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遥也不知道她在心虚什么, 默不出声地打开煤气灶, 蓝红色的火焰腾腾腾的冒着,她拾起勺子搅拌着那半锅粥以免糊掉。
厨房的灯又明又亮,程青盂瞥见她红透的耳根, 余光扫向她指骨上的踩伤,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生气。
沉默半晌,他伸手抢走了她手里的勺子。
万遥抬过头去看他, “怎么了?”
“我来吧。”程青盂叹了口气,“不是要洗澡么?”
“哦。”万遥所有所思地退到他身后。
锅里的粥渐渐冒出白气,程青盂偶尔翻动两下, 见身后的人依旧没有动作,又问:“愣着干嘛?找不到浴室?”
“找得到。”她在屋里晃过好几圈了。
“那就去呗, 难不成还打算守着我吃完再去?”
“不是……”
“嗯?”他声音压低了几分。
“我没换洗的衣服。”她实话实说, “衣服裤子都是泥, 穿着很不舒服。”
程青盂搅粥的动作一顿, “……你要不介意, 可以穿我的。”
“说得跟我之前没穿过你衣服一样。”
她小声嘟囔。
他的外套,她也穿过好几次了吧。
程青盂专心致志地看着粥锅, 声音在黑天静夜中沉得厉害:“去吧。”
去吧?去哪?
万遥有些发懵。
“我自己找吗?”她问了句。
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你想穿哪件就拿哪件。”他淡淡道。
“哦。”万遥点点脑袋。
她一步三回头,见程青盂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也就大着胆子往他房间那边走去了。
卧室里依旧闷闷的,万遥打开最亮的那盏灯,蹑手蹑脚地推开衣柜门。
浓郁馥雅的藏药香扑了出来,跟程青盂帮她洗过的衣服一样,带着淡淡的木质茉莉香味,像是用香料烘烤过一般。
他的衣柜不大,都以深色系的衣物为主,衬衫和夹克类的最多,按照种类收纳得整整齐齐。上层挂着的都是外套,还有些叠放好的厚毛衣;下层才是夏季的衣物,T恤和短裤叠放在一处。
万遥想着找件纯棉T恤当睡衣正好,于是蹲在地面一件件翻选着,视线慢慢挪向了角落里那堆,绵软又叠成小小一团的……内裤。
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她就笑了下,自己还浑然不知。
“傻乐什么?”
万遥冷不丁地被吓了一大跳,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偏过头看去,只见男人靠在衣柜旁,神色晦明地看着她。
万遥有些心虚,继续翻去T恤:“没什么,我在……选衣服,选衣服。”
“哦。”程青盂懒懒散散地抱起手臂,也看向衣柜的角落,“怎么,看上我内裤了?”
万遥差点被口水呛死。
“你别说话。”她红着脸拿出一件黑T。
程青盂看穿了她的心思,坏得不行,又逗她:“看上哪条拿哪条呗,都说了借你。”
万遥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咬牙启齿:“我看上你大爷!”
程青盂笑得恶劣,轻飘飘的:“我大爷可不一定能借你内裤啊。”
“……程青盂!”万遥要疯了。
恶作剧得逞,程青盂赶在她炸毛前,赶紧挪挪身子去顺毛。
他也蹲在地面,拉开中间隔层的抽屉,翻出一条浅灰色的四角内裤扔进她怀里。
万遥跟捧了个烫手山芋似的,皮笑肉不笑的:“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啊。”
“新的。”程青盂站起身来,也不打算逗她了,“之前买错了尺码,没穿过。”
万遥:“……”
“去吧。”他说。
万遥瞪着他不动。
“还是说你想……挂空挡?”他挑眉询问。
挂你大爷的空挡。
万遥推他一把,又羞又恼地先走了。
浴室里响着哗啦啦的水声,水汽顺着门缝不断弥散出去。
万遥挤了一小泵沐浴乳,慢悠悠地将全身都涂满,洗去那些汗渍和泥沙。
刚刚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怎么都想不明白,程青盂的画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和程青盂都不在乎那种走个过场的表白,傍晚那会儿,就已经挑明并确认了彼此的心意,这说明他们也算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
还是说,他们说破了这层关系,他就懒得再装正经了?这老小子之前藏得挺深啊。
但转念一想啊,对着女朋友还要装模作样,未免也太那什么了吧。
无非就是狐狸藏的时间太久,一个高兴,一时没忍住就露出了尾巴。
花洒里不断淌出热水,沐浴乳的香氛很清爽,万遥一边研究着身上的伤,一边安静地胡思乱想着。
她之前并没真枪实弹的谈过恋爱,纸上谈兵确实很有一套,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但是一拉上去实操不免就怂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不能让程青盂给拿捏了。
说什么她都得掰回一成。
“程青盂。”她将浴室门拉开些。
程青盂似乎就在客厅,离浴室也不算太远,循着她的声就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浴室门口,就感受到热腾腾的气,只见小姑娘藏在门后面,探出个湿漉漉的脑袋来,挂满水珠的脖颈、锁骨、然后是若隐若现的……
程青盂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别处,“怎么了?”
万遥看见他的喉结滚了滚,心情大好,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眨巴两下。
“没热水了。”她说。
程青盂想把她扔出去,“没热水浴室还能冒热气呢?”
谎言被戳破她也不恼,继续说:“就是不够暖啊,要不你进来感受一下?”
“……”
程青盂扣着门外的把手,“咚”的一下将门合上,转头又去把热水器的温度调高了几度。
没过两分钟。
万遥又打开门,掐着嗓子喊:“程青盂。”
程青盂这次没走过来了,只站在旁边的走廊问:“说。”
“水太烫了。”
“真的,我不骗你。”
“你要不信可以进来试试。”
程青盂冷着脸又去把水温降下来两度。
又隔了一分钟,某人玩心大发。
“程青盂。”
“没有护发素吗?”
她一边给发尾抹护发素,一边扯着嗓子娇娇地喊,“你进来帮我找找呗。”
客厅沙发上的男人脸色难看,几乎忍无可忍,最终只朗声回了她一句句:“爱洗不洗,不洗滚出去。”
生气了。
万遥提着耳朵辨别语气。
舒坦,她闭着眼睛开始哼歌。
程青盂吃完药也进浴室冲了个澡,万遥就在外面走廊边上吹头发。
头发吹得半干的时候,她就拔下了插头,把吹风机放回了隔架上。
她凑到门边,敲了敲染着水汽的玻璃门,“你还没洗好吗?”
里面没人答应。
万遥甚至能脑补出程青盂那张铁青的脸。
“程青盂,你晕死在里面了?”
“再不说话,我可就要进来看两眼啦。”
她又敲了敲门。
回应她的是清脆的锁门声。
万遥没绷住笑了出来。
男人的声音哑得可怕,带着警告的意味:“你要想被我扔出去就继续说。”
两人都洗了澡,再往客厅一走,每步都是和谐一致的沐浴乳香气。
程青盂的T恤对于万遥而言,更像是一条宽大的连衣短裙,好在还有那条四角短裤打底,她用头绳绑了绑腰侧布料,穿着倒也还算合身。
只是她这辈子也没想过,有天会穿着男士内裤满屋子晃悠。
程青盂又给她煮了碗鸡蛋挂面,白天她一直都没胃口,央拉嘎姆怎么劝她都吃不下。
也不知道是程青盂厨艺好,还是她熬了一天真的饿了,最后竟把这碗面吃得干干净净的。
程青盂洗碗,她就守在旁边看着。
男人只穿了件白色的背心,胳膊和小臂的肌肉结实又流畅,肩宽和腰臀的比例非常和谐,光看就知道有劲儿,让人特别有安全感。
“看什么?”程青盂察觉到她炙热眼神。
“看你。”她带着欣赏的目光。
程青盂拧了拧洗碗布上积的水,手背激起条条青筋,没什么情绪地问,“我有什么好看的?”
“身材不错。”她吹了声流氓哨。
程青盂挂洗碗布的动作一顿,看都不看她一眼,夸得很敷衍,“你也不错。”
太没诚意,万遥不高兴了。
她又慢悠悠地补了句,“你这个岁数,还能保持成这样,确实还挺不容易的。”
“也是,哪能跟你比。”程青盂咬了咬牙。
他转身就要出厨房门,万遥担心真伤了他的自尊心,小猫似的几步跟了过去,从后虚虚环上他的腰。
程青盂楞在原地没动了,看了眼她手背上的擦伤,也能感觉到小姑娘的脸紧紧贴在他后背,冰凉凉的。
“擦药。”他说。
“嗯。”她说。
“你不放开我怎么给你找药?”他偏过头看她一眼。
“就这么找。”她不肯放手。
程青盂拿她没办法,只好扶着她的小臂转过身,特地避开那道伤,单手揽上她的腰,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
万遥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
程青盂抱着她往卧室那边走,万遥目光锁定在他的薄唇上,凑过去,速度极快地亲了他一下。
程青盂反应平平,将人搂进了卧室,再往床沿上一放,就去柜子里找药了。
万遥的视线全程跟着他转,他的脸,他的眼,一切都美好得有些失真,甚至连药酒涂到她伤口上都没有反应。
“又在想什么?”程青盂捏了捏她的脸颊。
“没什么。”万遥摇摇头。
程青盂又拿着棉签给她的手背擦药,听着她百感交集地说了一句,“真好啊。”
他没去问她为什么发出这种感叹,只埋着脑袋专心致志处理伤口,因为在他心底有着跟她同样的想法。
——真好啊。
万遥皮肤白,那一道道伤令人触目惊心,程青盂都忍不住呼出凉气。他一一帮她处理上药,抹完脚腕那一处后,最后将棉签扔进了垃圾桶。
“以后别这么冒失了。”他叮嘱一句。
“嗯。”她回道。
“一定。”他半蹲在她面前,“记得。”
“嗯,一定。”她保证。
程青盂也轻轻“嗯”了一声,慢慢站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行了,早点休息。”
万遥见他要往外走,赶紧扯住他手臂,“你去哪儿?”
“我睡沙发。”他看着她。
“这样啊。”万遥放开他的手,“白高兴一场了。”
程青盂见她委屈巴巴的,不免觉得搞笑,“你想怎么高兴?”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我怎么觉得你知道呢?”她笑得并不含蓄。
程青盂笑着敲敲她的额头,“赶紧睡吧,有事叫我。”
万遥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真不一起睡啊?”
程青盂几乎没有留恋,走到门口默默带上门。
“晚安,遥遥。”
他的声音和关门声一同落下。
一夜无梦。
万遥再醒过来的时候, 昨晚那场雨已经停了,又是一个大晴天。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落在木底板上、墙上、衣柜上, 星星点点的尘在半空中转圈儿。
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脸,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四处张望了一圈,没看见程青盂人影。
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后面那几座青油油的山头,牦牛和羊群低着头吃草, 像极了雪饼上的糖粒。
她昨天换下的衣物挂在晾衣绳上, 衣摆和裤脚还在断断续续的滴水,内裤胸罩还有袜子也晾在洗衣台旁。
万遥一眼看去就红了脸。
他怎么什么都帮她洗啊……
万遥吸了两口气平复心情,最后才钻进卫生间洗漱, 洗手台上摆着条叠得整齐的新毛巾,玻璃杯杯缘上躺着把没拆封的白色牙刷,一看就是某人特地为她准备的。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细致服务, 一边哼歌一边刷牙洗漱。
程青盂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点回来的,穿得一如既往的休闲,薄衬衫外套微微卷起袖边, 循着哗啦啦的水声径直来到卫生间。
万遥捧着毛巾擦脸,那些伤口依旧让她疼得龇牙咧嘴。
再抬头, 就在镜面看到男人俊朗的脸。他似乎才理过下巴的胡茬, 只剩下大片的青色沉淀, 头发也短了些, 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的, 再难看到前面颓丧的影子。
“去哪儿了?”她盯着镜面问。
程青盂凑过去,拨开水龙头洗手, “收拾好了就出来吃早餐。”
万遥自觉地把毛巾递过去,程青盂帮它冲洗后,拧干,顺手挂回毛巾架上。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餐桌走去,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小院全貌,碎石缝隙间的小草探出脑袋,还顶着一颗晶莹的露珠。
程青盂买了包子馒头当早餐,万遥顺势拖出张椅子坐下,从袋子里翻吸管去插豆浆杯。
“你怎么起这么早?”她随口问。
“九点了。”程青盂在她身边坐下。
“是吗?完全睡不醒。”她慢慢掰开馒头,往他手里塞了一半,“闻着你的味道睡得太舒坦了。”
程青盂差点被豆浆呛到,咬了口馒头睨她一眼。
她心情很好,勾勾嘴角,慢条斯理地嚼着馒头。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呀?”她还惦记着接阿妈这件事。
“先吃。”
“哦。”
程青盂吃东西的动作很迅速,三下两下解决完他那一份,又扯了两张纸巾摆到她面前。
“吃完去换衣服。”
万遥抿了口豆浆,“我衣服都被洗了,穿你的出去啊?”
程青盂淡淡扫她一眼,不知从哪里变出个收纳袋,顺手放在他刚坐过的椅子上。
“有点眼熟啊。”她说。
“本来就是你的。”他解释。
万遥有些惊讶,“你还去了趟民宿?”
“顺路。”程青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难不成你想穿成这样出去?”
万遥低头看了眼,故意跟他唱反调:“我这样怎么了?很性感的好吧?”
“嗯。”他忍着没笑,“性感死了。”
万遥扯了扯T恤的衣摆,两条莹白细长的腿晃来晃去,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放心,迟早得让你真心实意、由衷而发的夸我几句。”
“行了,快吃。”他又催促一句,“我先出去看看车。”
万遥啃着馒头没接话,待他快走远了,忽然又想起来,“还有一件事!程青盂。”
男人拍开玄关处的灯,“说。”
“下次……衣,衣服,我自己洗吧。”她冲着那边喊。
程青盂大概能猜到她害羞了,即便那张嘴再怎么厉害,始终都还是小姑娘啊。
说完,她又觉得这样少了几分底气。
太怂了。
于是又扯着嗓子补了句,“那什么,要不这样吧?作为报答,你今天穿的内裤,我来洗行不行?”
“……”
防盗门那边没了动静,但又没听见关门声,她又重复一遍:“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可以再大点声。”
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带着几分恶劣的笑,“最好让左邻右舍都听见,你万大小姐要帮我洗内裤。”
万遥赶紧捂住了嘴:“……”
两人出门没开程青盂的车。
那辆十座丰田破得再没法开,车门车身全是铁棍敲出来的痕迹,甚至连挡风玻璃都没了。
程青盂只好给相熟的修车店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抽空把车开过去修好再说。
两人最后又去借了春宗那辆车。
两辆车的车型大差不差,都是十座中型载客车,唯一的区别就是中控台。
春宗在上面摆了几个小羊羔挂件。
万遥又想起春宗最爱的小羊珍珠了。
这么绅士又善良、活泼又有趣的春宗,一想到他现在还躺病床上打吊瓶,万遥还是忍不住愧疚和心疼。
“出发吧,去接阿妈。”万遥扣上安全带。
太阳有些刺眼,程青盂翻出墨镜戴上,打火换挡后驱车前行。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草原湿润,枝叶青嫩绿,路上的尘土都被冲洗干净,迎着暖暖的阳光让人格外舒心。
前方道路的视野越来越宽阔,道路两侧车流量逐渐增多。万遥发现不对劲:“去寺庙也是这个方向?”
按理说去寺庙应该走山道吧?
程青盂戴着副深茶色的墨镜,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去市里。”
万遥侧着脸看她。
“春宗还在人民医院。”程青盂又说,“你要去看看吗?”
“要。”万遥几乎没有犹豫。
一时无话,耳边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程青盂余光瞥了眼沉默安静的小姑娘。
“在想什么?”他问。
万遥偏头看着反光镜,“没什么。”
前方抵达十字路口,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程青盂单手搭在反向盘上,降下一半车窗,轻轻唤了她一声,“万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