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保持沉默?
阮殷没有为了自己的解元隐瞒事实。河间案坐实,阮殷因此得罪此事真正的幕后黑手——中京城那位老祖宗秦观。舞弊案后不到三个月,阮殷便因强/奸知府许瑞小姨子,被当场缉拿入狱。
许瑞出身天下门阀清河许氏,如此丑事惊动中京,司礼监老祖宗秦观亲自下令,缉拿阮殷三族。此事其中蹊跷甚至不加掩饰,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无人敢为阮殷说话——说了,便是下一个阮殷。
阮殷原是活不成的。当今太后,那时还是穆妃娘娘亲自寻了皇帝,以为皇子积福为由,留了阮殷兄弟二人性命。穆妃靠着北穆王府泼天威势,也只留住他一条命,十四岁的少年,在郊狱受了腐刑。
阮殷父子反目,缘由可想而知——当初阮殷为河间舞弊案作证,阮氏一族定然是不肯答应。
一族人死的死,散的散,代价如此惨烈,所以死生不复见。
阮殷现在问她——如果是她,怎么选?
“我不知道。”丁灵摸着男人湿漉漉的脸颊,平静道,“所以我选阮殷。”
第45章 梦中身
阮继善送食盒进去, 便见丁灵坐在榻边出神,一只手搭在老祖宗肩上,虚虚地拢着。老祖宗总算睡下,侧身蜷着, 面颊掩在丁灵身后, 手臂搭在丁灵膝上。
阮继善动作本就极轻,见状更加小心翼翼, 悄无声息走过去, 向丁灵示意食盒。丁灵向他勾一勾手。阮继善凑过来,便听丁灵道,“取外伤药。”
阮继善一惊, 疑惑地看她。
丁灵低头,撩起男人中单阔大的衣袖,手臂细而白, 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修长漂亮,可惜自虎口往上尽是青而紫的齿印, 有些已经渗了血, 血痂俱已凝固。
阮继善看得心惊肉跳。
丁灵无声道, “快去。”
阮继善放下食盒, 依言出去。不一时回来,刚要入内便听老祖宗在内道,“你来……我今天的帖子看到吗?”应是半梦半醒间意识不清, 否则那位刁钻刻薄的老祖宗听到自己声音这样,能把自己吓死。
阮继善悬崖勒马站住, 缩在琉璃屏后头。内室有灯,把两个人照得清楚。老祖宗竟是半坐的样子, 半边身体沉在丁灵肩上,男人抬着手,搭在丁灵肩上,无骨的样子。
“没见。你命人送去我家里吗?”丁灵道,“我从外头回来便直接到你这,还没回去呢。”
男人久久才道,“……那别看了。”tຊ又久久,“丁灵,我累得很。”
“睡吧。”丁灵箍着他,“外头下雨,正好睡觉。”
男人“嗯”一声,没了声气。阮继善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挪动,男人道,“睡着……你就走……”
阮继善世界观都崩塌了。虽然老祖宗在迷蒙中,连词句都不连贯,他还是听懂——我睡着了,你就走了。竟是恳求丁小姐留下的意思。
丁小姐也听懂,极轻地笑,“眼睛都睁不开了……睡你的吧……我不走。”
男人发出一点微弱的鼻音,终于没了声音。许久之后丁灵在内道,“还不进来?”
阮继善一言难尽走进来。抬头老祖宗偏着头一动不动贴在丁灵颈畔,竟是睡得沉了。这视觉冲击太过巨大,阮继善好半日才能接受,便小心翼翼上前,双手奉上瓷盒,“宫里的玉肌膏,薄薄地涂一层就得,不用包。”
丁灵看一眼,青玉瓷盒,只掌心一半大,便示意阮继善打开。药膏质地清透,隐约浅绯的色泽,有梅蕊的甜香。
丁灵呼吸一滞——竟与梦里一模一样。
丁灵只觉怀中人瞬间变得灼手——男人埋在丁灵颈畔,一无所觉,呼吸间鲜而润的唇偶尔在她颈上掠过。梦境与现实交叠,丁灵只觉心跳如鼓,若不是定力惊人,说不得就要把他掷出去。
阮继善跪在地上,伸手挽起男人衣袖,丁灵托住手臂。阮继善用银匙取药,涂抹伤处。药膏冰凉,男人若有所觉,手臂震颤,便叫,“……别碰。”
丁灵握一握他手腕,“上药。”
“……丁灵。”
丁灵道,“你睡便是。”
男人“嗯”一声,慢慢睡过去。
阮继善在旁,只恨不是个聋的瞎的——毕竟自己今日所见若叫老祖宗知道了,必定是要当真变成聋的瞎的。
阮继善飞速上完药,放下衣袖。丁灵就势把男人的手臂拢在怀中,问他,“我来前他在发什么脾气?”
阮继善断然否字,“没有。”
“休同我说谎。”丁灵道,“炭盆子都打了,还没有?”
“不是炭盆,是手炉。”
丁灵看着他笑。阮继善便知躲不过,“是打了手炉……爷爷心里难受。”
“怎么了?”
“姑娘总也不来……必是不高兴的。”
丁灵冷笑,“我倒想来……”又问他,“我也不是今日才不来,突然打了手炉必不是为这个,发生了什么?”
“这个当真不知。太后刚走,奴才进来,就是这样。”阮继善想一想又道,“爷爷命奴才即刻去请姑娘。”
那便是同她有关。
丁灵问,“寻我做什么?”
“爷爷没说。”
丁灵向他伸手,“既是你去请,帖子必是在你这,拿来。”
阮继善分明听见老祖宗说“别看了”,怎么敢给她,腆着脸道,“奴才不知什么帖子。”
他口里已经换了称呼,丁灵不察觉,只道,“你要么现在给我,要么等老祖宗醒了我问他。”
阮继善一滞,你二人打情骂俏,倒霉的还得是我,寇口裙吧八三〇期七五三六追肉文补番车文反正老祖宗昏着时说的话不是吩咐自己,装作不知,把贴心口藏着的帖子取出来。
又是浅绯色印枫叶的。丁灵问,“打发你出来时说什么?”
“爷爷只说,请不来姑娘,奴才也不用回来。”
丁灵扑哧一笑,一只手接过,“那敢情好,你到我府上过活也不错。”
阮继善脸一黑,“不敢。”便道,“姑娘难得来,好歹多站站,等爷爷醒了再走。”看着昏睡的男人道,“爷爷病中难得睡一会。”又道,“姑娘若嫌闷,后头都是藏书,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应有尽有……总之姑娘万万别走。”
丁灵含着笑,等他出去才抖开,入目朱红两个大字——等你。写字的人应是心绪极乱,字迹潦草,笔锋乱糟糟,用的还是批折子的朱砂,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来不及研墨。这也还就罢了,朱砂居然还未干便合上,导致一个帖子朱砂斑驳,命案现场一样。
丁灵咂舌,“这是气疯了……”便把怀中人移回枕上。揉着酸胀的肩,走去打开食盒,四样点心一品汤,点心是一屉小包子,一屉蟹粉糕,一屉糯米藕,一屉玫瑰冻。除了玫瑰冻一样冷食,旁的都垫了红炭,确保热气腾腾。一品汤是黄澄澄的桂花小圆子,悬着整瓣的桂蕊。
丁灵拈只小包子咬一口——蟹黄馅儿,鲜得撩人。
她赶早出门没吃饭,正饿得慌,一气吃两个,又吃一块糯米藕,盛出一碗小圆子才又把食盒盖回去。回头见男人掩在被中,兀自睡得深沉,捧着汤碗去后头看老祖宗藏书。
此处屋舍远比枫林木屋繁复,隔门后果然有一间极阔大的书房,四壁是都是一重又一重的红檀书阁,码着密密麻麻的书册手卷。当间一副巨大的条案,足有三丈余长,三尺余宽,放着笔墨纸砚各式文房用具,竟然还有橙赤赭朱各式颜料,数个香气四逸的佛手,巨大的青玉瓷坛插着满坑满谷各式各样的笔。
案边一个青瓷水缸——看样子应是个笔洗。
富贵到了极处,也是羡慕不来。丁灵摇头,放下汤碗,在书阁下慢慢巡视,遇到有趣的便取下来撂在一边,打算回头同老祖宗讨要。走到最后一排,抬头便见正中处悬着一本装裱过的明黄的奏折,字迹却不是阮殷的。
奏折是臣子的东西,不应出现在这里也就罢了,什么人的奏折让他如此珍藏?
丁灵立着,仰着头仔细辨认,“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她默默琢磨,半日恍然,自言自语道,“中台阁……奏……停食邑……量地……计丁……计徭役……法……这么断句才对……”
“是。”
丁灵冷不丁一惊,回头便见阮殷靠在大书阁上,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男人应是刚从榻上起来,散着头发,仍旧一身薄薄的中单,赤着脚踩在清砖地上。
眼前情状简直同梦中情状一模一样。
丁灵一时分辨不出是梦是真,极艰难才把目光从男人白得夺目的足上移往一边,“虽然过了火龙,毕竟是冬天,鞋都不穿一双……”
“嗯……你说的是。”
丁灵道,“去穿了鞋来。”刚转过头又转回来,“衣裳也穿上。”
“好。”男人应一声,仍然靠在那里不动。
丁灵催促,“去呀。”
“等一忽儿……”
丁灵皱眉,见他力倦神竭模样,没了看奏折的心思,走过去摸他前额,不热,便放下心,“你怎么了?”
男人被她一碰便闭上眼,喃喃道,“就是……没有气力……”
毕竟卧床半月,必是虚得很。丁灵俯身拉住他冷冰冰的一双手,“那我们回去。”
阮殷摇一下头,“我不想回去……”脊背顺着书阁慢慢往下滑,丁灵拉他,没拉住。男人坐在地上,脑袋抵住墙壁,一双手仍然握在丁灵掌中。男人仰着脸,看着她,薄薄地笑,“你忙你的……让我留在这里……”
“我忙什么?”丁灵乐了,“我有什么可忙?”往他身前盘膝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后头?”
“不知道。”男人摇头,“醒来不见你,找了一会。”
丁灵此时才见他足上沾了泥尘——老祖宗卧房清砖地是一尘不染的,他必是走去外头,遇上阮继善,打听自己在后头书房,又走回来。
难怪没有气力。
丁灵握一握他的手,“你在这等我。”自己去前头,回来时臂上搭着斗篷,拿着银瓶巾帕等物。
阮殷眼巴巴地看着她。丁灵一扬手,把斗篷兜头掷在他脑袋上。男人打从看到她便生出适意的恍惚,只不想动弹,被斗篷遮盖也没反应。
丁灵看得发笑,扒开斗篷露出男人面貌,“老祖宗这是傻了吗?”
阮殷含笑不语。丁灵掰开他冷冰冰的手指,塞进去一只手炉,又合上,“既傻了,便别动,我伺候老祖宗。”
第46章 石中火
阮殷恍惚地闭着眼笑, “姑娘就是说话好听……姑娘去问问外头叫我老祖宗的,谁敢不听过我的话……”
“我也听。”丁灵把银瓶里的滚水倾在盆里,拧一条热巾子,口里道, “老祖宗有什么吩咐?”伸手握着他足踝, 手用热巾子擦拭泥尘。男人的足踝精致漂亮,又极白皙, 是没有任何挑剔的赏心悦目。丁灵在梦中就被他吸引, 握在掌中,触手有如凝脂膏玉,比想象更加动人。
阮殷犹在喃喃自语, “你若是听我的,如tຊ何在搅这——你做什么?”他冷不防被她握住,睁开眼, 瞬间如被雷击,游离的意识回归,灭顶的惊慌直冲天灵, 立刻浑身紧绷, 急叫, “做什么……你放手。”
丁灵停住。
滚热的巾子携着过高的温度漫过冰冷的皮肤, 带来令人瑟缩的战栗。男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场景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丁灵握着自己惨白嶙峋肮脏的足,亲手给他擦拭。心理冲击过于巨烈,男人抖得跟筛糠一样, “别……”他甚至在哀求,“你别……你放手……”
丁灵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 衬得自己同登徒子无异。她尬在当场,讪讪放开, “那……你自己擦。”
男人心魂俱震时忽然足上冰寒,被她掷下。抬头见丁灵站着,背对自己。他像被突然从温暖的茧房中活生生拖出来,扔在荒无一人的空原上。白日的恐慌死灰复燃——她有了健全美好的少年,这个阴暗角落里的老太监终于被抛弃了。灵魂被冰冻,意识根本不能抵达大脑,男人脱口道,“你不要我了。”
丁灵正要去取奏折,闻言慢慢转身。
阮殷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双目大睁,口唇发颤,“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他百倍地慌乱起来,“回……要回去……”便往外走。他久病卧床气力不继,挣扎半日才勉强爬起来,堪堪走出三步,双膝发沉又跌坐在地。
男人近乎崩溃,抱膝坐着,前额抵在膝头,把自己紧紧地缩起来。黑长浓密的发散在身侧,铺在清砖地上,像缚住他的囚网。
丁灵听见那句话还来不及高兴,又被兜头浇一盆冷水。久久叹气,走过去碰一碰男人黑发的头,“起来。”
男人一动不动,面容尽数掩在臂间。
“阮殷。”丁灵叫着他的名字,“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男人根本连呼吸都停了。
丁灵便知他的心理囚牢不会轻易消失,便转了话头,“帮我看看这个。”
阮殷不能拒绝,磨磨蹭蹭抬头,却根本不敢看她,目光躲避着,“什么?”
“那个。”丁灵指一指高悬的奏折,“我看不太懂,是在起草什么律法么?”
“是变法。”
丁灵瞬时来了兴致,“变法?说的什么?”
“说了三件事。”阮殷道,“第一件,停止门阀贵族食邑供奉,重新测量天下田亩。第二件,丁税和徭役都要按田亩计缴,没有土地的,不上丁税,不服役。第三件……”正说着肩上微沉,多出一领斗篷。男人抬手按住,“……多谢。”他只觉羞惭难当,喉间梗阻说不出话。
丁灵把手炉塞在他怀里,“抱着。你还没大好,再冷得病了,必要留下病根。”
男人坐着,仿佛要碎了。
“你别这样。”丁灵道,“我又没有逼你,有话等我下次问你再说。”
“若是我……”男人总算鼓起勇气,“若是我永远也回答不了……怎么办?”
“哪里有这么难?”丁灵一滞,想一想道,“你若是永远回答不了,那便听我的。”
阮殷浑身一颤,终于抬头,他一双眼湿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坠下泪来,“我不能。”
“为什么?”丁灵看着他摇头,“都是因为你这聪明的脑瓜子想太多,让它别乱想,安生听我的。”
阮殷终于忍不住笑,目中凝了半日的泪珠却滚下来。男人又哭又笑的,“脑瓜子不想事……那不成了傻子?”
丁灵也笑,“那也不错。”便催促,“你接着同我说,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是免除门阀贵族不上税不服役的特权,天下所有人都与同百姓一样,按田亩缴税,若不能服役,缴银相抵。”
这个听着可太耳熟了,历史上做这件事的大拿们,几乎很难有好下场。丁灵指一指那个奏折,“写这个的人,还活着么?”
阮殷微觉诧异,“为什么这么问?”
“这是在割门阀阁老们的肉给穷苦百姓,阁老们能放过他吗?”丁灵道,“能做个田舍翁,死在自家卧榻,便算善终。”
“为什么?”
“最不能得罪的就是阁老们,有钱,有权,能著书,招惹了阁老们,要么不得善终,要么死后鞭尸,还要编派臭名昭著的奇闻野史,遗臭万年。”丁灵摇头,“得利的人们,只怕连字都不识,史书万卷,什么时候有过他们的声音?”
阮殷看着她,身不由主倾身过去,试探着将头颅搭在她肩上。丁灵只看一眼,随手摸一摸男人微凉的脸颊,继续滔滔不绝,“围着阁老们转的大聪明可太多,敢去变法,敢动门阀的才是真国士。”
阮殷慢慢放松身体,把所有重量交付给她,闭着眼,一言不发。
丁灵仍在琢磨悬着的奏折,“中台阁奏……所以这是中台阁拟的折子。赵阁首写的?”又摇头,“……不像。”
“他哪有这本事?当然不是。”
丁灵侧首,“是谁?”
“中台阁以前那位阁首。”阮殷道,“还活着,想必也是会善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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