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微觉诧异,“阁老们竟没把他撕了吃了?”
“没有。”阮殷仍然闭着眼睛,“原也想撕了他,差一点没做成……就罢了。”
“那新法可做成了?”
阮殷久不出声。
丁灵催他,“我问你呢……”
“原该留给后人评说。”阮殷怅惘道,“如今看着,我应是……做成了吧。”
他那个“我”字咬得极轻,没有声音。丁灵便没听见,“老祖宗引我见见这位大拿……就是把新法做成这位。”她看着那折子,“能做成如此大事,还能全身而退,不一般。”
阮殷初时欢喜,听到后头生出不自在来,“你原来要见写这个帖子的?”
丁灵听出异样,“不能?”
“不是。”阮殷终于忍不住抱怨,“难道不应是做成这件事的?”
丁灵微觉诧异,“竟不是一个人么?”便笑,“都行,都使得,老祖宗您随意安排。”便问,“什么时辰了?”
“你要走?”
“总不能夜不归宿吧。”丁灵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推窗看一时,雨还在下,夜幕四合,确实不早了。
身后阮殷道,“在下雨。”
“怎么?”
“下雨是天留客。”
丁灵便记起雷公镇旧事,那时为了留在他身边,自己数次推说下雨,忍不住便笑,合上窗格,回头道,“你还记得呢?”
“嗯。”阮殷便问她,“你一直都没告诉我,那天你连夜去寻我,出什么事?”
丁灵回想半日终于记起,“没事。我就是惦记你,怕你染了疫病无人照料,平白寻个由头去看你……还好我去了。你竟真的无人照料。”
阮殷猝不及防,连转移视线都来不及,就那么痴痴地望住她,艰难道,“今天也下雨……为什么不行?”
“来日方长。”
“要什么时候?”
丁灵想一想,“明日有事,后日?”
阮殷原就不情不愿,听到这里根本遮掩不住,立刻挂出相来,勾着头,垮着肩,垂头丧气坐着。
丁灵踌躇道,“明日当真不成,后日我早些过来。”见他仍不吭声,只能解释,“有个朋友来中京,眼下正寻住处,我陪他去。”
阮殷问,“是来春闱的么?”
“你怎么知道?”
“找房子这种事,自己去便是。”阮殷生硬道,“你何必管他?”他说话时微微抬着下巴,显得骄横。
丁灵看得心动,这时候的阮殷,焦灼,痛苦,挣扎一扫而空,像个任性枉为的小公子——当年若没有河间案,少年成名的阮殷,必定会变成这样恣意的小公子。
阮殷被她看得心虚,不安地动一动,“我说得不对?”
“很对。”丁灵点头,“原是不必去的,可今日我失信在先,明日再不去,显得太不近人情。”
“失信?”
“是。”丁灵道,“回京路上遇到伤了的老者,原商议了同他一同送老者去看大夫,我这不是——”她俯身向他,“这不是来看老祖宗,在您这耽误了么……”老汉被阮佩高撞断了一条腿,若不是想念阮殷,丁灵现在应该在医馆——而且她再不去,宋闻棠那点饭钱填进去做了药钱,只怕明日便要断粮。
阮殷得到纵容,越发不讲理,“他伤他的,同你有tຊ什么相干?”
丁灵忍不住摇头,“老祖宗好歹积点口德,这些话我听听罢了,说出去有伤您的形象。”又道,“说来还不是你招的事,我为你积德。”
“我?”阮殷皱眉,“我怎么?”
第47章 情怯
这算不算背后告状?丁灵心一横, 告状便告状,“您家门下,在长街横冲直撞,把人家老者腿都撞断, 马上过年了, 我不去看一眼,万一人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婴儿, 一家子没了着落, 岂不是有伤老祖宗脸面?”
阮殷立刻沉下脸,“哪个门下?”
丁灵道,“阮佩高。你好歹管管他, 省得在外败坏你的声名。”
阮殷冷笑,“难怪今日没头没脑地提起你。”
“什么?”
“没什么。”阮殷道,“我这便打断他的腿。”
丁灵忍住没劝——阮佩高那厮确实欠收拾。拉他, “回去躺着,你睡下我再走。”
“你要走就走。”阮殷道,“我不用你陪。”
丁灵一滞, “这是同我生气呢?”
阮殷抿一抿唇, 偏转脸, “反正都要走……晚了……我一个阉党头目, 又不能送你。”
好好的话,叫他说得这么难听。丁灵不同他计较,“我带了人, 不打紧的。”用力拉他,“回去躺着。”
男人由她拉着, 撑住书阁站起来。二人经过大书案,丁灵道, “这里缺个躺椅。”
“做什么?”
丁灵笑道,“我下次来,你就知道。”便抱起刚才收出来的书册,“这些老祖宗借我吧。”
“借……拿去便是。”
“多谢——”
阮殷立刻改口,“不,要还的。”
丁灵一滞,“恁的小气。”
“要还……”阮殷道,“你才会来看我。”
丁灵哈哈大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一手抱着书,一手拖着男人回去,“去躺着。”
阮殷指一指沾了泥尘的双足。
丁灵忍不住抱怨,“闹半日,还是这样。”
“你回去便是。”阮殷道,“让外头人进来。”
“那我走了?”
阮殷点头,“嗯。你从苦水胡同出去。”
丁灵抱着书册往外走,到门口回头。男人坐着,两手撑住榻沿,薄薄的脊背撑得笔直,像柄锋利易折的刃。分明置身堆锦积绣中,却如同一片薄薄的残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
丁灵放下书册,大步回去,张臂将男人消瘦的身体拢在怀中。男人嶙峋的骨骼抵在她怀里,硌得生疼。
男人大张双目,“你怎么——”
丁灵一句“你跟我走吧”险险忍住,用力抱他,“你要好好的,别叫我总惦记。”
男人隐秘地恢复呼吸,“嗯。”
“等我。”
丁灵趁夜回去,总算丁北城已经回去上工,留在值房并不在家。青葱伺候她洗漱了,忍不住劝,“姑娘总这样,叫老夫人知道,奴婢要活不成。”
丁灵笑道,“跑马而已,阿奶不会的。”安抚她,“明日你同我一处。”
第二日一大早穿身湘妃色圆领缺胯袍,蹀躞带挂褡裢,懒怠戴帽,只束了发。同青葱一道乘车到三楼坊医馆。丁灵命她系马,自己进去。
因为还早,医馆无人,只一个小医童在收拣药材。丁灵同他打听了,便转到后头医舍,掀帘便见宋闻棠伏在榻边,榻上老汉裹着棉被,都在睡觉。
医舍不似老祖宗卧房过了地龙,极冷,老汉裹着被也就罢了,宋闻棠只一件夹袄,冻得脸发青。青葱刚跟进来,丁灵吩咐她,又走出去,从马车上取一领墨云锦斗篷。丁灵接过来展开,同宋闻棠搭在身上。
宋闻棠抖一下,醒了。看见丁灵大喜过望,“你来了?”
“嗯。”丁灵睁眼说瞎话,“昨日家里不叫出门,耽误到今日……你披着便是,冷。”便看老汉,“如何?”
“接了骨。大约受了惊吓,又冻着了,昨夜烧得厉害。大夫便不叫走……”
老汉也醒来,口里叫“小姐”,强撑着要起来。宋闻棠忙按住。
丁灵笑问,“阿爷可好些?”
“没事。”老汉纠结半日道,“只是折了腿,做不得买卖。”
做一日吃一日的营生,没了买卖怎么行?丁灵道,“安心养伤,不用发愁。”四下里看一回,“此处人来人往的,不如抓了药,回家慢慢养。”
老汉连连摆手,“不用抓药。”
“阿爷不用操心,银钱有人把。”丁灵笑道,“昨日撞你那个,这是他应当赔你的。”
老汉问,“当真?”
“当真。”丁灵抿着嘴笑,从褡裢里摸一只荷包,“非但把了药钱,把了半年的生活,阿爷先拿着,半年要是不好,我再替你向他讨。”
老汉握在手中沉甸甸,哪里才半年,怕是二年都有,喜出望外道,“昨日看着还是多不讲理的,没想到只是嘴坏,人还挺好。”
宋闻棠欲言又止,憋住没说话。二人出去寻大夫,结了银钱拣了药。医馆打发个担架,送老汉上车。
马车送到京郊乡下老汉家时,已是正午时分。家里人正等得心焦,见状欢天喜地接了。
丁灵临走道,“有事可往吉庆坊丁——”
“有事去南条胡同。”宋闻棠一语打断,“打听宋闻棠就使得,我住那里。”
三人在一家人千恩万谢中走出来。“见一个散一个,”宋闻棠皱眉,“你又不是散财童子。”
“不打紧。这个有着落。”丁灵笑道,“我自会同阮佩高讨要。”
“姓阮……”宋闻棠冷笑,“只怕讨不来。”
丁灵不欲同他探讨姓阮的事,“你住处可安置妥当了?”
“我就在南条胡同寻一处,离书院近。”宋闻棠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丁灵道,“村东头羊汤铺子人很多,必定好吃,咱们一处去?”
宋闻棠欣然答允。三人拣个条案坐了,要了胡辣汤和烙的大白馍,果然咸鲜可口,馍又韧又软。丁灵吃得欢喜,向老板道,“拿纸包我还要十个。”
宋闻棠阻止,“再多吃不了。”
“不是给你的。”丁灵道,“带回去明日吃。”
老板便劝,“我家的馍趁热,慢说明日,一忽儿冷了都不好吃。姑娘喜欢,下次再来。”
“说的是。”丁灵便放弃,“下次带着来吃。”
宋闻棠忍不住,“谁?”
“你不认识。”丁灵冲他眨一眨眼,“我不会告诉你。”
青葱道,“姑娘看那边。”
丁灵转头,道路尽头一辆华盖鎏金大车缓缓驶来。披甲军士簇拥,车幡林立,领头的朱衣乌甲,竟是龙禁卫都统装扮。
“龙禁卫怎么来这里?”
青葱道,“前头不远就是悬山寺,说不得宫里娘娘烧香打醮去的。”
丁灵点头,“居然就到悬山寺。”看宋闻棠,“过完年便是春闱,春闱前,未来的状元郎必是寻个时日上山烧香?”
“你都这么说了,我敢说不吗?”宋闻棠笑道,“我若说不,岂不是做不了状元郎?”
三个人仍旧吃饭。车队缓缓驶近,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清理道路行人,几乎便是贴着三个人驶过去——
阮殷连日睡不好,自打出京一直疲倦不堪。想睡车外嘈杂不断,便发怒,“吵什么?进来!”
外间立刻销声。伴随小太监跪着入内,“爷爷息怒。”
阮殷道,“不命你们清理道路为的是不挠民。不是让你们大声闲话。”
小太监瑟瑟发抖,“看见……看见不对付的事,奴才多嘴问一句,吵着爷爷,奴才万死。”便啪啪掌嘴。
“什么事?”
小太监停下,“爷爷的墨云锦……前头遗失了一领,现就在……在外头。”
阮殷漫不经心道,“一件衣裳有什么可问——”忽一时心中一动,“墨云锦?”
“是。”
阮殷撩起车帘,便见车后不远一个饭食铺子,一男一女二人对坐,男的年轻俊朗,女的青春少艾,旁若无人地说笑。阮殷脱口道,“停。”
车驾停住。
丁灵正同青葱商议向老板偷师,转眼便见车马幡旗停在一丈开外。龙禁卫训练有素,一个个挺胸凸肚,说停就停,立在原地目不斜视。
这么一队人也不走,也不动。把一众食客唬得不行,匆匆结账跑走。偌大一个食铺,只丁灵三个人坐着。
丁灵看那车驾,不是认识的。龙禁卫除了自家亲哥,也没有认识的人。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不知道。”青葱小声道,“我们也走吧。”
宋闻棠便站起来把钱。丁灵拉住,“你留着饭钱,今日我请客。”
“我带了银钱。”宋闻棠道,“这次回乡把老宅卖了,旁的不说,盘缠尽够使的。”tຊ
卖房——是铁了心不回去。丁灵无语,“早同你说缺银可来寻我,我又不怕你不还……急急卖屋,必是亏了。”便拉他向后,“今日我请,下回你请我。”
宋闻棠本不答应,听到“下回”放弃,“好,下回我请。”
丁灵一笑,转头示意青葱结银。三人拾掇了离开。丁灵临走回头,金碧辉煌的车驾居然还停在原处,龙禁卫们原地站军姿,半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丁灵百思不得其解,但不肯多管闲事,匆匆上车。
小太监跪在车里,看着老祖宗缩在车窗后,怕被人瞧见一样,指尖撩着一点点车帘,从缝隙中死死盯住外头。
不知多久,车外最后一点人声都尽数消弭时,老祖宗终于松手,车帘坠下来,复归昏暗,看不清老祖宗面容,只能看见他筋疲力尽用前额抵住车壁,他说,“回去。”
第48章 老太监
三人从京郊回来已经天黑, 又一同吃过晚饭。丁灵送他到住处,自觉全了交情,便喊累,“屋子你自己找吧, 定了住的地方带个信给我。”指指他身上的斗篷, “这个——”
宋闻棠解下来,“我原说洗过再送来。”
“这个料子你拾掇不了。”丁灵笑道, “旁的送你也使得——这个不成。”便接在手里, 与宋闻棠作别,自己回家。
刚到门上便见阮继善等在灯影深处,仍是便装。丁灵打发了青葱才问, “怎么了?”
“夏院正刚走,求姑娘同奴才走一趟。”
丁灵心下猛地一沉,“怎么了?”
“不大好。”阮继善道, “回来就锁在屋子里,夏院正来请脉,等一日不见人——太后去悬山寺打醮, 还不知道, 若叫宫里知道, 又是一场乱。”
丁灵便慌起来, “快走。”
二人趁夜骑马急赶。丁灵问他,“昨夜不是好好的?”
阮继善纠结半日,“姑娘今日去悬山寺了?”
“没有啊。”
阮继善看她, “爷爷奉旨往悬山寺伴驾,还没到地方就回来。奴才问了跟随, 他说——”他看一眼丁灵,“说爷爷看见两个人就不自在, 立时命回来,旨意也不顾。”
“看见两个人?”丁灵皱眉,忽一时福至心灵,“今日跟随是龙禁卫?”
“是。”阮继善点头,“太后打发车马来接。”
原来是他。丁灵立刻懂了,拉住马,停在原地冷笑,“既躲了,便躲到老死,又闹什么?”
“姑娘?”阮继善见她不走,慌起来,“求姑娘务必去看看,爷爷才没了至亲,又连日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丁灵心中天人交战,终于狠不下心,打马过去。阮殷住处果然房门紧闩。阮继善乍着胆子从隔间窗里爬进去,从里头开了门。
丁灵走进去。屋中灯火辉煌,不见一个人。丁灵来时原带了八分怨气,走半日不见人,怨气跑了一半,自己慌起来,“阮殷……阮殷——”
没有人。
丁灵努力稳住心神,往后头书房去找。绕过一重又一重书阁,终于在那幅奏折前见到那位老祖宗。这是丁灵第一次看见他穿官服,朱红绣金曳撒,张牙舞爪蟒纹,栩栩如生,左右盘旋而上。
蟒服,人臣顶级赐服——丁灵第一次见,竟在这地方。
男人脊背抵住书阁,屈着一条腿,另一条抻着,曳撒马面褶铺陈膝上,暗室中自生光晕。
丁灵隐秘地松一口气。
男人听见响动,便偏转脸,“你怎么来了?”
丁灵不答。
“你不是明日才来?”男人要站起来,又顿住,应是久坐僵滞,慢慢挪动身体,“怎么现在过来?”
丁灵仍不吭声。
“阮继善又去寻你了?”男人撑住书阁站直,他腰上束着鸾带,仍是金蟒纹样,勒出的一段腰线瘦而窄,有着一握即断的脆弱。男人道,“你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没事。”
丁灵皱眉。
“我真的没事。”男人道,“因为有些事要想,所以不想见外人,你不要听他……你既有事,明日再来。”
丁灵点头,果然走了。到门口问阮继善,“我阿兄明日当京畿的差事,你能不能想个法子——”纠结半日才挤出来,“让我阿兄今夜便走?”又补一句,“现时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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