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月亮倾洒着光辉,透过层层云雾照射下来,披盖在二人的身肩。
模糊朦胧的月光就像明熙穿在身上的笼纱,叫眼前的景色与眼前的人,都美得虚幻。
明熙正偷偷看他,忽然听到慕箴的声音。
“……你给通判家的姑娘送了礼?”
明熙反应了一会,才知道他说的是玉杉。
她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慕箴目视着前方,声音淡淡:“今晚在蔚茗轩,她说‘连吃带拿’,想必是在我来之前,你送了她礼物。”
他脚步微顿,偏头便这边望来:“我的呢?我有没有礼物?”
明熙噗嗤一笑。
他那时就能想到这么多,岂不是一直憋到现在,自己都快到家了才问出来?
本想着晚上在蔚茗轩相聚时将礼物给他,没想到后来与朋友们一起玩了,大家都在,她就没好意思。
再后来又是醉酒又是投壶,中间睡了一小会儿,她就忘了这茬子事。
眼下慕箴提起,她反倒起了些捉弄他的心。
“没有哦。”她笑得眉眼弯弯,眼中的狡黠让她在月光下就像只调皮的小狐狸,“玉杉和阿鸢之前这么照顾我,我才给她们送礼物,没有准备你的啦。”
她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想看他或失望或沮丧的表情。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慕箴仍旧面不改色,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半分。
“嗯,”他声音清浅,“但是我给你也准备了礼物,明熙。”
他总是爱叫自己的名字,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来确定以及还在他身边。
慕箴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放到她面前。
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他的耳侧有些微红,声音也带了些紧张:“你,看看喜不喜欢?”
明熙没想到自己也能收到礼物,她有些错不及防,呆愣地看着掌心的木盒,一时半会没有动作。
慕箴也不着急,只是一直站在她面前等待着。
良久之后,明熙才缓慢地打开小木盒。
红丝绒毛铺就的木盒正中央,躺了一只温玉雕刻的小兔子。
模样是趴着的,露出圆滚滚的身子和尾巴,看不到脸,只有胖胖的耳朵竖起,耳朵里透着微红,不知是镶了什么名贵的材料。
玉石被打磨得光滑,憨态可爱,明熙看一眼就十分喜欢。
不用慕箴她也知道,这一定是他亲手雕刻的。
他明明先前只是在玉片上刻字,没听衍悟说过他还会刻这些小玩意儿。
也不知道是刻了多久,才磨出来这么个小物件。
明熙眼眶忽然有些热,她关了盒子,半晌没说话。
见她这样,慕箴有些紧张:“不喜欢?”
明熙没回答他,只是径直上前,拉过慕箴的手。
温热的两手相接,慕箴心头一跳,第一反应就是要抽走。
明熙的手微用力,他便没有挣扎了,将慕箴的手拉到眼前,能清楚地看到他指腹间的茧痕。
她揉了揉,觉得掌中的大手滚烫,以为是篆刻留下的肿伤,明熙噘着嘴:“刻了多久?”
若是她此刻抬头,便能看到慕箴涨红的脸。
明熙的小手软的离谱,还没长开,肉乎乎的温暖,蹭在自己茧伤上,带起他心头一片痒意。
“没,没多久。”
慕箴狼狈地结巴:“我们那日争执后开始,刻到昨天好的。”
岂不是连一周时间都没有?
明熙有些无语:“你不让我熬夜,自己偷偷熬是吧?”
说到这,顺带又摸了把手腕,诊了个脉,见他身子平和,毒素也没有继续发酵的迹象,这才放了心。
“我很喜欢。”
明熙抬头,望着他十分认真:“特别特别喜欢。”
她这话说的含糊,又没有主语,也不知是在说喜欢送的小玉兔子,还是在说喜欢眼前这个人。
慕箴被她这句话弄得心神不定,心绪翻腾,刹那的春意潮水又通通被他克制地压下。
他定了定神,嗯了一声:“喜欢就好。”
眉眼是足以溺死人的温柔。
慕箴拿出兔子,兔耳被隐秘地打了洞,盒中还有一根红色的穗绳,他用绳子将玉坠串起,想要往她腰间挂。
“不要。”
明熙皱了鼻子,有些娇气说道:“不要挂,这么可爱,我要拿回家放起来。”
“乖。”
慕箴哄她:“就今晚挂一夜,好不好?”
他这么说,明熙这才愿意。
安全将人送到了叶府,慕箴拍了拍她的头:“去吧。”
明熙见他没什么反应,哦了一声:“那我走咯?”
“嗯。”
明熙有些好笑道:“我没给你准备礼物,你真的毫不介意啊。”
见她这么说,慕箴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她耍了。
只是笑笑:“还会有一点小失落吧,但我能忍住。”
这话说得委屈,但配上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明熙还真的看不出他哪里有失落。
她自己明白,是慕箴太能忍耐了,自小便克己至极的人,总是能将自己的情绪完美掩饰。
明熙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藏了一整日的锦包,郑重地交到他手中。
“不能这样了。”她认真地看着慕箴,眼神诚恳,“至少在我面前,可以不要那么忍耐的,我喜欢你在我面前随意洒脱的样子,你难过也好,开怀也好,我喜欢看到那个真实情绪的慕箴。”
她想了想,又皱眉补充道:“当然了,不可以凶我,再真实也不行。”
慕箴哑然失笑。
他视若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锦袋打开,左手微扬,里面的东西便滑落在掌心。
一块品相至极,触手升温的宝玉。
慕箴刻玉刻得多了,他只瞧一眼便知此玉难得,不仅仅是昂贵,更是极难寻到的一块透亮明玉。
他只觉得心中震荡,垂了眼眸问她:“这是……”
明熙见他这般,有些意味不明地问:“你不认识吗?”
慕箴以为是在问品相,只摇头:“独山玉是见过的,但是未见过这般品相的。”
他声音有些哑:“想必极难寻得,十分贵重吧,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见他这反应,明熙知道他是真的不认识这个。
这块独山玉,正是前世姐姐临死前交给她,慕箴为她谋的最后一条生路的信物。
阴差阳错被带了过来,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只一看到它,就会想起前世种种恩怨情仇。
叫人心头发闷。
此次中秋,她实在是不知道该送些什么给慕箴,总是觉得不够珍贵。
思来想去,她还是将这块玉石拿了出来。
也算得上是物归原主了。
明熙点头:“没有人能被你更适合它的了。”
有了慕箴亲手刻制的玉兔,她此刻又觉得这个礼物不够诚心。
她有些苦恼:“你亲手给我做了礼物,我这反倒有些讨巧,等回头我再给你送个更好的吧。”
慕箴不懂她心思,只握着玉石摇头:“很好的。”
“这个已经是最棒的了礼物了,明熙。”
他心中之情汹涌,只怕比起今夜的澄海潮水也不遑多让。
从这个礼物就能看出,明熙待他,珍之重之,即便他清楚地明白眼前人不过是将自己当做哥哥一般的依赖,他也觉得足够美好了。
目送明熙进门,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慕箴手中紧紧攥着美玉,抬头望见那一轮皎洁明月,心中喟叹着。
让这段美好的时光再长一些吧。
慕箴虔诚地祈祷。
他愿意奉上一切,作为月神的供奉,只求他身边人,能够平安和顺。
而另一边,与祖母在院中的明熙也恭恭敬敬地烧香祈福,不信神鬼的她,在重生之后越发诚心。
伟大的月神啊,她闭眼祈愿,请求您保佑我所爱之人,能够健康顺遂。
同一轮明月下的二人,此刻都奉出了一颗真心,许下了相同的心愿。
吃过晚膳后, 将礼物给了祖母便回房间休息了。
今日累了一天,她照例看了眼院中的草药和蘑菇,见没什么问题便准备休息了。
泡在温热的水中, 热气将她包裹,明熙舒适地叹了口长气。
“姑娘在沐浴吗?”
闻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她嗯了一声,便听见浴门被人打开。
明熙趴在桶边:“今日玩的可开心?”
闻冬跪坐在她身边,调笑道:“自然开心,还与品秋在湖边看见了个小娘子投壶, 厉害极了。”
她讶异睁开眼:“你们看见了?怎么不来找我?”
闻冬替她按着肩颈, 在柔和的力道下昏昏欲睡。
“姑娘跟公子玩的好好的, 我们上去凑什么热闹。”
在她的按揉下,全身的疲惫都恍若消散, 迷糊间好似闻到一股海棠花香。
“什么味道?”
“香吗?”闻冬说道, “是今夜逛街买的花油, 店家说沐浴时按摩用, 可舒缓身心。”
香,当然香。
前世自己整个人都被引香熏成了呛辣的味道, 极不好闻,如今闻什么她都是觉得香的。
闻冬的声音在氤氲的浴房中显得朦胧:“刚来渔阳的时候, 姑娘总是愁容不展, 心中好像装了许多事。”
“我不像越春姐姐满腹诗书, 也不像品秋能实时保护姑娘, 闻冬不能替姑娘分忧,只能尽可能让姑娘舒心。”
明熙淡淡一笑, 还没等她说什么,闻冬又豁然开朗。
“不过现在好了, 姑娘有慕公子陪,看着是越来越开怀了。”
尤其是今晚投壶时,闻冬从来没瞧见她家姑娘那般明媚的笑容。
明熙握了握她的手:“花油的账记得从我月钱里走。”
闻冬拍了拍她:“今日给的零花钱够多了,就当是我送给姑娘的礼物吧。”
汴京那边的信还没来,明熙披着外袍坐在灯下,开始磨墨。
她将近几日的生活尽数写下,在渔阳这边交的朋友,与她们一同上前玩闹,今日中秋,自己吃了好多好多的螃蟹,投壶还赢了个漂亮的宫灯。
林林种种,事无巨细。
闻冬将那盏宫灯挂在廊下,照亮着院中蘑菇丛角落。
在摇曳的灯光下,一朵朵亲手采摘的小蘑菇显得圆滚滚,胖乎乎。
闻冬一回头,瞧见品秋坐在屋檐,两腿垂下,差点踢到她。
她抬头:“你又在做什么呢?”
品秋探出头,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金鸪楼的酒,姑娘给我们带的,你的我放在你房中了。”
“你别吃醉了。”
“不会。”
院中的圆月硕大,月光也将这个温馨的小院照得明亮。
“闻冬。”
听到姑娘喊,她应了一声。
“晚上祖母蒸了螃蟹,还剩了许多,我带回小厨房了,你去热热跟品秋吃吧。”
螃蟹昂贵,便是富贵人家也吃不得几次,她家姑娘总是这样,自己吃了什么喜欢的,便要她们也吃。
闻冬愣了愣,好半晌才回神:“……哎。”
明熙吹了灯,屋内黑了,明熙上了床还在嘱咐她们:“少喝些酒,夜里别守着了,早些睡吧。”
等到屋里人睡熟了,闻冬才垂着眼去了小厨房。
这哪里像主仆,更像是姐妹才是,明熙这个娇气的需要她们精心照顾,又总是为她们着想的乖妹妹。
又歇了一日,青鹿书院八月十七开课,明熙今日待在家中,将东西都收拾好了。
这几日抄的策论,练的字,还有慕箴送她的那种狼毫笔,都被好好地收进小书箱中。
明熙在院子里照料着草药,吩咐她们二人:“书院不让你们跟着,往后上课你们都随意安排吧,帮我看着些草药和蘑菇就行。”
闻冬在她身边惯了,见她不要自己陪着,免不了开始担忧:“姑娘中午要怎么吃饭呢?上课渴了饿了又怎么办?”
活像个老妈子。
明熙失笑:“我是去听学,又不是去打仗,还有阿鸢和玉杉在,你别太担心了。”
“是啊,”品秋跟着说,“这些就别担心了,还是担心担心姑娘若是学不进去该如何吧。”
明熙笑吟吟:“今日小厨房炖了肘子哦。”
品秋:“姑娘我错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必能天下第一。”
明熙:哼。
开学当日,她起了个大早。
书院离得远,今日便是正式开课的第一天,她生怕迟到。
随意吃了两口,祖母过来给她送行,往她的小荷包里又塞了张银票:“今日头一回去,中午请你的朋友好好吃一顿。”
明熙偷看了眼,见数额不小,笑得眼睛都弯了:“嗯嗯,那我去啦。”
若是搁在往日,头一回去几乎都是生人的地方,她必定要辗转反侧。
但许是想着今日能见到慕箴,还有阿鸢和玉杉两个小姐妹,她竟然一点也不紧张。
满心都是要见他们的期待。
到的时候,时辰还早,进了门只看到零星几个穿着素净的少年捧着书在背。
没走几步,便见到刘澈过来。
她打了个招呼:“澈哥早。”
见她这么喊,刘澈猛地愣住。
明熙以为自己失礼,有些不好意思:“不能喊你澈哥吗?我见玉杉也这么……
刘澈满脸涨的发红:“不,不是,我只是没习惯。”
他挠了挠脸:“张山长知道你今日来,叫我带你过去。”
青鹿书院的山长张衡,便是之前祖母提到已还乡的吏部侍郎,听闻出身极为苦寒,早年一度在考学途中饿死。
是途径渔阳时,被当时也还年轻,并已经发了第一笔财的慕家主,也就是慕箴的爹救了。
慕箴他爹在经商方面是个奇才,却偏偏不善读书,对于读书人,他向来敬仰又热情。
资助了张衡一大笔钱,支撑他上京中榜,一路平步青云。
后来听说渔阳的商户为了避免张衡这样的情况发生,自行出资建立了青鹿书院,渔阳周边的贫苦学生都可以来,只要成绩优良,便可免除一切花费。
张衡听闻后,四十多岁便辞去官职,回到了渔阳,教书育人。
渔阳这边流传着张衡的名言。
“朝廷并不缺臣子,但每一个年幼的我都缺少一位良师。”
明熙听了,心中颇多敬畏。
到了山长的书房,明熙跟在刘澈身后进去。
张衡不过五十来岁,模样却看着无比苍老,许是操劳过多,脸上皱纹深深。
听到声音,他抬头瞥了一眼:“叶明熙?”
她恭敬行礼:“见过山长。”
张衡没理会她,只是抽了张卷子:“写吧,看看你的成绩,再看你能去哪个班。”
刘澈一愣,问道:“可是朱先生说……”
“朱聆说了算,还是成绩说了算?”
张衡冷冷扫过他二人:“放假时日的成绩,只有朱聆在,他那人本就与梅家交好,谁知道成绩是真的还是假的?”
明熙听明白了,是山长以为朱先生偏向她,伪造成绩进好班?
她也没生气,只是笑:“既然这样,那学生再做一张卷子便是。”
已经快上课,明熙对刘澈说道:“谢谢澈哥带路,你先去上课吧。”
见她心无芥蒂的模样,他也隐隐放下心:“加油。”
反正肚子里的知识又不是假的,明熙接过卷子,见没有策论,只是一些做起来很快的小问答,她稳了稳心神,便认真答了起来。
见她这般,张衡多看了两眼,便低头批改学生们的课业。
在朱聆这段时日的疯狂加练下,很快便答完,她恭敬地交给张衡:“山长,学生好了。”
张衡仔细检查,皱着眉头又看了她两眼:“你是叶鸿文的女儿?”
叶明熙怔愣:“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又没了声音,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放下道:“嗯,听朱聆说你策论不好,去甲丑班吧,策论是由我带的。”
听闻阿鸢与玉杉都在甲丑,她放下心笑道:“那多谢先生。”
问了几个学生,还没找到路,明熙有些路痴,青鹿书院规模极大,她饶了半天。
“明熙?”
她回头,见是朱聆,赶忙上前:“朱先生,可算碰着您了。”
“怎么这么迟?第一堂课都结束了。”
朱聆以为她又是迟到,难免说了两句:“先前只有我们三人,迟会便也算了,如今正式开课要早些来才是。”
知他误会,明熙将方才的事都说了。
朱聆冷哼一声:“这个张衡,果然……”
他刚下课,本该回去休息,见她迷路,又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此时正是休息时间,里面一通玩闹声,朱聆指了指刘鸢的方向:“你就跟她坐吧,听说你们已经认识了?”
刘鸢这时也看见她了,朝这边跑来:“怎么这么迟?”
送别了朱聆,明熙坐下后才开始说明方才的情况。
她有些奇怪:“朱先生方才说果然,果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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