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些信,他只怕都活不到今天。阮殷慢慢被她哄得转圜,四下打量,“这里简陋,你去我那里——此处精舍都是我的人,有事片刻便知,什么也不耽误。”
丁灵不答,走去把热油茶倒出一盏,塞在男人手中,“你连日生病,这里还是太冷了,以后你不要跑了——我去看你。”
“你住在我那里不好吗?”
“不好。”丁灵拒绝,“我不想在家里住为的便是自由自在,去你那里岂不是更加地不自在?”见男人还想说话,沉下脸道,“阮殷,这事我已经决定,你不要再说话。”
屋子里静下来。
丁灵握着火镰慢慢翻拣炭火。阮殷半日才挤出一句话,“你是不是生气——”
“阮殷。”
阮殷紧张地抿一抿唇。
“你同我去陆阳。”丁灵慢吞吞道,“我们就能每一日都住在一起。否则你就别想了。”
阮殷怔住,面上表情像被看不见的手抹去,空白的,什么也没有。
“不用回答。”丁灵将炭火掩回去,“我没有在问你。”
阮殷惶惑地叫她,“……丁灵。”
丁灵放下火镰,握一握男人微凉的手。阮殷身不由主想要倾身过去,却不敢动,僵硬地坐着。丁灵早看懂男人的肢体语言,张臂拢住,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慢慢拉入怀中。
男人贴在丁灵颈畔,微弱地抖。丁灵问他,“你冷吗?”
阮殷摇头,又点一下头。
“冷是不冷?”
“心里冷。”阮殷翘起嘴角,怨恨道,“姑娘说的话,叫人心里冷。”
丁灵被他顶得发笑,便推开他,“那老祖宗想听些什么话才能暖和?”
阮殷仍旧贴在他颈畔,许久才下定决心,“丁灵,我很想你。”
这句话对他来说极是艰难,对丁灵来说却几乎免疫——早就在他高烧糊涂时听过千百回的言语,能有什么意外?随意点头,“我也是。”
“是什么?”
丁灵忍住笑意,“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总要说……”阮殷在多日的分离里积攒的勇气尽数用完才能挤出一句“想你”,却被她随意敷衍,越发怨愤,“你不能耍赖过混……”
“你混过我多少回?”丁灵往窗外看一回,催他,“很晚了,老祖宗该回去了。”
阮殷只觉一颗心被她提着,悬在半空,没着没落的,不住地晃——不想走,却不能留,只能僵硬地坐着,木雕泥塑一样。
“这里远没有千岁府暖和。”丁灵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回去。”
阮殷慢慢恢复一点活气,“就为这个?”
“是。”丁灵恍然,“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阮殷低着头不肯出声。
丁灵无语,“老祖宗这样……日后若是当真不肯同我去陆阳,你怎——”你怎么办。后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听说老祖宗归朝了?”
阮殷点头,“再不回去,要被翻了座儿。”
最终还是翻了他的座,还要了他的命。丁灵默默叹气,“既要上朝,便要早起……”丁灵站起来,在男人眼巴巴的目光中道,“你去后头洗一洗,回来睡。”
第52章 谁干的
丁灵走出去安排半日回来, 阮殷竟还在后头没回来。丁灵向来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阮殷在这里,外头更不能留人。偌大一进卧房静悄悄,仿佛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只有炉中炭火偶尔哔剥作响。
空气中有微弱的寒意流动, 丁灵有所觉,转头便见阮殷站着, 抬手撩着帷幕, 他洗过便散着头发,拢着中单,白得夺目的一双赤足踩着木屐。
男人局促立着, 手足无措的模样——方才纠结着死活不肯回去的气势不知所踪。
丁灵原是忍不住要笑的,见老祖宗难得一见的羞涩模样强行忍住,走去拉住他的手, 只一触便皱眉,“没热水吗,你怎的这么冷?”拉他入内。
帷幕沉甸甸地落下来, 阻隔最后点寒意。
“备了。”阮殷道, “是我……时间久了……”
滴水成冰的天气, 在外面放着, 便是滚水也冷了。丁灵推他上榻,“去捂着。”倾身把锦被拉高,直掩到男人尖削的下颔。
阮殷被她裹得像个茧, 小声道,“我不冷。”
丁灵哼一声, “你不冷,而且你很好, 就是生病的时候半点不打招呼,不吓死人不算完。”
阮殷毕竟理亏,偃旗息鼓地缩在被子里。
丁灵走去把温着的热羊奶倒一盏,拿过来给他,“吃完再睡。”
阮殷被她裹着,半日才伸出手,双手接过捧着喝,便隔过杯沿氤氲的热气看她,“丁灵……你这里怎么会有羊奶?”
前回阮殷连番大病,夏随看脉,叮嘱睡前饮奶以养体,为这事北域节度使特意送了一批活羊入京,好吃好喝养着,以便每日给老祖宗挤奶。
而丁灵体质偏热,只饮茶,不喝奶。
他此时问这话显见着是明知故问。丁灵含着笑意看他,“你说呢?”
是特意——给他备着的。阮殷心里浸出欢喜,埋着头默默地喝。他毕竟虚得厉害,热奶入腹飞速激出一层薄汗。丁灵看得清楚,用绢子给他擦拭。
阮殷微觉难堪,不自在地动一下,“我平常不这样……太暖了。”
丁灵不答。那日阮殷昏睡,夏随请脉,她在后头什么都听见——太监是残体,世上就没有身体强健的太监。阮殷因为获罪受刑,挨得那一刀比寻常更不讲究,受刑后又在郊狱百般折磨。万幸自幼习武,否则早不知沦落何种田地。
这一回往南并州,染过疫,遇过袭,什么好事都遇上,幼时攒下的根基冲撞得如沙堤入海一溃千里,便格外不同寻常地娇气起来。
“睡吧。”
阮殷眼看着她站起来。蜷在被中的指尖一伸一缩,要拼尽全力才能遏制去拉她的冲动。床帐在眼前落下,阻隔视线。阮殷强忍住心中酸涩,慢慢蜷起身体。tຊ寒意透肤而入,被中冷得邪门,侵肤透骨,阮殷只能用力地缩着。
“冷么?”
阮殷身体震颤,睁眼便见丁灵去而复返,正立在榻前。她刚洗过,散着发,浑身透着清新的水汽,凉沁沁的。阮殷看她回来便觉酸涩难当,脱口道,“冷。”
丁灵一滞,“早同你说——中京城除了宫里,什么地方能同你那千岁府相比……”说着上榻,钻入被中,“这不是挺暖和……你怎么——”
男人翻转过来。丁灵被他死死抱住,身不由主张臂拢住男人消瘦的身体,“……这么冷吗?”
男人“嗯”一声,“我冷。”
“那你就安生留在你那个千岁府里……等我去看你。”
男人埋在她怀里,用力摇头,“也没有那么冷。”
丁灵忍住笑,“要早起……老祖宗睡吧。”掌心贴住男人瘦骨嶙峋的一片脊背,极轻地抚弄。
阮殷长久以后又一次被她如此拥抱,肉身苏醒的记忆让他微弱地战栗,指尖蜷曲,隐秘地攥住丁灵一点衣襟。
丁灵抱着他,身体细微的震颤都很清晰,难免忧心,“怎么抖成这样……这么冷吗?”
“不。”男人摇头,“很暖和。”
丁灵含着笑,“一忽儿冷,一忽儿暖和,老祖宗真难伺候。”
男人觉出前所未有的安心,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茧,他陷在其中,安全,温暖,自由。他说,“真的……暖和。”
丁灵醒时早已天光大亮,雪还在下,漫天撕棉扯絮,白雪世界映着天光,比青天白日还夺目。阮殷早不见踪影,上朝去了。丁灵赖了一会儿床,爬起来洗漱吃饭。
青葱进来抱怨,“这地方规矩比宫里也不差,还不如咱们府上自在。”
丁灵正吃粥,“怎么会?”
“姑娘不觉得,奴婢下人难过。”青葱给她布菜,“外头伺候的那些,一个个倒好像宫里出来似的——看奴婢们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说对了,就是宫里出来的,而且是内宫监出来的。丁灵不跟可怜的青葱说实话,“我同他们说,让他们莫拘束你。”
“还是姑娘好。”青葱笑起来,又问,“姑娘昨夜是不是做梦啦?”
丁灵警惕道,“怎么?”
“奴婢夜里给暖阁续热茶,听见姑娘在内说话……”青葱道,“恐怕吓着姑娘,奴婢没敢进。”
是有人噩梦,却不是她——那位老祖宗不知梦到什么,抖得寒蝉也似,丁灵惊醒,贴在男人耳边絮絮地说半日话才又勉强睡过去。
丁灵咽下口中食物,“打今儿起暖阁夜间不续茶,你睡你的。”用完饭换身鸦青色圆领袍,束发,扮作个小子模样,打马往天工阁去。
老板早已经收拾妥当,丁灵悬在指尖打量,越看越觉爱不释手。老板看着她,“佩剑是肃杀之物,从来没见人悬挂此等配饰的……倒像个狐狸。”
“就是狐狸。”丁灵收进褡裢里,笑道,“因为人像狐狸,故尔配个狐狸。”
老板雾煞煞道,“人……像狐狸?”
丁灵从天工坊走出来,恐怕自家亲奶和亲哥惦记,便回自家府上。丁老夫人拉着心肝肉地叫,问她在那边住得如何。丁灵当然什么都说好,又道,“就是规矩太大。”
丁老夫人哄着她,“等熬出来你这身份就不一般,前头的事谁也不会提,有南安王府,必定说个好人家。”
丁灵岔开话,“阿奶不住寺里了?”
“老祖宗都大安了,我还住什么住?”丁老夫人满怀遗憾道,“我其实不想回……你们不懂,寺里当真清净,又自在。”
丁灵暗道果然是人都想图个自在,“阿兄不在家?”
“北城现如今可忙碌。”丁老夫人道,“龙禁卫捉了害群之马,比前头整肃百倍,如今的提督曹绪是老祖宗门下,跟在后头叫干爹的——我看龙禁卫的差使不比以前,要出息了。”
丁灵心中一动,龙禁卫经过岁山一役,已经成为阮殷囊中之物。内外御城总共三支驻军——东厂,净军,龙禁卫。如今肉眼可见都是阮殷门下。
如果愿意,说不得皇座都能翻过来。所以阮殷究竟是如何锒铛入狱,还为了一个离谱的缘由——以阉人之身玷辱首辅夫人?赵砚那位夫人她见过,只怕跟阮殷亲娘得是一辈。阮殷除非疯了,否则如何跟她搅在一处?
丁灵百思不得其解,陪丁老夫人用过午饭,丁老夫人备了个食盒塞给她,依依不舍放她回去。丁灵从府门出来,门上家丁跑过来打千儿,“姑娘有个姓宋的南并州旧识?”
姓宋——只有宋闻棠。丁灵问,“怎么了?”
“来递过两回帖子。”家丁道,“同他说姑娘不在家,问他什么事,不肯说。”
“帖子呢?”
“听说姑娘不在家,带走了,就没留。”
丁灵恐怕宋闻棠遇到难处,回去时特意往南条胡同绕着路走。胡同极狭窄,丁灵下马牵着入内。沿路打听,总算问到地方——在胡同后巷院落赁了一间屋。极狭小,门口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转身,马匹都进不去。
丁灵便萌出退意,打算先回去,改日步行过来。这边刚要走,身后房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宋闻棠单手端着一盆水走出来,看见她大喜过望,“丁灵?”
丁灵含笑站住。宋闻棠也瘦了一些,仍是那样,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袍,干净,朴素,因为生得俊俏气度不凡,便这等衣装看着也觉并非池中物。丁灵指着食盒,“节下家里做的点心,给你送些尝尝。”
“你进来坐……”宋闻棠放下盆,扎煞着手转一圈,“这地方太局促,连坐处都没有……我们出去说话。”转过身掩上门,“我们去外头。”
巷子窄得连并肩走都不能够。二人一前一后出来,到御河边上立定,丁灵察觉宋闻棠仓促出来,只穿着家常薄袄,大雪天大衣裳都没有,指尖冻得通红。便把食盒给他,“你穿得太少,赶紧回去,我改日再过来寻你说话。”
宋闻棠不肯接,“我不冷。你难得来一回……你别嫌弃这里地方简陋,还是有好去处——前头汤饼铺子滋味不错,许多人特意找来吃,我们一处去吃,好不好?”
丁灵略微踌躇,便答允,“那你回去穿件衣裳。”见他仍不动,便把食盒塞给他,“我在这等你。”
宋闻棠展颜微笑,“你等我。”伸手去接。
丁灵正要说话,忽一时皱眉,用力握住他细瘦的手腕,“你手怎么了?”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为长年握笔,有薄薄的茧。但是没有指甲,拔了甲的伤愈合不久,指尖通红,像被人剥了壳的蚌。她先时看见,还以为是冻得发红。
难怪方才满盆水,单手端着——这只手应当还受不得力。
丁灵心脏紧缩,声音都变了调子,“谁干的?”
第53章 术士
宋闻棠后知后觉自己忘情间竟伸错了手, 忙用力挣脱掩在身后,“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自己不小心把指甲都拔光?”丁灵冷笑,“唬弄三岁小孩呢?”逼问,“谁干的?”
宋闻棠咬着牙不说, “没有谁, 是我自己不小心。”
“好,你很好。”丁灵看着他点头, “你以为你不说, 我就不能知道?”转身拔脚就走,“我这便问他去。”
宋闻棠紧赶着拦住,“你别去。”
“怎么, 你知道我要问谁?”丁灵冷笑,“不是你自己不小心了?”
“不是就不是。”宋闻棠一瞬不瞬看着她,生硬道, “丁灵,这是我的事,你不要搅在里头。”
丁灵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 “是谁动的手?”
宋闻棠不答, 忽道, “丁灵, 你为什么只问是谁,却不问为了什么?”
丁灵一滞。
“看来你很知道……”宋闻棠说着,极轻地转了话头, “你不要管这事。不论是谁,不论为了什么, 日后我自会亲手还与他。”
丁灵听得更加生气,瞬间变得怒火蒸腾, “你休想——这事我管定了。”便一掌掀开他,翻身上马。
“丁灵——”宋闻棠扑到马前,“你答应我一处吃饭——”
丁灵斥一声“让开”,足尖一点马匹猛地向前冲,将宋闻棠甩出一个趔趄。
丁灵憋住一口气往苦水胡同去。李宅守卫是个面生的,不认识丁灵,丁灵把玉蜚翻出来亮一回相。守卫目露惊恐,抖tຊ抖索索地开了门,“奴才引姑娘入内?”
“不用了,我认识路。”丁灵径直入内。夹道侧门的值守小太监倒认识丁灵,看见便跪着行礼,“姑娘来了?”不等相问便道,“老祖宗还在宫里,没回来呢,姑娘去枫林那坐?”
“他回来去哪里?”
小太监一滞,“近来……都是去内堂。”
“我就去内堂。”
小太监见丁灵神色不对,又不敢问,默默在前引路,带她往里走。内堂是阮殷日常起居处,他便在家也只有一二名近侍得以入内,不在更是空无一人,只有明如镜的清砖隐约映着丁灵倒影。
小太监引她去书房,安排茶点,“近来朝中事烦,老祖宗回来得晚,姑娘累了便歇着,有吩咐只管叫奴才。”
此时虽已近傍晚,以阮殷的忙碌程度,回来确实还早。地龙烧得热得慌,丁灵除去斗篷,去后头冷水浸面,半日才抬起来——拔人指甲泄愤这种事,绝不是阮殷的行事风格。如果是他动手,宋闻棠不可能还有命在。
但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不论怎样,等阮殷回来再说。
丁灵定一定神,便掌一支烛,仍去后头书阁。她上回过来便见那里码着许多奏本——这东西实在不应该出现在臣子的府邸。因为阮殷病着,她实在没有心情看。
坐在地上慢慢翻捡。与丁灵想得一样,每一本无一例外都是弹劾奏本。弹劾对象正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司礼监大掌印。罪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祸乱朝纲,蒙蔽圣聪,搬弄兵权,贪腐奢靡,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除了淫/乱污秽,简直五毒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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