今圣上的亲生父亲,自然也不会是太子的亲生祖父。
可他们的祖孙关系却远比太子和圣上的父子关系要更为真切。
织雾委婉回答,“我曾听人说,太子幼年因为性情怪异而被人说是个怪物,是太上皇悉心地教导殿下。”
温辞:“不错,不过严格来说,是太子他从未走上过正途,是太上皇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教导他,告诉他怎么做,看上去才会更有人性。”
“小姐既然知道他们祖孙之间的关系,那也该清楚……”
“怪物装作人的时候,会学会人的礼仪,甚至可以比人做的更加出色……”
“可一旦那层遮掩的人皮从怪物身上扯下来,令其露出了怪物的本体,那他就再也没有装作人的必要了。”
“小姐……明白吗?”
怪物会做什么,他们都不知道,但没有人性的东西,焉能做出寻常人能接受的事情?
一旁沉香愈发困惑道:“所以温侍卫是想说什么?”
温辞淡笑,“没什么,这并非是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出于我个人的善意劝告罢了。”
他说完,便抬脚离开。
沉香在对方走远后,小声嘀咕,“温侍卫可真是个好人,他还来提醒小姐您。”
织雾却并不这么觉得。
对于宫里的下人来说,同涂奚相比,温辞明显要比涂奚好相处千百倍。
哪怕有什么事情要寻太子,他们宁愿去找温辞,也不去找性情更为暴戾的涂奚。
而温辞同样会耐心对待找上门来的每一个人。
但织雾清楚,对方绝对不是沉香口中的好人。
相反,和看起来性情恶劣的涂奚相比,温辞才是太子身边更为危险棘手的那一个。
紫桓宫中。
底下的人将将和太上皇汇报完昨晚发生过的事情。
昨夜,远比织雾和太上皇说的情形还要恶劣。
太子显然不光光是闯入了她的房间。
太子被传召过来后,太上皇却先是提起了另外一桩事情。
太上皇询问晏殷,是否知晓有人暗中在他母亲茶水中下药的事情。
晏殷的母亲疯了,一直住在庵堂之中。
“檀之,你母亲喝的水竟也会不干净,你可知晓为何?”
太上皇语气恍若喟叹,“你去查查,看是谁要杀你母亲……”
晏殷却眼皮都不抬一下,语气淡淡回答:“是我。”
太上皇听得这话,握住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给了太子机会,只要太子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去查,再随便寻个替罪羊解决这件事情便足以。
太上皇闭了闭眼。
他不愿在太子弑母这个话题上深入。
太上皇转而又问 ,“你昨夜可是进入过清清的房间?”
太子回答说“是”。
“那你可知晓,清清身上……并不方便见客?”
晏殷抬起幽黑的眼眸,面对太上皇的审问,仍旧回答了一句“知道”。
太上皇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太子若是见色起意,太上皇会愤怒,但却会和眼下的愤怒截然不同。
太上皇眼下的愤怒是……
多少年过去了,太子身上背负的赞誉再多,可实际上,褪去那层伪装,他始终还是那个没有人伦、道德、尊卑、廉耻的模样。
织雾再是做错了事情,也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可太子却直接无视一切规则,将手掌探入到妹妹的被子底下,肆无忌惮地摸索……
这个畜生!
晌午过后,紫桓宫那边来人请织雾过去。
织雾瞧见竟是吴德贵亲自来,她只当自己送走哥哥的事情会被察觉……
不曾想,她跟随吴德贵到了紫桓宫前时,便听见鞭子挥动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鞭子破空甩出。
织雾抬眸看去,在看清楚庭院里挨鞭子的人影时,她更是愣住。
跪在庭院中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今晨才将将被她告状的主角。
吴德贵这时候才摇头叹气,“太上皇说了,要抽满殿下一百鞭子,还说……”
还说,要打死太子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生。
织雾在听见“一百鞭”时,只当自己耳朵是生出了错觉。
一百鞭……
再一联想到今日温辞突然拦住自己说出口的一席话,织雾瞬间反应了过来。
这显然不是她的本意。
织雾今早铤而走险所做出的一切,显然只是想要拖延东宫的行动。
可眼下真要让他们打完这一百鞭,别说晏殷会不会放过她。
他的下属只怕头一个饶不了她。
真要让晏殷挨完所有的鞭子,那她也别想活了……
织雾进去见到太上皇,张嘴便想要劝说。
太上皇沉声道:“清清不必自责,这是他该的。”
“而且,我也不完全是因为清清罚他……”
老人家脸色冷厉下来,往日的平易近人一扫而空,竟也很是威仪。
一旁吴德贵愁眉苦脸,不敢张口再说,只能冲着织雾挤眉弄眼。
他比谁都清楚太上皇有多么心疼。
只是太子向来是个骨头硬的,太上皇又无其他台阶可下。
织雾知晓事情的利害关系,在吴德贵的示意下,继续说道。
“可皇祖父已经替我出了口气……”
而且,因为她的故意而为之,表面上犯罪的哥哥也被她送出了宫去。
织雾省略了自己隐藏犯人的过错,只故意放大太子的行动,如此利用并且隐瞒了太上皇,惹得他与太子生出嫌隙,她心口自也不适,只好再劝,“事实上,我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而且,方才进来时,只瞧见太子殿下后背都是血……”
一旁吴德贵忙也说道:“是啊,都已经快要满五十鞭了。”
这五十鞭对于身体脆弱的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惩罚了。
太子年轻气盛,身体恢复得快,可也不是铁做的人物,哪里能毫发无损?
太上皇并未抬眼朝殿外看。
可外面鞭子每一次破空的声响都极其响亮。
鞭子破开皮摔烂肉的滋味必然不会好受。
偏偏那个孽障生生挨了几十下却还是一声不吭,骨头硬的像是没有知觉一般。
太上皇冷哼了一声,甩开吴德贵的手,口中迁怒,“就你多嘴!”
他转身朝殿内走去。
可最终到底还是不忍,顺着织雾给出的台阶,私底下让外面的人停手,饶了太子这回。
当天夜里,太上皇便再度病倒。
他年纪大了,稍稍受凉就会生病。
织雾想到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心里哪能好受,接连两日都前去奉药。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阴沉压抑的雨时,吴德贵叹息,“阴雨天,太上皇身上骨头也总不爽利,又是生病又是关节难受,他老人家可实在受罪。”
织雾闻言,又同太上皇道:“清清先前学了套揉捏穴位的法子,可以给皇祖父揉揉。”
她之所以会,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昏迷期间,一直有丫鬟耐心至极替她按揉穴位。
日日被这样按下来,织雾自然也会无师自通。
太上皇被她按了一会儿舒服些便歇息下。
只是休息前却忽然将她叫住。
太上皇接连两日都没有提过太子一个字,旁人更不敢提,生怕触怒了他。
可在他歇息之前,忽然提出让织雾去看太子。
原因也很简单。
盛怒过后,消了气的太上皇也深知太子的心性。
他让吴德贵带织雾去看太子,也是想让他们的关系不要太僵。
太上皇对待后辈似乎总会将他们当做不懂事的孩子,甚至让他们缓解关系的方法也十分简单粗暴。
直接将上次让太子喂织雾喝药的事情反转一下,让织雾过去给太子也喂一次药。
如此一来,便可以让两个孩子再度和好。
织雾迟疑,她想要开口,吴德贵却冲她摇头。
两人出来后,吴德贵才低声道:“太上皇操心的事情太多了,顾小姐便顺了他这一回吧。”
织雾拧着指尖,想到太上皇夜里果真会骨头缝里疼到睡不好觉,自也没话说了。
直到吴德贵将织雾领去东宫时,两人才知晓,太上皇生病的期间,太子回来后同样因为伤口的缘故,身体发起了高烧。
可这两日,太子却不曾进过一口汤药。
东宫向来唯他命是从,以至于在太子的吩咐下,他病了这几日,竟无一人敢外传。
吴德贵一听哪还得了。
连忙亲自吩咐人抓药熬药,半点也都不敢耽搁。
真要传到太上皇耳中,一手疼爱大的孩子,不肯喝药也许就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和他老人家怄气。
只怕太上皇又要气得心口难受。
他愈发焦急领着织雾进去看望太子,寝榻前的一层厚帐幔却落了下来。
宫人只道是为了避免将病气过给太上皇,所以太子也不便见客。
隔着垂落的帐幔,吴德贵恭敬道:“太子殿下可还安康?”
他说着不由又叹气,“太上皇当夜便为罚太子的事情病倒了,你们年轻人是互相怄气,总归是一时用气……”
“可太上皇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这次真的病倒后,却也是极可怜 ,半夜骨头缝疼起来,根本睡不好觉。”
若先前都是太上皇装可怜博孩子们同情的戏码,这次便都是真的。
帐幔内的太子殿下说是生病,可一开口语气却仍可以如常。
身体明明挨了几近半百下鞭子,男人却吐字清晰道:“孤无妨,改日待身体好了一些,再去拜见太上皇,向他老人家诚心认错。”
吴德贵见太子还肯和他自己说话,心头微缓。
“太上皇是希望太子与顾小姐没有矛盾……”
“上回顾小姐病了,您端药喂她,这次您病了,她也正该如此。”
吴德贵带着任务来,和上回一样,只等织雾给太子喂了药,见证着两人和好,他便可以拿这事情去抚慰太上皇的心情。
一旁尤嬷嬷闻言,却提醒道:“可药还未熬好。”
帐幔里温润的语气再度缓缓传来,“无妨,孤有些渴。”
“可以让顾小姐给孤倒一杯水。”
吴德贵心头更是一喜,原以为太子近日心情会很阴鸷,却不曾想,对方仍旧一如往昔的好说话。
吴德贵示意织雾上前。
织雾却微微有些不安。
她清楚与太上皇扯上关系的事情,太子多少都不会与她轻易善了。
当时为了自己的哥哥她只当自己是不顾后果地豁出去了……
可眼下晏殷却这般平和,让织雾心尖反而滋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滋味。
他这样正常,反而很是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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