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珩把阿姒往一旁带,避开了混乱,见破雾制住了发狂的马,这才解释道:“有人牵马来看百戏,马因火光惊吓失控乱闯,已被制住。”
阿姒惊惧未定地从他怀中退出来。
想到方才他踉跄的那几步,忙问:“夫君可有伤到?”
“长公子,您可有伤到?!”
在她开口询问时,附近一惶恐的男子同时开口,几乎和她异口同声。
周遭虽混乱,但阿姒听得真切——
那人说:“长公子”。
这个称谓让阿姒当即想到那位晏家公子,她竖起耳朵还要再听,但方才说话的那男子只问了那一句,便不再开口。
随即阿姒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淡漠的男子道:“无事,不必声张。”
想来那便是那位长公子。
但他说话语气冷冰冰的,和那日阿姒见到的温润公子大不相同。
但他如何,与她无关。
阿姒迅速低下头,拉住自家夫君衣摆,小声道:“夫君,我们快走吧。”
身边人稍一停顿,“好。”
二人相携着离去,而方才焦急询问的男子则一头雾水。
他是竹溪城主的幕僚,此前曾替城主接待过这位晏氏长公子,今日带着妻儿出来夜游看百戏,撞见变故不说,竟还看到了长公子,长公子正小心护着怀里的女郎,而那女郎梳的妇人发髻,喊着长公子“夫君”。
但据他所知,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家公子尚未婚配,哪来的妻房?
不不,这不是最怪的。
他询问对方可有受伤时,晏长公子淡淡点头,目光依旧和善,却不说话,他身侧的护卫代为回答后还用目光暗示他莫再出声。
而那女郎,原本还在关心夫君可有受伤,一听到“长公子”三个字,脸色倏地变了,吓得当即拉着身侧郎君就跑。
看上去她很害怕晏家长公子。
可她口中的夫君,不就是晏长公子么?
正纳罕时,那冷面护卫道:“郎君不愿声张,今日您便当没见过我等。”
破雾说罢,朝对方一拱手,快步跟上了前方的一双壁人。
拐入第二条巷子里后,阿姒后怕地拍拍心口道:“方才夫君你也听到了吧?”
晏书珩笑问:“听到什么?”
阿姒道:“当然是长公子啊,
“没想到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居然也来看百戏,果真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总想来些粗糠野菜。”
身侧郎君默了默,慢悠悠道:“原来夫人是在躲他,你很怕他?”
“倒也不怕,那又不是历城城主。”阿姒放慢步子,松开他袍角。
他亦慢下来,与她步调一致:“那夫人跑什么,他又不会吃了你。”
阿姒心道他可真迟钝,“我虽与那位长公子无甚交际,但他毕竟见过我,你我私奔后,郑五那厮又报了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我在历城时被权贵子弟招惹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你很排斥世家子弟?”他问。
阿姒道也不全是,“世家子弟中定也有品行端方的,但也有恶劣之徒,这些人有了权势,更易鱼肉他人,与其说我排斥权贵,不如说是排斥滥用权势之人。”
他又问:“故你是厌恶权势?若得到权势在握之人是你呢?”
阿姒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个假使太难成立,我不喜欢权势斗争,即便得到了,也会因为疲于争夺而守不住,不过,”
她想起历城城主那个老色鬼,还有他那双要把人衣衫剥去般的眯眯眼,语气冷了几分:“有了权势,才能自由,想想我先前因怕被权贵觊觎,出门都要在额上涂膏药,不就是因为弱小可欺么?”
晏书珩认真倾听,凝视着她的眸中有微光粼粼,似碎玉鎏金,他看着她,笑道:“这点我与夫人倒是所见略同。”
因今夜的小意外扫了兴,他们并未继续在外面闲逛,回到小院后,阿姒前去梳洗,出来时,那人又走了。
她嘀咕道:“他怎么比在山里时还不着家,夜里是都在树上睡么?”
好在江回并非滥情之人,当初亲口承认喜欢她,共处一屋檐下时也未曾有过于越礼之举,否则换作别的男子,她定会怀疑他是否另有家室,把她当外室,或者在外面有外室。
夜很快就深了。
阿姒躺在榻上,阖着眼,但并未睡着,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走。
手抓上薄被时,她倏然想起即将摔倒时抓住了江回袖摆,当时她险些将他外袍扯了下来,他穿的,似乎是件宽袖外袍。
可他从前一直穿利落的窄袖衣裳。
一个武人穿长袍,不觉碍事么?
之前在山间小院时,江回在家时每日清晨都会雷打不动地早起,在院前大树下练剑,但下山后,他两三日才回来一次,似乎比从前还忙,她也再未听到他练剑的声音。
说不定是他要办的事多了。
再或者,先前每日回来是为让她安心,毕竟那时她失明不久,又才成婚。
这不算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最叫她觉得陌生的,还是他性情上的变化,往常的江回可以说是个冰块,沉默寡言,情绪也总是很平淡。
但现在,他居然常笑!
一句话多过十个字成了常事,语气也从容温和,没有从前那么生硬。
还有今日混乱时,他揽过她时,臂弯虽有力,行动亦迅速,但比从前那个轻功过人的他还是不够迅猛。
未失明前,有次她下马时,险些踏空从马上摔倒,江回一身手便捞住了她,动作迅捷,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如今像是换了个人。
可是他的声音又没怎么变,况且当初他带她下山时,李婶也在。
她是瞎了,但李婶没瞎啊。
除非是他善于模仿他人声音,能做到以假乱真,并且还威胁了李婶。
威胁……
阿姒忽地记起一件事。
阿姒记得清楚,那是下山当日。
分别前,李婶欲言又止,最后语带不忍,劝她无论如何都要向前看。
当时阿姒以为李婶是担心她因眼盲消沉才如此说,现在看来,
或许不一定……
阿姒骤然睁眼,紧紧捏住被角。
会不会,李婶被胁迫了?
后日他们就要动身前往建康了,不成,她得在那之前确认此事。
万一夫君真的换成了别人,她岂不是又会落入另一个郑五手里?
想到先前认贼作父的事,阿姒就后怕,她辗转难眠,唤醒竹鸢:“竹鸢,我睡不着,我们来聊会天,好么?”
竹鸢虽意外,但也答应了。
她谨记着晏书珩嘱咐的“多说多错,不得让夫人怀疑”,更多时只是倾听。
为了不显突兀,阿姒起初漫无目聊着此地风土人情,最后把话引到江回身上:“我自打眼盲后,就再也看不到夫君面容,虽然他就在身边,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竹鸢,你能看得见,可以给我说说夫君的模样么?”
竹鸢很是为难,声音都有些发颤:“夫人……婢子不好说啊。”
她的反应让阿姒心头发紧。
她像个大姐姐般柔声宽慰:“就我们俩,即便你说得不对,我也不会怪你。”
“不,不是这样的。”竹鸢低声解释,“婢子之前在别家当差,因为好奇多看了郎主一眼,被主母瞧见后,斥责婢子要勾引郎主,那以后,我在主子们跟前再未敢抬头……”
阿姒想起当初自己因怕被纨绔子弟惦记上出门总是遮遮掩掩的事,一时也不忍再为难她,只得作罢,安抚小姑娘几句后,放她歇息去。横竖得她自己查证。
多想无用,明日他定要回来安排出行事宜的,届时再试探也不迟。
阿姒回忆着江回的嗓音,安抚自己,即便是善于模仿别人声音的人,也不能做到时时刻刻都一样,他就是江回,不会有假。
至少在她睡醒前不会有假。
夜已深,待帐中传来轻浅的呼吸后,一道纤瘦的身影提灯去了前头书房。
穿云仔细听完竹鸢的话,来到晏书珩房里,青年还未睡下,正对着策论深思。
“公子,小院那边有异样。”
“是么?”晏书珩原本眉间隐有疲惫,闻言眼中起了微澜。
穿云对郎君的乐在其中很是无奈,将竹鸢所说悉数道来,苦恼道:“我这乌鸦嘴……那刺客的妻子已经开始怀疑您了,这回不会又让我给说中了吧?”
她又不是头一回怀疑了。
晏书珩放下竹简:“穿云,你可知如何才能少出破绽么?”
穿云被勾起求知欲:“如何?”
晏书珩故作神秘地笑了:“把假的当成真的,不就真假难辨了?”
“郎、郎君?”
穿云不敢置信,上次郎君反问他可是认为他色令智昏,只在数日前。
没想到短短数日……
哎,这叫什么孽缘啊!
“可、可那女郎她是仇敌之妻啊!”一向口齿伶俐的少年竟结巴了。
晏书珩含笑瞥他一眼:“什么那女郎这女郎,你不露出破绽才怪。”
穿云不解:“啊……那怎么?”
晏书珩垂睫笑而不语。灯烛煌煌,长睫微动,在他眼下投出宛如蝴蝶轻振蝶翼般的阴影,分明温柔却叫人猜不透。
“她越怀疑我,我反倒越高兴。
“对她也会更放心”
穿云一头雾水:“属下怎么听不懂,为何那女子越怀疑,您越高兴。”
郎君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么?
他内心喧嚣时,晏书珩敲了敲桌子:“可是又觉得我色令智昏了?”
“郎君一向深谋远虑,怎会如此?”穿云极有眼力见地否认了。
悄悄抬眼觑向晏书珩,见他眼底有一豆烛光摇曳着,眼底熠熠生辉。
少年顿时醒悟,他怎就忘了呢?!
郎君厌倦一成不变,喜欢有趣的事、喜欢掌控,但也不喜欢太容易掌控的,偏爱步步紧逼、慢慢掌控猎物。
因此最让他兴奋的不是得到猎物的刹那,而是在猎物适当的反抗时候与其博弈、将局势控在掌心的过程。
那女郎越是怀疑试探,郎君就越觉得有挑战,玩心也就越盛。
想通这处后,穿云不再忧心,主子喜欢,他们自然得配合。
一派正色道:“属下会竭力配合郎君,稳住那女……稳住夫人!”
翌日晨起时,阿姒正思忖着如何试探江回,就听竹鸢说郎君回来了。
她顿时紧张,匆匆套上外衫起身:“夫……你回来了啊。”
晏书珩看在眼里,兀自笑了。
平日一口一个夫君,短短两个字里藏着柔情万丈,还会亲昵地牵他袖摆,如今连半个字都说不完整。
看来她是发现了要紧处。
他淡道:“嗯,可收拾好了?”
阿姒称她没什么要收拾的,又说:“我想出门走走,可以么?”
对面未回应,她解释道:“马上要离开,想去你我定情的地方走走。”
“定情的地方?”晏书珩语调低而缓,“你我在何地生情?”
阿姒反问:“夫君不记得了?”
他只是笑,慢悠悠道:“说来听听,看看夫人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
阿姒偏着脑袋回忆。
说是定情,其实只是确认了对方的心意,并非诗文中说的海誓山盟。
两月前,他们离开历城,她本想摆脱困境后再自寻生路,可出来后,阿姒才体会到这世道一个女郎独自生存有多不易。
可她无亲无故,又能如何呢?
那个清晨,他们正走在一处巷子里,阿姒默然想着自己渺茫的前程。
身侧负剑的年轻郎君亦在沉默,面色冷淡如故,但耳垂上的红晕却因她片刻前的一句玩笑话迟迟落不下去。
起因是阿姒聊起还在历城时。
她笑着说:“一个月前江郎君还养伤时,我们还不算熟络,但我总觉得与你似曾相识,你看向我的目光也总是若有所思,莫非我们从前见过?”
江回原本半垂着眸,大概在想着什么心事,听到她这话眼帘忽而掀起,那双丹凤眼摄住了她。
目光幽邃,眼中有些困惑。
他这般茫然,大概从前他们不认识。阿姒一见他如此,便忍不住说笑:“难不成我猜对了,江郎君你喜欢我?”
江回眉间一紧又很快松开,他淡淡地否认了,耳尖却不听话地微红。
阿姒猜中了,心道这人真奇怪。
看似无情,当旁人有难相求时,她清楚地瞧见他剑锋般冷硬的目光,以为他要袖手旁观,但最后他却会出手相助。
他好像有意在让自己变得无情,只是抵抗不过本能的善意。
阿姒看着他手中的剑,和高大颀长的背影,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成为助她远离动荡的剑。
于是她放慢脚步,遗憾地喃喃自语:“原来竟是没有啊,我还以为……以为他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她知道江回是习武之人,耳目极好,便刻意放低声音,把那个“也”字咬得极重,好一探究竟。
话音方落,阿姒瞧见他骤然僵住,两边耳垂被点燃了般,窜得通红。
那日他虽假装没听到,但从那以后,他对她的态度变了许多。
成婚那夜,喝过交杯酒后,阿姒为了给他们这桩起源于报恩的婚事添些真情,刻意提起此事。
江回受不住她的言辞捉弄,默许她将那日说成他们的定情之日。
阿姒收回思绪,牵住身边郎君的袖摆:“夫君?不若打个赌,你随意带我出去走走,倒也不必真的去当初定情的地方,我只想看看你我所想的地方可是相似,我赌你是不记得了。”
其实她大可在家中试探。
可阿姒想着,若他不是她夫君,这方小院便是一个牢笼,在外面试探,万一觉察不妙,至少还能求助于路人,万一运气好,碰到个侠义之士呢。
青年不查有异。
笑道:“乐意奉陪。”
依旧是骑马出行。
马儿慢下来时,只听周遭水声阵阵,阿姒问他:“这是哪儿?”
“是处栽了荷花的湖边。”
“湖边?”
他果真说错了。
他该带她去街头巷陌的。
眼上的绸带虽遮住阿姒双眼,但她那一瞬的僵滞却无法遮挡。
晏书珩本就是主动入网,此时见她愕然收网时,眼中笑意愈盛。
女郎微低着头,连衣褶都透着戒备,被袖摆遮住大半的手收紧又松开,大概是在强装镇定、顺道苦想应对之策。
他适时打断:“其实,夫人所说的定情,和我所想的,或许不同。”
这倒也是,但阿姒仍旧存疑,面上不显,好奇道:“有何不同?”
他陷入了沉默,大概在回想。
也可能在现编。
寂静和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加重了阿姒的不安,她只能听到自己渐次急促的心跳,许久,声音如玉石相击的郎君说话了:“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在历城一处荷塘边见过你,不过是惊鸿一瞥,见你胆小,又怕惊扰到你,只敢远远望着,此后的相识,在你眼中看来是初遇,在我看来,却是情之所起的那刻。”
晏书珩眼中戏谑渐消,凝视她的双眸里透着半真半假的温柔:“因而对我来说,定情的地方便是水边。”
没来由地,阿姒想起那个梦,声音好听的大哥哥说要娶十七岁的她。
那声音自溪水梦中淌出,和跟前郎君的嗓音重叠交融。这股子清润温和,可不就和梦中有些像么?
阿姒捂了捂额角。
她忽然想不起江回的模样,只剩下这一副好听的嗓音。
这声音总会在她满腹疑虑时,让她在怀疑和信任间来回摇摆。
罢了,还得另寻机会试探。
阿姒沉默时,晏书珩牵她走到湖边,暗卫得令,去寻了艘小船。
他先行上船,唤立在岸边一动不动的阿姒:“手给我。”
阿姒不敢,万一他在船上原形毕露,要将她推入水中呢……
似看穿她的心思,他半开玩笑问她:“你怕我谋害自己妻子?”
“那自然不会……”阿姒被一语点醒,他若不是江回,费尽心思假扮她夫君,还耐心与她做戏许久,定有更深层的目的。
总归不会是要取她性命。
她伸出手,指端相触时故意往回缩了下:“水上不比平地,你有力气接住我么?”
晏书珩记得她曾说刺客胸前有痣、肩宽窄腰,身形健硕。她怎会不知夫君体格?大抵又在给他挖坑,反问道:“我体力如何,夫人未曾领悟过?”
这含糊但有狡辩余地的话是为暗示她,他记得他们那些旖旎的“过去”。
阿姒以为他指的只是那次撞见他换衣裳的事,顿时半信半疑。
她伸出手,随即身子一轻,下一瞬,人已落在他怀中。
船只猛晃,阿姒顾不上戒备,紧抱住他腰背,脸也紧埋在他胸前,青年杂乱的心跳隔着衣袍传入耳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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