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罪名叠起来,把阮殷活剐三遍都赔不上罪过。
丁灵恼怒上来,抬手把奏本掀落一地,纸折子哗啦啦一片乱响,滚下来,白练一样铺在地上。丁灵看一眼,入目工工整整一行字——
臣乞陛下速速缉拿此贼,以正朝纲。
丁灵同一堆奏本对视半日,又回转头,《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奏本高高悬着,悄无声息地俯视遍地如山似海的弹劾奏章。丁灵立在其下,出神地看着。
不知多久过去,外间总算有了动静,乱糟糟的许多人在说话,当间一个声音尤其尖利,竟在失控地大笑,一边笑一边喘一边说话,“夏随算什么神医……你才是——你是天下第一圣手,神医是你——”
是阮殷。
丁灵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调说话,放肆,阴森,透着不顾旁人死活的洋洋得意,听声音完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死太监了。丁灵听得不住皱眉,有外人在,不好现身,便悄无声息拾级上去,隐在门后。
确实是阮殷回来。他走路歪歪斜斜,酩酊大醉的模样,两条手臂一左一右被人架住,左边是阮继善,右边是个面生的中年男子,白面蓄须,穿一身青灰色大袍,戴帽,看打扮应是个炼丹的术士。
阮殷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身体,全靠两个人支撑才能勉强往前走,满面酡红,唇若涂朱,睁着眼睛意识迷离地笑,“你了了我这桩心事,我永远记得你的好……什么金珠玉器什么稀世宝贝,只要你说得出名字……我都给你——”
术士微笑,“某能与千岁效劳,是某之福分,什么金珠玉器都是玩笑,千岁万万莫提。”
阮殷站住,偏着头,黑水晶一样的眸子上仿佛蒙着一层白白的雾,他面色潮红目光凌乱,挥着手臂胡言乱语,“不要金珠那便封号——国师,打从今起,你就是大国师。”
术士目中一亮,想立刻跪倒谢恩,可惜阮殷挂在臂上,忙道,“草民跪谢千岁隆恩!”
丁灵听得皱眉,从门后让出一个身位。阮继善早已是一头热汗,见丁灵黑着脸现身,越发吓得心脏乱跳,糊弄道,“谢什么恩……没见老祖宗吃醉了?莫当真,明日再说。”便一把搡开那术士,连抱带扶地拖着阮殷往里走。
阮殷自顾自地笑,身体挣动,手足挥舞。阮继善制不住他,简直就是拖着他往里,举步维艰,勉强拉着到门后,转头见那术士就要跟进来,只能杀鸡抹脖子地无声恳求,“求姑娘看着爷爷。”,便放下阮殷,走出去拦住,“里头是老祖宗寝房,你这厮如何能进去?还不快走?”强拖着那术士离开。
阮殷失去扶持,稀泥一样堆在地上。丁灵低头看他,男人闭着眼,偏着头,斜斜倚住墙壁,两条手臂搭在身侧,软弱无力的模样。
满室悄寂,只有男人粗而沉的喘息。
阮殷闭着眼睛叫,“热……来人……”当然没有人。男人叫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抱怨,“不理我……丁灵……都不理我……我去御城山……更衣……”
南安王府精舍就在北御城山,是丁灵住处。丁灵身子一沉坐在椅上,冷冰冰地看着他发酒疯。
男人抻着颈子喊“热”,始终无人搭理,只能自力更生坐直,摇摇晃晃除去斗篷,扯落腰带,两只手在颈上胡乱撕扯一气,交领散开,露出胸脯大片白皙的皮肤,熏过酒意,透着融融的粉色。
男人仍是热得慌,恍惚地睁着眼,不知看见什么,手足并用往前扑。丁灵不知他要做什么,等明白时,那酒疯子扑在木架子上,脑袋整个浸在铜盆里,冷透了的清水立时淋了他一头一脸,沿着修长的脖颈滴落,湿了半身。他仍然不解气,双手捧住铜盆,又去喝洗脸水。
丁灵勃然大怒,走去一掌拍落。铜盆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大响。男人酒意被突兀的声响吓走一半,抬头看见丁灵,笑起来,“丁灵?”
丁灵看着他,“阮殷,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男人一句“你来了”还不及出口便听见她饱含厌烦的质问,怔在当场,“我什么样子?”
“你吃了多少酒?”
男人不答。
“你同什么人厮混?”丁灵冷笑,“一个炼丹术士,神神鬼鬼的东西,你同这种东西一处厮混,你还要不要脸?”
“怎么了?”男人湿沉的眼睫滴着水,滑过瘦得可怜的醉红的面颊,从尖削的下颔滴落。“下九流污了姑娘的眼睛?”便笑起来,“姑娘忘了,我一个太监,也是下九流,姑娘如何竟在我这里?”
丁灵气得头昏,险险忍住,勉强寻回理智,“你醉了,起来——明日再说。”便去拉他。
男人被她一触便挣脱,“你别碰我。”
丁灵皱眉。
“我这种东西,怎么敢污了姑娘的手。”男人冷笑,“姑娘回吧。”他当真醉得厉害,双目血红,连眼尾都红得像要滴血,吐息间酒气蒸腾,隐秘地混着一点诡异的药香。
丁灵心中一动,不是醉酒,是中了某种迷药。那厮给他下药——难怪以阮殷的酒量和谨慎,居然醉到胡言乱语,连路都走不清楚。
这么轻易被人陷害——丁灵恼怒非常,看着他悬悬欲坠的模样,忍住了没骂他,“你不要胡言乱语,跟我走。”
阮殷坐着不动,丁灵再去拉他时却没有挣扎。丁灵慢慢蹲下,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拉入怀里,“没事的……别怕。”
男人身体僵直,听见这话剧烈震颤,张开手臂瑟瑟地回抱她,“丁灵……你是不是嫌弃我……”
“没有的事。”
“那你——”
“我不喜欢你这样。”丁灵道,“我不喜欢醉鬼。”
“我不是……”男人埋在她颈畔,语意低微,含着不知所措的惊慌和悔意,“我只吃了两盅……”
丁灵一言不发。
“丁灵。”男人湿漉漉的手臂勾着她,颤声道,“我以后不吃酒了。”
丁灵只不说话,慢慢肩上发沉,混着微弱药香的酒意越发浓郁——男人睡着了。
阮继善进来,“爷爷。”便见老祖宗瘫在地上,半身伏在丁灵怀里,神情痛苦地睡着了。
丁灵看他一眼,“刚才什么人?”
“一个炼丹……的术士。”
“阮殷要炼什么丹?”
第54章 还他
满室悄寂。只有阮殷沉得拉风箱一样的喘息, 间或一两声痛苦的低吟。丁灵拢着他,不住摩挲男人消瘦的肩臂。
阮继善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等爷爷醒了,姑娘自己问他不好吗?”
丁灵还要说话, 昏睡的人挣动身体闹起来, 闭着眼睛痛苦地叫,“热……我热……要水……”丁灵便看阮继善。阮继善飞速出去又回来, 双手捧着注了温水的瓷盅。
丁灵腾一只手接过, 喂阮殷喝水。阮殷抻着颈子,狼吞虎咽地下咽,清水入腹像久旱微雨, 半点不tຊ见效果,阮殷昏昏沉沉,沾不到水又叫, “热……要水……”
阮继善急忙跑去取水来续,足足喝下去快一缸水,阮殷终于安静下来。药力消退, 男人熏红的面庞霞色飞速褪走, 变作纸一样白。方才发酒疯时的嚣张跋扈烟消云散, 男人贴在丁灵怀里, 像一片虚弱而又单薄的残页,瑟瑟地抖。
丁灵把掷在地上的大毛斗篷扯过来密密裹住他。
容玖总算赶到,见气氛怪异也不问, 跪在身前翻着眼皮查看,半日道, “没事了……那厮并不是想要谋害千岁,下的药很轻微, 若不是姑娘察觉,千岁必定以为寻常醉酒。”
但是丁灵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纯属偶然——说不定那个术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丁灵问阮继善,“那厮想要什么?想做大国师?”
阮继善灰头土脸,“爷爷就是醉了胡话,哪里给他什么大国师小国师?不打杀就算不错。”
丁灵其实知道,但实在看不得阮殷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又问,“既然会同他吃酒,必是有所求,他要炼什么丹?做什么用处?”
容玖听这话头不对,“千岁醒了必定难受,我去安排煎些汤水。”自己走了。
阮继善直挺挺跪在地上,“姑娘莫难为奴才。”
“不愧是你们老祖宗的好儿孙……”丁灵点头,示意阮继善过来帮忙,二人合力把阮殷移回榻上。男人四肢无力任由摆布。丁灵吩咐阮继善,“别走。”抬手放下帷幕,自己在内,倾身倚在榻边。
阮继善走不了,留在原地着实难堪。帷幕后老祖宗鼻音粘腻,似哭似叫,一直在喊“丁灵”。丁灵的声音很轻,却让老祖宗每声痛苦的呼唤都有回应——渐渐老祖宗没了声气,应是睡沉了。
帷幕从内打开,老祖宗睡着,四肢松弛,眉目舒展。丁灵站在榻边盯着他,足足过一刻才放下帷幕,转向阮继善道,“你跟我来。”便往书室去。
阮继善心里七上八下,只能爬起来跟上。
丁灵在书案前转身,“他在炼什么丹?”
阮继善脸发白,扑通跪下,“爷爷的事……奴才怎么敢私下议论?”
“他的事……你不能说?”丁灵点头,“那我问点你能说的——你们哪一个拔了宋闻棠的指甲?”
阮继善万万没想到才过了一关,又来了更难过的一关,死死埋在清砖地上,不敢抬头。
丁灵道,“善都统既然不问宋闻棠是谁,想必是知道这个事了?”
阮继善一滞,越发埋得深一些。
“你们谁下的令?谁动的手?为了什么缘故?”丁灵看着他,“你不要想混过去,不肯说咱们今日便在这耗着。”
阮继善扑在地上,前额抵住清砖,一言不发。
“善都统这是怎么了?能做,倒不能说?”丁灵道,“好歹让我听听,宋闻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犯了你们净军的哪一条规矩?”
阮继善哀求地叫,“姑娘——”
“说话。”丁灵道,“你今日休想混过去,你不肯说,我自会去问阮殷。”
“姑娘别去。”阮继善急叫,嗫嚅道,“是奴才……”最艰难的第一句出口,后头便语速如飞,“是奴才不晓事……奴才看着那厮总在姑娘身边转,恐怕爷爷伤心,便去教训他,奴才自作主张,犯了忌讳,姑娘饶奴才一命。”
丁灵被他顶得一滞,“你自做主张?”
“是。”
丁灵冷笑,“抬头。”
阮继善爬起来,跪得笔直望住她,目光清澈跟水一样,没有一丝犹豫。
丁灵盯住他,“没有人指使?”
“没有。”阮继善道,“奴才一身做事一身当,姑娘只管责罚,只是奴才如今还是爷爷可用之人——求姑娘留奴才一条命,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阮继善是净军都统,官职比自家阿兄还高,她一个闲散宗室女,有什么资格责罚他?要不是阮殷,丁府一家子除了老太爷,其他人走在路上遇见阮继善都要恭敬行礼。
丁灵被他挤兑得半日说不出话,恨道,“阮继善,你口里有实话吗?没有人知会你,你怎么知道你家老祖宗见不得宋闻棠?”
“奴才说的都是实话。”阮继善梗着脖子道,“爷爷心里的事奴才自然清楚,那厮敢同爷爷争,便是不打算活着——若不是看着姑娘,哪有拔了指甲这么简单?就是奴才打了他,姑娘要奴才如何都使得。”说着便道,“奴才明日便亲自登门效仿先贤,背着荆条寻他请罪。”
丁灵被他气得乐了,“你还要负荆请罪?”
“是。”
“你动的手?”
“是。”
“谁下的令?”
“没有。”阮继善道,“就是奴才自作主张。”
“你——”
“姑娘希望是谁下令?”
书室两个人齐齐回头。阮殷脊背抵在墙上,斜斜立着,原就白得可怕的一张脸如今更是鬼一样,仿佛吹口气都能散了。
阮继善来了靠山,喜道,“爷爷醒了?”立刻爬起来一溜烟跑上去,扶阮殷入内。
阮殷仍旧虚弱,走得很慢,半日才挪到躺椅上坐下。便向阮继善道,“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如何没有?”阮继善道,“奴才犯的事——”
“出去。”
阮继善一滞,一步三回头往外走,到门口还在说话,“姑娘,真的是奴才自作主——”被阮殷凛冽的眼风扫过,灰头土脸离开。
丁灵积攒一肚子怨气,然而阮殷这模样太可怜,只能强自忍了,低着头不说话。
“姑娘不是有话要问?”阮殷道,“怎么不问了?”
丁灵忍住脾气,“你脸色不好,去休息。”便往外走,堪堪转过身,身后尖利的一声,“你去哪?”
丁灵转过身。男人坐得笔直,双手掐住案缘,指尖是雪一样白。丁灵看在眼中便想起宋闻棠剥了壳的蚌肉一样的手,冷笑,“既然是阮继善自作主张,我去叮嘱他。”
“什么?”
“叮嘱他安分些,休要再打我朋友的主意。”
“朋友……你朋友……”阮殷慢慢点头,“姓宋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每日对着你流口水,你不打不骂不训斥,这也罢了,阮继善替我收拾他,你便喊打喊杀?”
丁灵皱眉,一句“我什么时候杀阮继善”还没出口,阮殷道,“你就为那么个东西到我的府里来拿我的人?”他说话的时候下巴翘起,透着跋扈,“姑娘孟浪了。”
丁灵渐渐恼怒,“所以阮继善拔了宋闻棠的指甲,是你默许的?”
阮殷忍耐地抿唇,腮边肌肉慢慢缩紧,因为用力过巨,隐秘地打着颤。
“我在问你!”
“不是我又如何……”阮殷道,“是我又如何?姑娘要我给他偿命吗?”
“你简直胡搅蛮缠。”丁灵道,“宋闻棠是我旧识,入京春闱,半点碍不着你的事,你积点德,高抬贵手吧。”
“我不积德?”阮殷笑起来,“我在姑娘心里,就是这么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忽一时点头,“姑娘总算看清我的真面目,恭喜呀。”
丁灵听得皱眉。
“你回去告诉宋渠,再敢纠缠你,我要他的命。”
“你——”
“如何?”阮殷撑住桌案,坐得笔直,越发骄横道,“你出去打听——中京城里谁敢打我的人的主意?姓宋的既吃了熊心豹子胆,死了都活该,何况——”他看着她,冷冷的笑,“他如今没死没残没疯,不过掉了几个指甲,还没有动他春闱写字的手,姑娘心疼得这样?”
丁灵气得头疼,“你说的什么话?”
“不是么?”阮殷点头,掀开案上木匣,慢吞吞在匣子里翻找,一边翻一边道,“姑娘当然疼他,人家是正人君子,俊俏书生,姑娘最喜——你去哪?”
丁灵已经走到门边,闻言回头,“你什么时候不发疯我再来。”转身又走。
男人嘶声大叫,“丁灵——”
丁灵不理,仍旧沿石级往上走。
“你别走——”男人的声音失控道,“我还与他……我还与他还不行?”
丁灵初时不为所动,等灵醒过来急急转身。男人已经站起来,右手握着一柄小巧的银钳子,左手平平抻着,银钳子张着冷冰冰的钳口,合在男人白皙修长的指尖。
丁灵看在眼里只觉世界都黑tຊ了,“你别乱来——”她紧张地咽一下干沫,“你放下。”
“不就是指甲。”男人的声音梦呓一样,“我还与他——”
话音未落,便听“啊”一声尖叫,阮殷站着,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声尖叫是属于丁灵的。
第55章 死疯子
阮殷疼得发抖, 惨白的额上冷汗密布,分明满目惊慌,却仍旧站得笔直,仍旧抬着下巴, 骄横又跋扈地看着丁灵。
丁灵三两步走下石阶, 劈手夺过银钳扔出去,扬手毫不容情一掌扇在男人面上, 男人冷不防被她打得头一偏, 眼前发黑立身不稳,便摔在椅上,雪白的面上飞速漫起鲜红的指印。
阮殷闭着眼睛喘了半日稳住视线, 便见丁灵跪坐在自己身前,双手捧住他的手,视野中不见她的面容, 露着的肩线却跟发了寒疾一样,抖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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