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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遥万乡(林斯如)


可救人的是万遥,他突然就矛盾了。他是不愿母亲受伤这没错,可他同样不愿看她受伤。
他沉默了一瞬,盯着她的眼睛:“救人要建立在能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相信连小孩都懂吧?”
“你当我是活菩萨吗?”万遥气得推开他,“要换做别人,我要帮不了,那便不帮了!”
“可这事不一样,她是你的阿妈!”
“我不想她受伤再让你担心!”
你能明白吗?万遥红着眼眶吼道。
程青盂先是一愣,就连呼吸都停滞了,听见小姑娘委屈地控诉,心脏猛地被什么攥得死死的。
“我不想让你担心有错吗?”
她哑着嗓子问。
下一秒,程青盂将人牢牢按进了怀里。
万遥被男人紧紧拥在怀里,声音被挤得闷闷的,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我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凶我啊?凭什么啊程青盂,你不就仗着我喜欢你么?……”
程青盂也被她给问住了,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默默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他也不知道那团火气从何而来。
他只是想指责她,为什么不保护好自己?
他刚刚莫名就想起了她才进团的那阵,绝食,抑郁,少言寡笑,成日里只跟香烟打交道,被层层黑色雾气给笼罩着,就像是一只毫无生气的陶瓷娃娃。
她说她不想活,刻意放纵自己,他当下确实没当回事儿,可后面每每想起她当时空洞的笑,整个背脊都止不住的冒冷汗。
程青盂忽地明白他的火气从何而来——
他只是不满她的冒失和倔强,不满她不将自己当回事,不满她故意表现出来的无所谓和不在意,不满她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就像不愿意表达自己宁可错失奖励的倔强小孩。
万遥这姑娘就是这样啊,平时瞧着大大咧咧的,但总冷不丁地在某些细节上,一针见血的将人给拿捏了。
程青盂哪抵得住她这种狠戳心窝子的玩法?
整颗心跟着抽了抽,
明白过来那是心疼。

万遥的情绪还是被这个深深的拥抱给安抚了下来。
这是程青盂第一次主动抱她。他个子比她高上许多, 带着张扬的男性力量,手上的动作却难得温柔,掌心来回安抚着她的脑袋。
他身上那股木质茉莉香好似安神香, 清清的,淡淡的,与他硬实温暖的胸膛截然不同,给人一种刚与柔的矛盾和反差感。
万遥的手紧贴他的腰侧和腹部,依旧是令人惊喜的硬度和触感。
她脑海里忽地飘过一个词语,铁汉柔情。
察觉到怀里小姑娘的小动作, 程青盂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顺势将她两颊凌乱的碎发别在耳后,只问了一句:“伤口还疼吗?”
反应过来刚才的语气确实重了些,但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姑娘, 所以想了老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
万遥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低低“嗯”了一声。
“哪儿疼?” 他将人拉出怀里严肃问道。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暖洋洋的, 两人的影子还亲密纠缠着。万遥整张脸被憋得红扑扑的,眉眼间还带着淡淡的愠气。
她牵起程青盂的手,慢慢举到脸旁边, 指了指下巴那处,“这里疼。”
男人的指尖轻触她的下巴, 嗓子很哑, “还有吗?”
“还有手肘、膝盖、小腿、脚……都疼。”
万遥眼睛又亮又干净, 委屈小狗似的望着他。
程青盂垂眼看着她, “待会我看看。”
万遥没见过这样温柔的程青盂, 不仅仅是语言,就连他眉宇间的神情和情绪, 都像极了山巅茫茫白雪的那般,温柔得一塌糊涂。
这样的程青盂似乎能任由她欺负。
万遥的心一下就软了。
她的睫毛在暖黄日光下轻扑,再抬眼时眸底多了丝狡黠,她握紧男人的手挪到她锁骨之下,脸上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
“这里也疼,你要帮我看看吗?”
程青盂扫了眼她锁骨下饱满的弧度,“……”
果然正经不了两分钟。
他收回手,恢复如常:“还疼的话就送你去医院。”
“……”万遥的手抓了个空,“过河拆桥啊,不是说要帮我看看吗?”
程青盂忍不住皱眉,“摔什么地方能磕到那儿?”
“还跟我装疼,我看还是疼死你算了。”
“没摔,被你气的。”万遥哭丧着脸,轻飘飘地说,“气得连心肝儿把都抽抽的疼。”
“真的。”她强调道。
程青盂看出了她逗他的心思,双臂虚虚地抱在胸前,嘴角多了丝戏谑,“那你说怎么办?我给你揉揉?”
万遥闻言咧嘴一笑,当真敞开双臂朝他扑过去。
怎料程青盂懒懒散散地往旁边一挪,挑着眉梢视线斜斜落到她身上,提醒她:“想什么呢?我阿妈可在旁边看着啊。”
万遥动作一收,呆愣在了原处,倒是忘了这一茬。
“虽说她听不见,眼睛却看得清,你当真要让我给你揉?”
万遥尴尬地瞥了眼客厅方向,只见央拉嘎姆进退难择、不明所以地盯着两人。
“算了算了,先欠着吧。”
“等下次咱俩单独说。”
万遥冲央拉嘎姆笑笑,嘴里吐不出正经话来。
“行啊,看你万大小姐什么时候得闲。”程青盂走过去取回水杯,亲手递到她手里,“喝茶。”
家里面毕竟还有长辈在场呢,纵使万遥真想再犯点什么混,也都必须收敛着扮演乖宝宝。
她捧着水杯轻轻喝了口茶,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又说:“坐也坐了,茶也喝了。那我能不能先回去了啊?”
“急什么?”
程青盂睨她一眼,又牵起她的小臂,带着人往客厅那边走。
两人就停在央拉嘎姆的面前,万遥见男人松开了她的手,对着他阿妈比了几个简单的动作。
央拉嘎姆扫了眼万遥,又扭头看看程青盂,左手掌心向上五指并拢,这个动作似乎在确认什么东西。
程青盂点点脑袋表示肯定。
央拉嘎姆又冲着万遥笑笑,紧接着伸手弯了弯手指头。
万遥似懂非懂的:“阿妈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嗯。”程青盂也笑了下,“你跟她过去吧。”
万遥还是有些不安和惶恐的,但转念一想,即便她对程青盂的想法真被看穿了,应该也不至于发生那种“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离谱剧情吧。
只见央拉嘎姆又招了招手,万遥依依不舍地看着程青盂,还是跟着老人走进一间卧房。
推开房门,馥郁清雅的药香透了出来,房里只摆了张简单的单人木床,衣柜旁摆的是台老旧的缝纫机,缝纫机旁边还有一张掉漆的木桌,上面堆满了各式各类的布料,放置针线和纽扣的竹篮就摆在布料旁。
万遥跟着她走到缝纫机旁边,央拉嘎姆兴致勃勃地挑出几块布料,眼睛亮闪闪的放着光,就像琥珀石一样璀璨。
她将那块鹅黄色的缎子放下,又翻出一小块青绿色的布料来,正反翻着面儿跟万遥展示着。
万遥能猜到她的意思,一回头,就发现程青盂两手揣在衣兜里,闲闲散散地靠在门框边上,面上挂着几分笑看着她俩。
“阿妈是想让我帮她选布料吗?”
她隔空询问程青盂。
男人微微屈着腿“嗯”了声,“选你喜欢的。”
万遥接过那块青绿色的布料,有些发懵:“挑我喜欢的?”
“嗯啊。”程青盂漫不经心地说,“你昨天不是说想要个香囊么?”
万遥一阵欣喜,“阿妈亲手给我做?”
程青盂见她高兴忍不住强调,“是我阿妈。”
“没差啦。”万遥捏着布料翻来覆去地看,“所以让我进屋坐坐的目的是送我香囊啊?”
“不是我送。”
“阿妈送的。”
他将自己撇了个干净。
万遥想起前面见过的手语,立刻微微伸出大拇指,轻巧灵活地弯了两下表示感谢:“谢谢。”
央拉嘎姆摆摆手。
——别客气。
她又翻出湖蓝色布料递给万遥,见程青盂还杵在门口没动,迅速做了个洗衣服的动作,很无奈地扬了扬手臂。
行吧,这就赶他走人了。
程青盂微微站直身。
“你们慢慢挑。”他走之前看了万遥一眼,“我先去把你衣服洗了。”
“好,辛苦你啦!”
万遥捧着这些布料,简直要挑花了眼。
央拉嘎姆精神头很足,指了指布料,又在胸口比了个爱心。
——你喜欢那一种?
“嗯……”
万遥垂下眼皮认真挑着布料,最后左手留了那匹湖蓝色,右手留了青绿色的那匹。
她分不出布料上花纹的差别,所以只能在颜色上面纠结。
央拉嘎姆也看出了她的犹豫,接过她手上裁剪过的布料,并在一块放在脸颊下贴了贴。
——都喜欢吗?那我做两个给你。
“不用不用,太麻烦您了。”
万遥连忙挥了挥手。
老人在跟她客气,可她不能不懂事,再犹豫了两秒钟,万遥最终选择了青绿色。
她指指青绿色布料,也做了爱心的手势。
央拉嘎姆点点脑袋,将那匹布料暂时搁在针线篮里,又弯腰去缝纫机抽屉里寻什么东西。
她很快就翻出个旧笔记本来,是十多年前很常见的商务本,款式简单,硬壳软抄。
央拉嘎姆将本子递了过去。
万遥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只翻开第一页,精美细致的图案涌现至眼前。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山川湖海,猫狗动物,应有尽有。
央拉嘎姆怕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又捏捏食指和拇指,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你喜欢什么?我可以绣在香囊上面。
万遥的惊喜溢于言表,两手都伸出大拇指,抵在脸颊处晃了晃,“您好厉害啊!”
央拉嘎姆看出了她的夸赞,眉眼间多了些羞怯,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笔记本。
万遥看着老人慈祥怜爱的眉目,又低头去翻着那些图样花式。大概看了一圈儿,最后选了个秀气的花瓶。
——这个吗?
央拉嘎姆跟她确认着。
万遥点点脑袋。
其实她更想在香囊上绣个大水盆儿。
其中之意嘛,很简单,就是青盂二字。
青盂,青即青绿色;盂即盛装饮食或液体的器皿。
说实话万遥不清楚他名字的具体含义,只能发挥超强的脑补能力强行释意。
央拉嘎姆仿佛跟她存在心灵感应,竟然隐隐约约地读懂了她的心思,又拍拍她的肩,指了指床头柜上摆着的照片。
——是因为他吗?
万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需一眼,足以看清照片里的那张俊脸。
男人一身笔挺干练的军装,衣领规规整整的翻贴着,尽管露着半截脖颈与显眼的喉结,依旧是冷淡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如果穿的是这身,万遥哪儿还敢造次,只觉得皮带甚至于每一颗纽扣,都透露着那种一丝不苟的肃气。
他理着最板正的寸头,乌黑发茬逆着日光,显得五官愈发深邃硬朗,只有这时正气才盖过了痞气。
是程青盂没错。
可是像他,又不完全像他。
照片中的他,太端正了,太凛然了。眼神里聚满了那种勃勃光芒,透着百折不挠的力量和生机。
万遥盯着那张老照片深深地看了好几眼,最后才得出究竟是哪里不同了的结论。
程青盂一直都很好很好。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所以瞧来瞧去才发现,原是那股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不知几时悄悄地消沉了。
央拉嘎姆见小姑娘目光澄澈地看着照片。
万遥回过神来后,小手轻轻捏着那截青绿色的布料,很正式也很坦诚地冲央拉嘎姆点点脑袋。
她就要青色,
不为其他,就因为程青盂。

万遥指尖挂着个精致小香囊, 兴高采烈地小跑冲进了后院。
后院的面积不算特别大,墙间堆着些处理过的木柴,软土上铺着层形状参差的鹅卵石, 不知名的小野花从缝隙间探出头来。
左右两侧的围墙间拉了条晾衣绳,隔着高高的围墙就能看到绿茵茵的高山和草坪。
程青盂刚刚将衣物清洗好拧干,墙角洗衣池的旁边都是溅出的水,湿漉漉的鹅卵石在日光照耀下,反射着一道道粼粼的细碎光圈。
晾衣绳上白色裙摆随风摇曳着。
“加玛拉!”
万遥凑到男人的身后喊了声。
程青盂晾衣服的动作一顿,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加玛拉, 有多少年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过他了?
微风推着半山腰的草浪, 记忆瞬间被拉回父亲还在世的那段时光。
他将她的毛衣外套挂上晾衣绳,目光仍旧盯着远山,语气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在他的记忆里阿妈从未开口说过话, 更不曾听过父亲给他取得藏文名,所以“加玛拉”这几个字从她嘴里唤出,才会叫人迟迟的缓不过神来。
“你阿妈告诉我的啊!”万遥冲着他笑。
“编。”程青盂才不相信她的鬼话, 又弯下腰在盆里取湿衣服。
“你怎么不说是我阿妈亲口告诉你的呢?”
“如果不是她,还能是谁啊?”她眨眨眼,“你们老程家的列祖列宗吗?”
程青盂甩了甩皱巴巴的衣服, 敛着眉转念一想,他离开之后就剩她和阿妈两人。
“加玛拉。”万遥露出些得意的神情, “藏语是‘白色雪山’的意思, 也是你的藏文名对不对?”
“你看这个。”
她举起手微微勾着指尖, 青色的香囊袋圆鼓鼓的, 像一只饱满圆润的饺子。
同色系的挂绳显得她的手指嫩如白葱, 烫金布料上绣着一座巍峨的雪山,栩栩栩如的, 一看就是出自于他阿妈的手笔。
“青色,雪山,还跟你车上的香囊还是同款香。”万遥献宝似的捧着香囊,“我要把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程青盂转过身去,挂好衣服,嘴角悄悄漾起一道弧度。
“我阿妈还跟你说什么了?”他淡淡问。
“那说的可就多了。”万遥玩着香囊下面的流苏挂坠,“我还知道你的汉名为什么叫程青盂。”
程青盂捡起地上的水盆往洗衣池那边走。
万遥又屁颠屁颠地跟过去。
院子里缭绕着洗衣液的幽兰清香,他将水盆搁在池子里面,转过身半眯着眼去瞧她:“那你说说为什么?”
万遥记得很清楚:“‘程’字不用解释,‘青’大概率是按家族字辈排的;因为你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所以组合起来就成了程青盂三个字。我说得对不对?”
“阿妈连这个都跟你讲了?”程青盂问。
“那肯定啊。”万遥凑近他,又去招惹他,“哎,程青盂,我看你阿妈也挺喜欢我的。”
程青盂笑了,“所以呢?”
“所以我在想要不要走个捷径?”
“比如,先把你阿妈拿下。”
她温吞吞地说出心底想法。
程青盂被小姑娘信誓旦旦的语气给逗乐了,只回了两个字:“做梦。”
“怎么就做梦了?”
“你多大,我多大啊?我阿妈可没这么拎不清。”
“我十九啊。”万遥抬起头,跟他辩论着,“阿妈既然愿意撮合你跟十九岁的央珍,怎么到了十九岁的万遥就不行啦?还是说你潜意识觉得我比不上格桑央珍?”
“不是这个理。”他皱了皱眉。
不过,这事又是怎么扯上央珍的?
“那是什么理?虽然春宗给我讲过,当年央珍可是你阿妈心中儿媳妇的不二人选,但是我这人吧,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挺自信的,我就不信还没有我万遥撼动不了的位置,你就等着吧。”
“……”
程青盂沉默了,又是春宗这小子。
万遥一高兴话题就容易跳脱,转了个弯,又回到了程青盂阿妈那里。
“不过你阿妈真的很可爱。”她提着香囊摇头晃脑地模仿着,“我就这样,这样,跟她瞎比划,她居然就能猜到我的意思诶!”
晾衣绳上的湿衣服还在断断续续的滴水,程青盂将她拉到围墙边的空地旁边,两人就隔着厚墙远远佻着远方山坡上的惬意牛羊。
“她学过手语吗?”万遥微微踮着脚尖。
“没有。”
万遥也有些惊讶,笑道:“那岂不是我俩都在瞎比划?”
“差不多。”程青盂指指旁边的石块,又扶着小姑娘站了上去。
万遥的视线一瞬间变得宽阔起来,身旁的男人差不多与她比肩而立。
“阿妈小时候会说话,七八岁那年生了场重病,高烧不退导致脑膜炎,两耳也造成了失聪。因为长时间处于无声环境,再后面她就连话也都不会讲了。”程青盂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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