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根本不用劝——她简直满意得不得了。笑道,“如何不去?总要去看看我的地方。”
屋子里另两个人看傻子一样看着她,相对叹气。丁北城递了消息要走,“我还要值夜。”
皇帝晚上回内宫,内宫值守是净军的事。丁老夫人问,“圣人竟要出宫吗?”
“不是。”丁北城道,“老祖宗今夜往岁山,圣人命我带人跟随。”
“如何不让净军跟随?”
“这个……”丁北城一滞,“我也不知。想是龙禁卫跟随更显圣人待老祖宗恩重?”
丁老夫人皱眉,“龙禁卫给世家门阀子弟挣功名的,不过是摆设,净军可都是老祖宗在西北练成的精锐,让他们跟随才是正经,办正事要示什么恩?”
丁北城急着要走,便抱怨,“一个城防,叫阿奶说出天大的事来。”按着正时刀大踏步走去当值。
丁老夫人指着他背影向丁灵道,“你看看你哥哥,一点心眼子也不生,跟你一模一样,御前行走不长个心眼,不知要倒霉在哪一桩上?”
丁灵无辜挨骂,便道,“太平时节能有什么事,阿奶多虑了。”不等丁老夫人骂便一溜烟跑走,远远道,“我去天工阁,晚间不吃饭。”
回去换一身宝蓝圆领缺胯袍,戴着深蓝胡帽,腰上系蹀躞带,貂尾塞褡裢里,扮作个小子模样。往马厩挑马时的卢看见丁灵便躁动起来。丁灵走去抱住,亲热半日,给它喂了两根胡萝卜,“不能带你——太显眼,委屈你留在家里。”
另拣一匹马,往天工阁去。到地方把貂尾拿给掌柜,说明来意,两个人讨价还价,商量得有来有回,丁灵最终还是豁出去一袋金瓜子,掌柜才不情不愿勉强答应下来。
丁灵道,“年前来取。”便走了。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中京繁华,入夜后人来人往,长街商铺灯火通明。天上漫天星辉,地上车水马龙,流光溢彩,富贵泼天。
简直是活了的清明上河图。丁灵牵着马,津津有味地在街市里游走。刚转过街角,迎面一个巨大的青石坊门,工工整整碪着四个大字——苦水胡同。坊里人声尽销,一个过路人也没有,虽然看着冷清,但是里头灯笼高照,半点也不僻静。
丁灵身不由主站住,便牵着马往里走,便见灯火最盛处有一进府门,两个鎏金大字——李府。府门紧闩,两个锦衣管事分左右站着,居高临下看着眼前不速之客。
“你去苦水胡同李宅,拿这个给管事——我如果没死,不论何时,你都能寻到我。”
丁灵只觉腕间蛟线活了一样,烫得惊人。心里一个声音不住叫嚣着——走过去,给管事看玉蜚,去见他。
双足却似有千钧重,凝在那里。
管事走过来,“此是苦水胡同李宅,小姐寻人?”
叫嚣的声音停下来。丁灵放弃,便耷拉着脑袋要死不活道,“我走错了。”便牵着马往坊门去。
还没走出三步,身后一个人叫,“哎哟,这不是我们陆阳君吗?”
丁灵回头。众星拱月簇拥一个人,穿蓝色织金曳撒,戴三山帽,雪白一张脸,刁钻地笑着——见过,熟人。
丁灵道,“高少监。”
“听闻陆阳君抱恙在家,竟有如此雅兴,夤夜游玩?”
这话应下来,“大不敬”的罪名便要顶在头上。丁灵扯一扯嘴角,“非是游玩。祖母在悬山寺供的香包,为图心诚,我特意去取。”
高少监“哦”一声,“倒是奴才唐突,奴才还以为封君的消息出宫,陆阳君心下欢喜不药而愈呢。”
丁灵心下骂个不住,“祖母在家等候,我走了。”
“不急。”高少监慢吞吞走到近前,“陆阳君的香包,可否赏奴才看上一看?”
丁灵哪里来的香包给他?皮笑肉不笑道,“不能。”
“还是给奴才看一眼的好。”高少监道,“不瞒女君,老祖宗连日抱恙,奴才也想着往悬山寺供上些香火,香包灵验,给奴才长长眼?”
丁灵一句“关我屁事”几乎出口,仍然假笑,“高少监好孝心,可惜我这个确是不能给你。”
高少监已经逼到丁灵身前,压低声音道,“南嘉小姐报了暴毙的宫女,是不是还在您府上养着呢?”
丁灵笑着纠正,“是病死,不是暴毙。”
“南嘉小姐为何包庇那丫头?”
“病死何来包庇?官府文碟一应俱全,高少监不信,可往南并州打听呀。”丁灵装傻充愣,“倒是高少监为何如此在意一个宫女?”
二人离得极近,言语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说话便半点不打埋伏。高少监四下里看一回,“你是不是以为封了君,便不把奴才当回事?”
丁灵不答,权当一个默认。
高少监调整一下姿势,欺到丁灵耳边,“赵砚那厮拿着中台阁的脸面给你封君,老tຊ祖宗连日抱恙不管闲事,才让你们钻了空子,等他老人家大安了,你猜猜你和赵砚要怎么死?”
“既如此。”丁灵故意道,“高少监何不趁他老人家不管闲事,赶紧谋个好差?老祖宗事也太多,即便大安,说不得也管不过来,高少监给自己谋一回呀。”
高少监一滞,半日才道,“你不信我是吧?且想想,若老祖宗乐意,你是如何从栎阳君变陆阳君的?”
丁灵心里其实信了,面上却不能跌份,“管他什么,做一日算一日,不比您高少监,一日也没的做。”
“你——”高少监瞪着她,半日道,“你把那丫头交还给我,我同陆阳君仍旧井水不犯河水。”
丁灵点头,“高少监早这么说话不就对了?荒费许多时间,你我简便些多好。”
“人你交给我,我们——”
“死了。”丁灵道,“高少监实在想见,我豁出脸面命人掘坟给你。”
“你——”
二人四目相对。
忽一时马蹄踏碎夜色,直扑而来。一名青年净军在坊门驻马,一跃而下,便往里走。高少监一把拉住,“何事匆忙?”
“容玖何在?传他入宫。”
“里头。”高少监瞬间变色,“是老祖宗?”
“是。”那净军点头,“老祖宗在岁山遇刺,去传容玖速速入宫。”
门上管事听见,一溜烟便往里跑,一片声地叫喊“传容玖”。
高少监满面恼怒,“今夜是谁跟着的?没有用的东西,拉来乱棍打死。”
丁灵原本在旁悠闲看戏,闻言心下剧烈一沉。果然那净军冷笑道,“不是我们,是龙禁卫的人。”
第34章 权势滔天
老祖宗遇刺, 一众徒子徒孙乱作一锅粥。丁灵趁乱脱身,她没了闲逛的心思,急急打马回府。门上管事远远迎上,挽住缰绳, “老夫人让看着姑娘回来, 姑娘快去。”
丁灵急匆匆跑进去。还不等她说话,丁老夫人道, “北城出事了。”
丁灵问, “可是岁山的事?”
“你也听说了?”丁老夫人道,“我就知道今日安排有古怪。果然——老祖宗半夜往岁山已是古怪,不让净军跟随又是古怪, 龙禁卫这许多人,居然这么刚好让北城跟随,简直怪上加怪。”说着便摇头, “受着吧,摆明冲着咱们家来的。”
“我哥哥呢?”
“廷狱。”丁老夫人道,“老祖宗遇刺这么大事, 必定是要追究的, 今日当值所有人尽数羁押, 北城有官职在廷狱, 无职的押在郊狱。”
丁灵一听监狱便着急起来,“那要何时才能回家?”
“旨意命东厂督察。”丁老夫人叹气,“总要等东厂查出个眉目, 还了北城清白才能回吧。”
“那要什么时候?”
丁老夫人摇头,“封君的旨意刚过, 便出这等事,赵相还是一厢情愿了。”
“阿奶的意思——闹成这样, 全是因为赵相抬举我家?”
“不然呢?”丁老夫人道,“你阿爷不得志时,北城虽然闲散,你虽然骄纵,我们府上总算是太太平平的。这才多久便惹出祸端。要说运气不好,自己可信么?”
二人正说话,青葱提着个包袱走过来,“老夫人,都收拾妥当了。”
丁灵看一眼,“给我哥哥送的衣裳吃食?”
“是。”丁老夫人道,“我去走一趟廷狱,上下打点,不能叫北城在里头受罪。”
“夜深,廷狱又远,阿奶别跑了。”丁灵站起来,“我去便是。”
“也使得。”丁老夫人想一想,“我明日入宫见太后,再去拜见赵相,寻个通容道路。”
廷狱在京畿十里之外,余山之上。丁灵带着青葱,二人骑马急赶,总算在夜深时分到地方。如今宦官势大,廷狱归东厂节制。丁灵同那厂卫说明来意,厂卫还算客气,“丁侍卫不过暂时羁押,小姐不用担心。”
丁灵抓一把金瓜子,“家中阿奶忧心得紧,容我见一见哥哥,说句话。”
厂卫侧身拒绝,“小姐容我通禀。”便走进去。不一时走出来,“丁侍卫说他在此处无事,说不必见。”
丁灵一滞,“为什么?”
“丁侍卫命卑职转告小姐,朝廷大事,请小姐同老夫人不必担心,安心等候。”厂卫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纸折子,“丁侍卫命卑职转交小姐。”
丁灵打开,寥寥数语——我在此处无事,待朝廷勘察定案后就能回家,让阿奶放宽心,静等着便是。
是丁北城的笔迹,不管什么原因,丁北城确实不肯见家里人。丁灵无法,便把包袱给厂卫,“我哥哥在此处时,劳烦多加照拂。”便把荷包扯下来,“这个给哥儿买酒。”
厂卫接过包袱,荷包仍旧推回去,“卑职份内的事,小姐万不要客气。”
丁灵第一次使钱使不出去,暗道司礼监直属果然不一般,光军纪严明这一条便是别的草台班子无法比拟的。越发忧心起来——就东厂和净军军容整肃模样,他们家的老祖宗若当真有个好歹,丁北城即便在其中没有什么过错,吃挂落丢官职也是跑不了的。
丁灵在廷狱碰壁,仍旧同青葱骑马回城。堪堪过廷狱石碑处,一小队净军呼啸而来。丁灵勒马避让。
领先一个打马过去,又突然止步,慢悠悠转回来,“丁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竟是久久不见的阮继善。
丁灵一句“你来这做什么”到口边又咽下——人家老祖宗出事,来这里审犯人不是理所当然么?
阮继善自己“哦”一声,恍然点头,“我晓得了,你必是为你阿兄来的。”
“是。”丁灵遇到熟人,放下一半心,“还要劳烦善都统照顾我阿兄呀。”
阮继善看着她笑,“姑娘不得给我些好处?”
“你在外索贿,你家大人知道吗?”
阮继善一滞,“姑娘说笑。”又道,“姑娘既回京,好歹探望一回——出这么大的事,姑娘连面都不露,也太无情了不是?”
丁灵不答,“我走了。”打马回京。
丁灵心事重重,便走得缓慢,回府已是天光大亮,丁老夫人早走了,说是一夜没睡,天不亮便进宫。丁灵等到过午才见丁老夫人回来,迎上去,“太后怎么说?”
“没见。”
丁灵打发了下人,自己伺候丁老夫人脱衣裳。
“太后不肯见我们,必是因为岁山遇刺的事生气。”丁老夫人道,“太后最是偏疼老祖宗,是我糊涂,不该这时候入宫讨嫌。”
“阿奶去见赵相了?”
“见了。”丁老夫人除了大衣裳,便披袄子,“你同司礼监是不是有过节?”
丁灵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手指尖抖一下,大氅几乎坠在地上,忙抱住,“怎么了?”
丁老夫人坐回去,自己倒一盏茶,“我去求赵相,你猜赵相同我说什么?”
“什么?”
“赵相同我说,如今要让北城出来,只能寻司礼监去。他同我说——你家里有陆阳君在,其中缘故她当然知道。赵相还问我——现成门路为何不走?”
丁灵不动声色握住手腕——玉蜚触手生温,连蛟丝都贴着皮肤微微发烫。
丁老夫人一直死死盯住她,见她神色变化便知赵砚并没有信口开河,“你在南并州是不是得罪了司礼监的人?”
丁灵一滞。
“你同阿奶交个底。”丁老夫人道,“不必害怕,司礼监如今虽然势大,你告诉阿奶,阿奶设法替你转圜。”
丁灵低着头半日道,“这事阿奶先别问,我想法子。”
“怎么?”
“阿奶给我一日。”丁灵道,“若我无法,必定同阿奶说。”
丁老夫人正待再劝,青葱欢天喜地跑进来,“老夫人——小姐——少爷回来啦。”
二人大惊,齐齐站起来。青葱的声音还没落地,丁北城大踏步走进来,纳头便拜,“阿奶。”
丁老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北城回来了?”
“回来了。”丁北城应一声,又抱怨,“中京行刺这么大的事,当然要羁押问话,正常过场,阿奶大惊小怪,让妹妹四处走动。如今就我一个回来居家思过,好不丢人。”
丁老夫人一滞。
丁北城还不依不饶,骂丁灵,“我不是给你写了字?为何不给阿奶看?还四处走动?”又添一句,“妇人见识。”
丁灵莫名挨骂,“我什么时候四处走动了?”
丁北城翻一个白眼,“不是你往司礼监走动,我如何就出来了?”
“让你出来还不乐意了?tຊ”丁灵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丁北城指着她,“你看看——就是你走动的。”
丁老夫人便问丁灵,“是你寻的司礼监?求的谁?”
丁灵百口莫辩,“阿奶知道的——我从廷狱回来便一直在家里,何时出去求人?”说着心中一动,必是阮继善回去,同阮无病说了自己往廷狱的事。
丁老夫人犹在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得罪了司礼监?如何就放人了?”
丁灵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丁老夫人沉吟一时,“无事便好——去备一份礼,外头备车,我去一回胡卢坊。”
丁北城问,“阿奶要去拜见老祖宗?”
“是。”丁老夫人道,“你在职上出这么大纰漏,人家不计前嫌让你回家,不该登门探望?”转向丁灵,“北城不得出门,你随我去给老祖宗磕头。”
丁灵无奈,只能答应。丁老夫人把压箱底的诰命服色穿戴上,丁灵也是封君赐服。
一道乘车出去。丁灵问,“老祖宗竟不在宫中?”
“圣人说宫中屋舍狭窄规矩又大,命给老祖宗开府,在胡卢坊。”丁老夫人点着她,“你跟在那个姓李的后头,人在中京,倒跟野人一样,什么都不晓得。”
丁灵无语。祖孙二人到胡卢坊驻车。跟车管事扶着二位女眷下车,丁灵脚一沾地立刻被眼前景象唬住——胡卢坊内十里长街,流水介停着诸王诸相马车,一眼望不到头,都在等着入内拜见。
丁老夫人立时生出怯意,“怕是见不成……”既来了,只能命跟车管事上去递名牌。
守门净军看都不看,“老祖宗不见外客,回吧。”
跟车管事退而求其次道,“家主备的薄礼,劳烦转呈——”
“带走。”
丁老夫人在旁听见,默默叹气,“罢了,回吧。”携着丁灵回去。刚走出三步,身后一人叫道,“丁老夫人留步。”
丁灵回头,又是认识的——阮继余。一街的人看见他,俱各打躬行礼,一片声地叫“余都统”。阮继余听若不闻,木着脸向丁老夫人道,“厂卫往栎阳公干,栎阳旧人托付节礼命转呈丁老太傅,丁老夫人来得正好,趁便带回?”
丁老夫人点头,“有劳。”便携着丁灵入内。一路走一路打听,“我们祖孙今日来,一则听闻老祖宗抱病着实忧心。二来孙儿北城托老祖宗的福竟能居家思过,想着给老祖宗磕头谢恩——”
“下回。”阮继余道,“老祖宗今日不见外客。”
丁老夫人不敢再说,跟在后头闷声走。忽一时眼前一带矮枫林,被霜打鲜红。丁灵脱口道,“这里竟有枫树?”
“是。”阮继余道,“刚从南并州移过来的矮枫树,小姐喜欢,留下赏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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