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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只画皮鬼(张多乐)


不多时一伙人便已整装待发,临行前空师父特地到薛时雨跟前询问可否见阿沅姑娘一面,阿沅打着哈欠懒洋洋从香炉里飘出来,这空师父好生奇怪,一张孔武憨厚的脸憋的老红却半天说不出话,只呐呐重复着“惭愧惭愧、抱歉抱歉”,给阿沅整不会了,飘回香炉内,寻思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个啥,索性就不想了。
后来的数天阿沅就呆在香炉内,未再出现。一是因为开黄泉眼损耗太过,须得好好调养,二则是薛时雨宠她太过,日日用灵力驱动安魂香修复她的魂魄不说,还变着花样给她寻好吃的,且沈琮不知哪儿弄来的一顶帐子,薛时雨原是不愿,她和季陵过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不觉哪里不妥,沈琮却偏偏半强硬的将唯一的一顶小帐子塞给她,她和薛时雨倒真如亲姐妹似的日日食宿在一处,临睡前总会在帐子里说些体己话。
阿沅一直以为薛时雨是个人狠话不多的奇女子,是她错了,蒙上了被子,薛时雨也和一般女孩没什么两样,也会嬉笑也会打闹。
有时看着薛时雨沉睡的毫无防备的睡颜,阿沅才想起毕竟她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啊。
阿沅盯着入了神,小心翼翼的将手臂搭在了薛时雨的腰上,薛时雨忽然一动,阿沅霎时顿住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僵在了原地。
薛时雨眉间蹙了蹙却没醒,仍是双眸紧闭的模样,然而手却抓着阿沅扣在她腰上的手,反手握住她的掌心,扣住了她的手圈紧了自己的腰,阿沅便以背抱薛时雨的姿势抱紧了她。
阿沅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耳边又传来些微均匀的呼吸声才缓过神来,即便在小帐子里也冷飕飕的,何况她本就身体寒凉,薛时雨不仅没有推开她反而……
明明是死寂的夜,阿沅却觉得她的世界里好像绽放了无数朵绚烂的花儿,一瞬间好像天亮了,亮堂堂的。她紧紧搂着薛时雨的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她夜晚本不睡的,却也闭上了双眼,顺着那道均匀和缓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这期间,书生总是过来寻她,都被薛时雨以调养魂魄为由打发了回去,反正阿沅着实是过了一段时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
是夜,燃起了篝火。众人围坐于篝火旁,阿沅一如往常在香炉内吸食着香烛,隐隐约约听到空师父和沈琮的交谈。
“空师父,你确定是这条路么?”
“唔……容贫僧再细看一番……”
“空师父你上次也这么说……”
阿沅趴伏在小香炉镂空的小孔里,逡巡了一圈,看着明灭火光的映照下,众人不甚开怀的面容,即便她镇日呆在香炉内也知道这几天光在这打转了,连带着她在香炉内也有些晕头转向的,没劲。
阿沅本想收回目光又钻回香炉内继续浅眠的,不期然撞上一双乌沉沉的桃花眼。隔着篝火的烟火缭绕,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阿沅顿了一下,随即想到她能从小孔里看到季陵,但季陵是肯定瞧不见她的。然而下一秒这厮就往她这儿走来了!
“阿姐。”
季陵走到薛时雨面前,目光一顿便落在了薛时雨膝上的小香炉上。
“你来了……”薛时雨忽然一顿,安魂香是她心神相通的神器,阿沅前脚才飘离安魂香,她后脚就知道了。她抚着额笑道,“又跑去哪儿玩儿了……”
这才抬头看向季陵,“阿陵,找我何事?”
季陵眼眸微垂,盯着那小小的香炉,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了又紧,最终松开。抿了抿唇,只字未言,直接转头走了,薛时雨连忙叫住他:“走什么啊。”
她拍了拍身侧的干草垛,“来,陪我坐会儿。”
那厢阿沅远远看着薛时雨和季陵并列而坐的背影,轻轻“啧”了两声,轻声道:“真般配啊……”
“什么?”
身旁摩柯一双浅灰色的眸子茫茫然的看着她。
阿沅看了一眼他没有焦点的茫然双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幸好你看不见。”
年轻的僧人更茫然了:“什么?”
阿沅轻笑着,最后看了一眼并列而坐的两人,篝火跃动的火苗在他俩依偎的背影上描上一道金边,那么和谐,仿若天生就该如此相偎相依。
这段时间她不是不知道季陵数次投来的目光,他总是这样,总是在薛时雨看不见的角落默默注视着她,她贪恋着呆在薛时雨身边被当做妹妹一般的疼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但也不能总把人霸着。
阿沅盯着季陵微微露出的一小半侧脸,哪怕再炙热的火焰也不能融化他寒冰似的俊容半分。
好啦好啦,把人还你了。
阿沅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微僵的脸,不再看他们,一巴掌拍在了摩柯的肩上:“没什么,要你能看见我就不找你玩儿了。”
僧人秀致的长眉微微蹙起:“这是何意?”
阿沅有些不耐烦:“你这和尚怎么总爱刨根问……”
“姑娘又为何明明不开心却要装作欢喜的模样呢?”
阿沅愣住了:“……你说什么?”
摩柯定定的看着她,浅灰色的眸子映着阿沅略显僵硬的芙蓉面,清润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微微张了张唇,方道:“你不开心,不是吗?”
阿沅望着那双浅灰色眸中小小的自己,怔住了,许久方捂着肚子笑道:“都说目盲之人,其他感官敏锐的很,原来是真的啊。”
明明看不见,年轻的僧人却精准的望着她的方向,望着那双猫瞳道:“贫僧目盲,心不盲。”
阿沅顿住了,许久才盘腿坐在僧人面前,双手托着下巴,就这么仰着头看他,猫瞳微眯,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扯了扯唇,轻嗤了一声,玩味的芙蓉面全是恶劣的笑:“你说的都对行了吧?因为你看不见,因为你是个瞎子,因为我不想叫别人看见我面上的表情,所以来找你玩儿,这么说你满意了吗和尚?”
因摩柯打坐静养的缘故,他们位于篝火的背面,于众人不远处。而摩柯盘腿坐于树荫下打坐,巨树的背后立着一人,他背靠在巨树上,抱臂望着天边一弯银月。
听着少女顽劣的调笑声,原紧闭的凤眸微微掀起,指尖轻轻点在臂弯之上,薄唇微掀,点着臂弯的指尖一顿,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喃喃着:
“……别人?”
低低的一声轻笑,狭长的凤眸映着天边一弯银月,呼出的一口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
他品咂着唇内寒凉的冷气,长睫之下,眸深似海,冷冷自嘲道:
“原来我是‘别人’啊。”

◎“我明明就在你眼前,为什么看不见我呢?”◎
“因为你看不见, 因为你是个瞎子,因为我不想叫别人看见我面上的表情,所以来找你玩儿, 这么说你满意了吗和尚?”
最后一句少女几乎是低吼说出的, 年轻的僧人狭长的双睫如蝴蝶振翅般颤了一下,愣住了, 随即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然而四周已没了少女的气息。
她走了。
年轻的僧人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 圣洁的俊容带着迷茫和困惑,他睁着一双毫无焦点的浅灰色双眸四处望了望, 除了一片黑还是一片黑。
和往常一样, 没有任何区别。他明明早就习惯了, 此刻却有些憎恶自己的目盲。
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寻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又搞砸了吧?”
一声低低的嗤笑声响在耳侧, 于僧人身前是一滩浅浅的水洼,水洼映着天边一弧银月以及一闪而过的一张与他十分肖像的、邪肆的面庞。
年轻的僧人略略滞了一瞬,原困惑的表情借着夜色的掩盖尽数藏了起来, 他尾指轻轻一弹,水洼无风泛起波澜, 哪有什么邪肆的面庞, 只有一池破碎的月光。
僧人盘腿坐于树荫下, 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复又合上了双眸。
阿沅既然说了给薛时雨和季陵独处的机会, 她便不会那么不识趣的挑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们。
她遥遥看着火光中并肩而坐的两人, 季陵背对着她, 她虽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但从薛时雨侧眸望着他,许久未见的松弛笑颜上可以看出,起码是次不错的谈话。
于他们不远处,同阿沅一样望着薛时雨、季陵二人的沈琮眉头紧了又紧,终是忍不住朝攀谈的二人走去。
阿沅盯着季陵这厮挺拔的背影想着,就当是还了那日他替她消化了大半阵法反噬的情吧,她化作一缕青烟悄无声息飘到沈琮身边,沈琮脚步略略一滞,眉心一拧,袖内双手化作利爪正要反手击向身后之时,一条臂膀势如疾风,肉眼几乎看不清是从何处、何时出手的,已然重重击中沈琮的后颈,刹那间沈琮浑身瘫软,倒了下来,倒在那条臂膀上。
与此同时,阿沅也探手击向沈琮,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牢牢抓住!
阿沅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冷冽而熟悉的声音:
“你知道若没我出手,你已经被他击穿腰腹了么?”
阿沅怔怔的仰头看去,书生一手擒着她,而另一手上挂着昏迷的沈琮,因背对着一片燃烧的炽烈篝火和一片暗淡的月光,越发显得俊容森冷、漠然。
就这么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一瞬间书生陌生的好似另一个人。另一个……令阿沅有些畏惧的、陌生的人。
她不喜欢。
阿沅忍不住微微后退,可手却被书生牢牢拽在手里,见她欲挣扎的动静,拽住她的手带着几分愠怒霎时加了力道,阿沅吃痛的蹙了蹙眉,仰头瞪着面前的人,怒道:
“你……你不准这么看我!”
沈易微微一顿,少女一双猫瞳怒视着他,猫瞳因怒火显得亮晶晶的,里头跃动着燃烧的火苗,而她本人比燃烧的篝火更加的炙热、浓烈。
不知是不是因彼岸花认主的原因,几日在安魂香内调养,和彼岸花彻底融合的缘故,再次见到她,恍若脱胎换骨一般,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眼波流转,却觉得……哪里好似不一样了。
是她眉心多了抹好似胭脂般的花瓣印记吗?
是她向来温软怯怯的目光多了恼人的火苗,好似灼灼盛开的花儿,彼岸花浓郁的香浸染着她,她的眼尾、眉梢,从发间到指尖无一不散发着不自知的魅惑、妖冶、萎靡的风情吗?
也不是。
她还是她,却又不是她。
好似一株含羞待放的花骨朵终于盛开了,灼灼逼人,诱人采撷,却又生出荆棘利刺,警醒着、放肆的、几乎是挑衅的告诉你,最好离她远点儿。
她会伤人的。
沈易就这么凝着她,眸色陡的更沉了几分,好似一汪平静的湖面之下,沸腾着叫人看不清的黑色风暴,似乎在等在着某个时机,一击即中,将人吞入腹中!
被这样一双带着明显侵略性的眼神注视着,阿沅莫名的心慌起来,她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只觉得周遭一切都变得怪怪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停止流动了。
当然最怪的还是眼前的病书生!
他半天都不说话,眼也不眨只盯着她,阿沅被他只手擒着,不知为何,化不了青烟,只能被迫迎上那双叫她从头到脚几乎窜起一阵战栗般的鸡皮疙瘩的眼神,有些恼羞成怒的冲他低吼着:
“我不喜你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身后篝火霹雳燃烧着,书生眉心动了动,修为越高之人,尤其是像书生这种天生雷电之力加身,已臻化境,心神和周遭和万物几乎跃动着同样的脉搏和心跳,能极快的感应到天地万物的变化,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瞥了眼胳膊肘上挂着的某人,有些嫌弃的皱了皱眉头,一把将这晕倒的某人掼在了地上,在落地之际一脚将他揣进了阴影处,抓着阿沅腕子的手仍不放,倏然扯过了她的腕子消失在了原地。
季陵忽然扭过头,眸光似剑盯着黑勋勋的某处,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
正与他交谈的薛时雨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到空荡荡的山石角落,晚风穿过,呼呼的风声宛若恶魔低语。
见季陵微微紧绷的侧脸,薛时雨骤然紧张了起来,两指倏然扣住了腰间的符纸:“怎么?有妖气?”
季陵盯着疾风卷着地上的烟沙,顿了顿才回过头:“无事,我看错了。”
薛时雨骤然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然而季陵盯着眼前剧烈燃烧的篝火上跃动的飞焰,双眉仍是紧皱的。
薛时雨觑了觑他的面色,宽慰道:“没事,越是偏僻的地方山精鬼魅越多,你是对的,多多留意总是好的……”
季陵忽的打断了她,终是不耐得抬眸看向薛时雨:“阿姐支吾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薛时雨顿了一下,才道:“臭小子,阿姐跟你闲聊几句还不行?”
季陵盯了她一会儿,就在薛时雨快被盯着受不住时,季陵忽然站起来:“既然阿姐没事就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一声清叱,薛时雨叫住了他:“阿陵!”
季陵站定,回眸,面无表情盯着她。
薛时雨妥协般的深深叹了口气,与人拐着弯攀谈本也不是她的强项,她还是喜欢单刀直入,索性直接道:
“你和阿沅怎么回事?”
季陵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薛时雨会问这个,向来冷峻的面庞像坚实的大地忽然龟裂出一条缝,由那条缝延伸,冷漠的俊脸带着一丝异样的僵硬。
坚不可摧的寒冰终于露了一丝破绽。
薛时雨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余地,连珠炮似的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几日总往我这儿看,你想见阿沅对不对?你俩怪怪的,是不是互相躲着对方?从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你和阿沅怎么认识的,我知道你不是小孩了,你长大了,你有自己的心事,我不去过问。所以过去三年,即便我知道阿沅一直跟着我们,你不说我便当做不知道,因为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阿陵,你要知道,人和妖并无不同。人心易碎,妖也同样。有些伤害造成了,哪怕痊愈了,仍会留下疤痕。”
季陵盯着薛时雨,面容带着异样的紧绷和茫然,负在身后双手蜷了又蜷,指骨泛白。有些无措更多的是茫然:“……阿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时雨又是深深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季陵的肩:“阿陵……我不想你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一瞬间指甲嵌进了皮肉内,季陵死死握着双拳,暖黄的焰火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俊脸上,脸色竟然霜白了几分。
薛时雨顿了一下,双眸陡然凌厉了起来,瞪着他,“更何况此次多亏阿沅出手相救,我们几个才侥幸活了下来!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我不管你以前如何,阿沅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你日后须得……”
“时间不早了,阿姐早点睡吧。”
季陵忽的打断了薛时雨的话,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修长挺拔的身影顷刻间就被暗色吞没了。
“喂……”薛时雨烦躁的挠了挠发,看了一眼膝上的小香炉,阿沅还未归。
薛时雨郁郁吐出口气,喃喃道,“算了,慢慢来吧。”
那厢于山体的背面,没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也没了窸窸窣窣惹人厌的人声,夜风也静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和面前……
睁着一双浓黑凤眸,面无表情盯着她的男人。
阿沅眉心蹙了又蹙,正待开口时,书生率先开口道:“你太小瞧沈琮了,他有一半鲛人血脉,方才一击足以让你命丧当场。”
阿沅:“……”
阿沅顿了一下,身后顷刻间汗湿了一片。她有些后怕的挠了挠面颊:“是、是吗……”
忽的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沈琮竟有鲛人血脉!
他……他竟是个半妖不成?!
书生轻飘飘的看似无意,却告诉了她这么一个不亚于晴天惊雷般的消息!
忽然间,一切怪异之处好像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季陵如此厌恶沈琮,恐怕不止因为沈琮对薛时雨有意,因沈琮是个半妖,而天底下没有比季陵更厌恶妖的了,难怪……
“为何突然袭击沈琮?”
阿沅摆了摆手:“我没想真的伤他,就是……就是想击晕他……”
阿沅仍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消息中,一时难以消化。
季陵定是知道这个消息才会对沈琮如此厌恶,薛时雨也定是知道的,可她仍然喜欢上了有半妖血脉的沈琮……
季陵这厮知道,肯定更气了吧……
“你现在在想什么?”
阿沅一时无暇他顾,隐隐约约听到书生的声音,摆了摆手敷衍了过去:“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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