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她方才的猜测并没有错。
“你等我一下,我先松开一会。”
姜屿边和他说着话, 再次腾出手摸索半天, 找到符纸向上一抛。符纸定在半空中,明黄色的火焰自底部燃起, 光亮瞬间撑起了这片浓郁的黑暗。
这种照明的办法既浪费符纸,又很烧灵力,她自己都舍不得用,这会儿倒是大方起来了。
虽然符纸燃烧发出的亮光很微弱,但至少比满眼漆黑要好些。
做完这些,姜屿拍拍他的肩膀。
“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谢知予闻声抬头,火光映亮眉眼,他的神色看着有点不太自然,低垂下眼睫,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不会是在不好意思吧?
姜屿凑过去,颇为新奇地看着他,不免有些好笑道:“其实你害怕可以直说的,我又不会笑话你。”
没想到像谢知予这样的少年剑道天才,旁人眼中的高岭之花,实际充满了恶趣味又不怕死的人,居然会怕黑。
姜屿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不过怕黑又有夜盲症,也不知道他这一路是怎样才走过来找到她的……
姜屿莫名有点触动,心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似的,又甜又酸涩,乱七八糟的情绪混在一团。
她先前还以为谢知予说喜欢她只是一时上头罢了,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这样。
如果只是图一时的新鲜有趣,他完全没必要跟着跳下来,甚至轻易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姜屿突然有点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难不成是她误打误撞把他的好感度刷爆了?
用来照明的符纸快要燃尽,亮光黯淡许多,姜屿停下内心的思绪,正要再续一张。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声,姜屿动作顿了一下,忙回头望去。
只见身体被打散了架的骨妖又重新拼合起来,木剑穿过眼眶将它的脑袋死死钉在地上,其他部位的骨头却没有受到影响,一块连着一块,组成了一条粗长的骨鞭。
“别出声。”
谢知予抬手熄灭符纸,握住姜屿手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转身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光亮骤然消失,姜屿还没适应眼前的黑暗,只听见鞭子抽动空气发出的响亮气流声,呼呼作响。
“躲什么,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了吗?”
骨妖脑袋还在地上,明明身首分离,却仍能操控着骨鞭朝着两人的方向抽打下来。
谢知予抱着姜屿,他看不清周围的地形,便让她背靠着石壁,自己挡在她身前。
骨鞭高高扬起,破空而来,毫不犹豫地抽打在他背上。
谢知予身体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不叫?我倒要看你们能忍到几时。”
骨妖仿佛看不见也没有触觉似的,对着两人的方向胡乱挥鞭,连着好几鞭都打在了谢知予身上。
耳边的抽打声愈发响亮,鞭子都由谢知予受了,姜屿不敢发出声音,心里急得不行,只好用手去轻轻推他。
不要管她,她能自己躲开的!
但谢知予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低头靠在她耳畔,几乎是用气音在说:“别怕。”
这声音很轻,又被挥鞭的声音遮盖住,但骨妖还是捕捉到了。
“找到了,原来你们藏在这里!”
骨鞭又一次扬起,蓄满了力度朝着两人抽来。
谢知予松开姜屿,将她往前一推,而后转过身,骨鞭向着他的肩膀扫下来,在落下一瞬间“唰”地一下竟然展开了如弯钩一般的骨刺,深深扎进肉里。
似乎是受不住这疼痛,谢知予的身体不住颤抖起来。
“这也不叫?你倒是挺能忍的。”
骨妖略感意外,用力将骨鞭下压,弯钩扎得更深后才往后扯动收回。
姜屿在后面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脑袋飞速转动着,心急如焚。
黑暗的环境对谢知予不利,她得想个办法,至少能让他知道骨妖在哪。
“虽然我最中意的还是那个小姑娘,但你的皮看起来也挺不错,我就勉强收下了。”
为了不误伤到谢知予的脸,骨妖特意收拢了骨刺,再次挥鞭向他甩来。
姜屿扯下手上的红绳,等待时机掷出。
骨鞭朝前一甩,挥得虎虎生风,即将打在谢知予身上的一刹那却停了下来。
他的肩上被倒钩伤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骨妖以为他颤抖是因为这伤痛,可直到这会儿鞭子靠近了才发现他原来只是在笑。
“……你笑什么?”
谢知予站直,眼前只有浓郁的黑,他索性闭上了眼,勾着嘴角,像受到夸奖的小孩般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师姐在看我。”
“……”
尽管太黑看不见,骨妖也没有脸做不出表情,但姜屿还是从这短短几秒的沉默里感受到了它的无语。
“如此正好,那就让她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你是怎么被我扒皮抽骨。”
骨妖嗤笑一声,挥动骨鞭,又一次向他甩来。
谢知予一动未动,生生受了这一鞭,疼痛让他发抖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可他仍觉得不够,甚至主动向前一步,骨鞭前端刺进了肩上裂开的伤口里。
无边黑暗兜头笼罩下来,他闭着眼睛,唯有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
骨鞭刺得越深,他脸上的笑意也越扩越大,身体上的兴奋感陡然暴涨,几乎快要压抑不住,颊边显出了几片小小的鳞片,忽隐忽现。
少倾,带着低沉笑意的声音响起,仿佛讥讽:“你也配吸引走她的注意?”
谢知予空手握住骨鞭,往自己的方向一扯,骨妖和他争抢着鞭子的控制权,却没能抢过他。
“谢知予,在这里!”
趁着一人一妖说话的间隙,姜屿隐住气息,悄悄跑到了那颗骷髅头旁边。
“打它的脑袋!”
形势转瞬之间倒转,骨妖已是穷途末路,无能狂怒。
“两个对付我一个,你们卑鄙无耻,不讲武德!”
姜屿把红绳挂在木剑上,顺便踢了一脚它的天灵盖。
“闭嘴吧你。”
无需过多解释,谢知予立刻便懂了她的意思,握着骨鞭往红绳的位置甩去。
姜屿侧身避开,骨鞭抽在骷颅头上,“砰”的一声,顷刻间散了一地。
骨妖脑门上被抽出一条裂缝,它奋力挣脱木剑,卷起一阵狂风,将地上的碎骨头卷在一起,咬牙切齿,恨恨道。
“你们给我等着!”
话音落下,狂风从两人头顶上方吹过,往洞穴深处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屿捡起地上的红绳和木剑,一刻不停地跑回谢知予身边,将剩余不多的符纸全部点燃。
“你怎么样,痛不痛?”她看着谢知予肩上的伤,深可见骨,在火光下显得犹为狰狞可怖。
“我虽然打不过,但是我有腿知道逃跑,大不了就受点伤,真的不用你这样保护我,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心疼和不解一齐涌上心头,姜屿看着他,一时没忍住红了眼眶。
除了肩上,谢知予背上也被抽出了好几道深深的血痕,只是他穿的黑衣,伤口看起来并不显眼。
他松了身体,整个人靠在姜屿身上,闷声笑了一下。
“痛。”
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轻得像羽,体温也比正常时低很多,他低下头,埋首在她颈窝,薄唇呼出热气,喃喃道。
“所以师姐,多看看我好吗?不要总是去关心别人。”
……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执著地在吃宁秋二人的醋。
姜屿踢开脚下的碎石子,扶着他背靠着石壁坐下。
“你怎么总和他们比?你们是不一样的。”
谢知予像是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茫然地眨了下眼。
“哪里不一样?”
“他们只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喜欢你啊。”
她之前总担心谢知予分不清什么是喜欢,现在看来他的理解果然有偏差。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完全没必要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因为在我眼里你本身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谢知予似乎懂了,代入他的视角,姜屿在他眼里也是这样特别的。
他默然片刻,忽又开口问她。
“只有我一个人特别吗?”
“只有你一个人特别。”
谢知予这才安下心来,垂下的眼眸笑了笑。
身上的伤仍不断往外冒血,体温也在下降,他的意识渐渐有点昏沉,脑袋后仰靠在石壁上,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
姜屿轻轻拍了下他,凑近了些仔细一瞧,这才发觉他肩上的伤竟然开始溃烂,表层的血肉也发黑。
大妖之息浑浊不堪,残留在体内久久不散,此为妖毒。
妖毒入体需尽快清除,否则深入肺腑,危及性命。
但姜屿不知道要怎么做,无论遇上什么事,她总能保持冷静思考,从来不曾轻易掉过眼泪。
可这会她看着谢知予愈渐苍白的脸色,头一回体会到手足无措的感觉。
姜屿眼眶发红,忍住泪水,试着用自己的灵力延缓妖毒蔓延的速度。
“谢知予,你不要有事……妖毒要怎么解?我身上带了很多药,你……”
谢知予睁开眼睛,抬手碰到她的眼睛,含笑望着她。
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却仍撑着开口安慰她。
“不要担心,我只是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
他推开她为自己输送灵力的动作,将离恨解下交到她手里。
“去找池疏他们吧,遇到危险就拔剑,等我休息好了,我会再去找你。”
骨妖恢复后还会回来找他们,谢知予身上有伤走不了太远,很容易成为目标。
姜屿抱着离恨,沉默着思索了一会,最后看他一眼,起身离开了。
符纸的光快要燃烧殆尽,火光跳动闪烁着,在谢知予眼瞳中映出一点光亮。
他闭眼靠在石壁上,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真奇怪,明明想着要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轮到这种时候却又不想连累她了。
谢知予轻叹一声,符纸烧到最后一截,发出“刺啦”的一声响,光亮彻底消失。
黑暗如一张巨大细密的网,将他笼罩其中,身体又开始轻微颤抖,谢知予无法控制住这种几乎发自本能的反应。
他颤抖着手摸到肩上伤口,如往常般习惯了用疼痛缓解,却突然听到脚步声,他顿了一下,睁开眼睛循声望去。
“我去前面看了,有两个岔路口,往左边走时红绳的感应要很强些,池疏他们应该在左边。”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清晨穿透雾气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令人神往的生机活力,直直传入他耳中。
“骨妖恢复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我们动作快些。”
姜屿慢慢走到他身边,在黑暗中小心将他扶起来。
谢知予靠在她身上,勉强睁着眼,声音低低的。
“师姐怎么回来了。”
姜屿避开他左肩的伤,绕到右边,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左手环住他的腰。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只闷不作声地扶着他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才闷闷地回:“有我这么好的师姐,你就偷着乐吧。”
谢知予俯下头,眼前是模糊漆黑的一片,身体却慢慢放松下来。
原来还会有人回头等他。
他不是一直都被抛下的那个。
“我好像在做梦。”
谢知予轻轻笑起来,紧紧贴着姜屿,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他又喃喃道,“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这声音太轻,几乎被他含在唇齿。
姜屿听不清晰:“什么?”
谢知予摇摇头:“没什么。”
越往前走,通道逐渐狭窄,地面也变得坑洼不平。
姜屿稳稳扶着谢知予,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崴了脚也没吭声。
见他一直低着头,气息渐弱,姜屿赶紧在他腰上捏了一下。
“快打起精神,不要睡觉,无聊就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谢知予体温在流失,呼出的气息却莫名有些灼热。
“师姐,唱首歌吧。”
“可以,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姜屿默了一下,内心纠结了许久,鼓足勇气开了口。
“月亮出来亮汪汪……你别笑了。”
姜屿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类似窘迫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五音不全,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开口唱歌。
谢知予闷闷笑了几声,顾着她的面子,非常识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黑暗中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两人不知往前走了多久,一阵诡异的风迎面呼啸而过,寒得彻骨。
姜屿顿时有点心怯,谢知予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别怕,我在。”
明明怕黑的人是他,此刻却又反过来安慰她。
记忆里蓦然浮现出一首歌,他低声将它哼了出来。
他用的是苗语,姜屿听不懂意思,但轻柔婉转的曲调却莫名令人心安。
恰在此刻,红绳末端的铜铃晃动起来,姜屿听见前方隐有细微的水流声,她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加快了步子。
“池疏就在前面,他应该知道要怎么处理你身上的妖毒。”
谢知予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微不可闻,他“嗯”了一声,随后便没了动静,搭在她肩上的手也无力滑了下去。
“谢知予、谢知予?”
喊了两声, 他没有回应,脑袋也耷拉下来,整个身子一软, 险些摔倒在地上。
姜屿心里猛地一跳,赶忙扶稳他,颤抖着手伸过去探了探鼻息。
呼吸微弱但尚存, 应当只是暂时昏迷了。
“还好还好, 吓死我了……”姜屿松了一口气,将他滑下去的手重新搭在自己肩上,贴着墙壁继续往前走。
妖毒一旦深入肺腑便药石无医, 她得快些带他去处理, 至少得先想办法延缓妖毒蔓延的速度。
红绳上铜铃的反应愈发强烈了,姜屿打起精神, 越往前走,水流声也愈加清晰,地面和石壁上不再是光秃秃的一片,有灵草从石缝中钻出, 发着淡淡的荧光, 足够照亮整个幽暗的洞穴。
走近了一瞧,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处是一口深水潭, 水满而自溢,源源不断的水流从地表岩石上缓慢流过形成了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地下暗河。
池疏正蹲在水潭旁边, 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铜铃响了一声,池疏闻声回头, 看清来人后面色稍有诧异。
“你们怎么也下来了?”见姜屿扶着谢知予艰难地朝自己走来, 他立时起身上前搭了把手,“他如何伤成这样?”
“说来话长。”
姜屿拖着谢知予的腰身, 和池疏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地上,见他脸色更加苍白,心知不能再等了。
她看着池疏,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你知道妖毒要怎么解吗?”
卢龙府以前并不太平,魔族喜欢温暖宜人的环境,北地因此躲过一劫,自魔渊封印松动以来,也不曾见过几只大魔。
但多有妖物肆虐,时常有大妖盘踞在百姓聚居的周边,虎视眈眈。
池疏年少时随池既明除过几次妖,也曾中过妖毒,他打量了眼谢知予肩上的伤口,溃烂发黑,立时便明白了当下状况。
“除妖毒首先需得有人以自身灵力为引,以我目前的能力只能做到不让毒素继续蔓延,彻底清除只有我爹能办到。”
池疏蹲下身,掌心贴在谢知予肩上伤处,尝试着调动灵力压制住妖息。
“我已经向另一队弟子发过信号,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来。”他从石壁上扯下几株灵草,握在手心用灵力碾碎后敷在发黑的血肉上,“这是化毒草,能解百毒,对妖毒也有一点点作用。他不会有事的,不用太担心。”
有了池疏的话,姜屿顿时安心不少。
不过既然是毒,难保不会对身体有危害,还是尽早解了比较好。
骨妖估计还记着那一鞭子的仇,姜屿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其他人的动作快些,最好赶在骨妖恢复之前找到他们。
“这个草我来弄吧。”姜屿接替池疏碾碎了化毒草,习惯性地往他身侧看了一眼,“宁秋怎么不在,你还没找到她吗?”
池疏一听此便愁容满面,微微摇头。
“我一路循着红绳的感应找到这里,但只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另一只手,握着的赫然是姜屿送出去的蝴蝶钗和断了的红绳。
宁秋身无灵力,若在洞中遇上危险,只怕是凶多吉少。
姜屿几乎不假思索:“你快……”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得一声巨响,就在前方不远处传来。
二人对望一眼,池疏立刻向着声源处赶去,姜屿还得留下照顾谢知予,抽不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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